步行十分钟,特鲁舍斯轻车熟路地来到刑场,在大门处的消毒区,穿上了全套防护服。
再往里,是一座最具诺森帝国特色的刑具——焚化炉,遵从指示加热着。
黑色的棺椁被竖立在中央,它的发明者,埃丽娜,手执神圣武器弯月长矛,垂眸怒视着这个冒着浓烟的烤炉。
这是最经济的处刑法,专用于基因瑕疵体们。
他们体内的污染物,务要转化过滤,尚且可以做肥料的成分,会沉淀到底部。
往上升起的烟尘,终被头顶的屏障二度过滤,这是他们一生唯有的、无害的一瞬轻盈。
也算是救赎了。
特鲁舍斯和诸多凯迩塞德,都是这么想的。
治安署的执行官们,纷纷向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顶头上司致礼。
特鲁舍斯绅士地从特别通道进入。
外面是乱糟糟的挣扎场面,鲜明地对比出上下位的优雅与污浊,叫人不忍直视。
得父神垂怜,乔治和他的子嗣们还要经过审判。
可惜不能在这,看到那张假正直的脸。
乔治定会用迂腐的道理,骂一通之后,又落下假惺惺的泪,嘶吼质问为什么还不够?
施舍么,总归是超出了,也怪让人受窝囊气的。
“惩戒不忠于至高父神的黛莉亚,才能捍卫帝国的稳定。”
“你们是必要的牺牲品,将威慑你们的主宰者,以及告诫许多正在摇曳的花朵。”
“宜应敬畏。”
特鲁舍斯站在中控室顶部的讲话台上,拿着麦克风,简短掷下判词。
紧接着,他就以自己的权限,打开了焚化炉的门。
黛莉亚们被押着向前走,恐惧的哭喊声和火舌的颜色一样炙热嘹亮。
“大人,我们是无辜的——”
“求您了——”
黑迩维希刚经历过,拿着证据上门栽赃、绑人过来的全过程。
恶心从胃部翻涌而上,令他未再向前半步。
黑迩维希和在场的人一样,都没做任何防护。
只有高贵的那些种子,才有闲工夫在乎自己的基因会被污染分毫。
他很疲惫。
不止是因为通宵干脏活,更重要的是,自他从俐塔尔军事学院,阶段结业的三个月来,已经数不清用这双手,推搡过多少人进这个死亡之地了。
与圣芬妮斯学院相对,俐塔尔军事学院,是属于凯迩塞德的最高学府。
黑迩维希的晋级成绩还没下来。
他已经18岁了,但上城区不悉心培养的孩子,基本面临同样的焦虑。
这个年纪,还没能在校内找到一条路径,说出去是既无能又招笑的。
往后的出路,要么继续深造,再积累点分数去考个普通政务职位,否则就只能回家,看有什么活落在自己头上。
只要黑迩维希待下去,继续像从小到大这样,蹲在特鲁舍斯身后,也是能捡到不少玩腻了的战利品,足够过上体面的日子。
本来该这样的。
臭鱼佬能有什么梦想?
只要能狼狈地刨食两口肉,充耳不闻猎物的惨痛就行。
看着邦尼尚且年轻的脸,估计没比伊迦列年长多少,正横流着迷茫。
黑迩维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
但是这种行为,真是该死的,无耻到爆。
不亚于一个假装喝醉的打手,在酒馆门口,讹着让人扶起来,然后敲诈对方,逼着对方欠债。
榨干一家人的命,也偿还不尽,可怜的人们只得饮弹。
简直是没道理。
他厌倦了,不想再听到焚化炉响起嗡鸣,不想再被这种浓浓的烟尘,呛得喘不过气,也再不想看到黛莉亚们,哭得扭曲的脸。
虽然赚大钱的野路子,多是肮脏的,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
“大人,我们接到一段奇怪的波段,可能和您的婚约者有关。”
一个通讯专员捏着鼻子跑了进来,在上级的耳边这么说着。
隔着防护服听不清,特鲁舍斯离开前,狠狠地踹了,愣在原地的黑迩维希一脚。
就知道还是高看了这只,没出息的软脚虾。
“有这个空档,多想想你的未来,赶快烧了滚回办公室。”
大门再次关上,不屑于在此处受累的圣洁之人,将后续的扫尾工作,又一次扔给黑迩维希。
距离焚化炉的黑色大门,只有半只手臂,邦尼试图挣脱这些桎梏,绝望地嚎啕着。
这个距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铅灰的雪总是化得很快,瘦弱的黛莉亚跌在泥水里,被执行者一拳一拳砸着。
他也没有闭嘴就范,只是仍旧说着什么。
良心在身后甩着鞭子,催促黑迩维希快快走过去。
人类最后一位母亲,妲莱死亡之后,引导者成了替换词,但毫无温度,黑迩维希更乐意继续用母亲这个称谓。
母亲被特鲁舍斯当作污点,戳着黑迩维希的脊梁骨,咒骂了十数年的“羽毛”生的。
为了养活黑迩维希,母亲什么都做过,总是拿着客人们的微薄施舍,和他说:
你以后被认回去,会是个出色的人物,给我多要点钱来,买个大房子。
虽然他是把黑迩维希,当作脱离这泥潭的救命稻草,可这位像小雏菊般顽强的黛莉亚,也总是竭力避开,让孩子知道被玩弄的全貌。
傻啊,救济区集中的板房,怎么会隔音呢?
什么求饶都听母亲说过的黑迩维希,在特鲁舍斯代替父亲,找回他的那一天,却完全听不到小雏菊讨价还价的声音。
唯有殷红的血从缝隙中渗出。
母亲,你那时应该也说了什么吧?
“你的愿望是什么?”
少年正在发问,邦尼仰头看着他,在恍惚间又忐忑地,不敢拉上那白色的裤脚边。
黑迩维希蹲下。
时常没什么正形,一起开玩笑的贵公子,沉下一双绿色的眸子,越发和上位者的狠戾、无情重叠在一起。
一旁的执行官,讪讪将拉着栗色头发的手松开。
黑迩维希注视着邦尼。
“我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张长得和特鲁舍斯,差不多的讨厌的脸,尊贵的红色狐狸皮,又让人恐惧地撇开头。
少年极具耐心地,抬起了那张被泥巴沾染的脸,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的孩子,盖瑞特……”
临死前满是希冀的一滴泪,滚烫得可以灼开最坚硬的心房。
那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在黑迩维希去到门上打了三颗子弹的婴儿房时,已经没了呼吸。
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分明再过三分钟,就只有一把灰烬,向下细细筛去杂质。
“我会看到他放学的。”
但他还是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生涩的音节。
“谢谢,这就足够了……足够了,主会保佑你的。”
邦尼竟然就因这拙劣的谎话笑起来。
他被架着双臂轻而易举拖走时,嘴角的小痣越来越远,像是一颗逐渐远去的子弹,不日将正中谁人的眉心。
隔着透明的观测口,焚化炉的火将毫无特色的脸,燃烧得扭曲。
手中空荡荡的,只留下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热气。
黑迩维希抹掉眼眶掉下的湿润,起身。
抓来的不只这些人。
起码,来宅邸做客的黛莉亚,邦尼的弟弟,卢卡斯,是无辜的。
他推开待焚化区的门。
一具具和尸体没什么区别的花朵们,零落地陈列在室内,但卢卡斯并不在这里。
几名执行官整理着腰部的皮带,拉上裤子拉链,笑着往外走。
路过黑迩维希身侧,其中一个曾在一起喝过酒的人,还揶揄地拍了拍他的肩。
“大人,您慢慢玩。”
这种不分场合的嘴脸,见不到一丁点人文关怀。
完全是毫无怜悯之心的精神畸变种!
手背的青筋暴起,黑迩维希一拳就砸在这人的面中。
几次重击之后,这人的同伴受到威慑退开,嘴上还不忘拉架。
“大人,我们就是找点乐子,您不至于……”
能进入治安署做执行官的人,可以算作各个家族,还受重视的备用种子。
尤其是敢带头做这种事的,更不好欺负。
“把你当个东西,别不识抬举!”
“不过就是在副署长身边,收拾烂摊子的杂碎,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被打倒地的家伙,嘴里冒着血,迎上黑迩维希癫狂的笑。
“是了,被砸中的猪叫得最大声,我倒爱听。”
高大的少年像是一条疯狗,又补了几拳,揪着这家伙的衣领往外拖,拽到刑场的中控室。
黑迩维希一脚踢开了门,把手里的人搡到桌子上,掀下来许多文件。
他捡起来地上的一个文件袋,直视中控室的负责人。
“我标记过的非相关人员,都要单独关押。”
“规则划出来,就是要遵守的。超出的东西不能乱碰,这是原则。”
负责人是个微胖的凯迩塞德,拿着手中的热可可。
他嘴里还有没嚼完的菠萝馅饼,不敢咽下,囫囵地吐着字。
“副署长知道你这么狂悖吗?”
黑迩维希用手肘夹着文件袋,将手掌沾染的血,擦在地上这人,尚且干净的白色衬衣下摆。
他扫视着围在中控室的人。
“如果不想让你们对尸体,非法处置的行为,被整个诺森津津乐道,那就随便。”
“走法律程序太慢了,但总会有你们的家徽无法承担的污渍,我直接乱泼也不费什么事。”
少年站了起来,将文件袋拍在负责人面前,无赖地耸了耸肩。
“副署长大人最乐见我这种,能把线索叼出来的老鼠了。”
“我只限十分钟,把人单独关押,钥匙给我,我回主楼复命。”
————
黑迩维希回到办公室时,刚要出门的通讯专员,朝他致礼后离开。
特鲁舍斯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注意到他手背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
“看来你拿到了你的报酬。”
男人挑了挑眉。
他在这里看完了,黑迩维希暴怒的全程,对弟弟说的话,基本认可。
“做好你的老鼠,臭鱼佬,等我竞选成为署长时,你的身价也会跟着翻上一番。”
这意味着,单独关押的那批人,也会是软肋。
黑迩维希摁下心中的忧虑,挠着后脑勺,换上了像寻常那种无所谓的样子。
他自然地走进来,拿起从厨房派送的曲奇,咔擦咔擦地吃着。
接着,没什么礼仪地,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在特鲁舍斯厌恶的眼神中,少年继续装着好拿捏的亲昵。
“哥哥,我下次会记得,洗干净手再来见你。”
试探规则,然后在边界内随意行事,令黑迩维希活得随性。
“闭嘴吃你的。”
特鲁舍斯扫过黑迩维希手指上的碎渣,将纸巾扔到他面前,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陌生波段做了反追查的,痕迹消除处理,来源不明,但它传达的信息很清楚。
一个坐标,定位在西特区边缘的一处废弃博物馆。
还附了伊迦列的一截录像,在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
模糊的画质让漂亮少年,看上去更像一具人偶。
他单薄的身躯被链索拴着手腕,高高地吊起来。
身上的白色长裙,被渗出来的血染红,开了数朵正盛的艳丽红玫瑰。
“真是惨烈。”
黑迩维希把早餐嚼完,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却仔细观察着特鲁舍斯的表情。
伊迦列在礼堂顶楼,摘下项链时的决绝记忆犹新。
聪慧的百合,未被甜言蜜语蒙蔽,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然走到尽头。
白色在狂风中摇曳,亦被黑曜的骨支撑出不屈的傲气,无惧未知道路的一切。
向穹顶伸出手,自由的刹那,所有神明和祂们的规劝,都被摔得粉碎。
伊迦列,你此刻是否还在孜孜以求你的生门?
出于恶趣味,亦或是对现实的无奈,黑迩维希想让这样的刺头活下来。
兴许这朵神谕之花,能奇迹般地,逃过必然的焚化炉问责呢?
“挺像回事的。”
特鲁舍斯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
昂贵的宝石,第一次被不识货的家伙,随意地扔下,愤怒和屈辱归于无语的烦闷。
“背叛过一次的人,我绝不再要。”
男人的视线落在坐标旁边,出现过的蛇剑骑士团的定位区域上。
伊迦列这枚导火索,最后的价值,就是用来引爆政敌。
狐狸又勾起嘴角。
“走吧,看看这项叛国罪,还有谁是漏网之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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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焚烧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