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太阳历3047年,八月的尾巴就快被晚霞烧尽。
021演练室内,全息投影结束了它今日的使命。
随着最后一片雪花落下,利泽卡尔大教堂晚六点的报时,与帝国诞生伊始的盛赞,一起被撞响,拉开室内亮堂的帷幕。
默里克取下和投影仪远程链接的“眼”,索格弗无法再得到他脑中,关于这段跌宕史实的任何信息。
“不知道这些真相,是否能回答清楚你的问题呢?”
被框好的视角,设定了时间,只能局限地了解到先父之眼愿意告知的内容。
那些被遮挡的部分,引出了太多的疑点。
《妲莱宣言》的权威解释中,埃丽纳对比吉特的创害,实则应该是对于入侵者之一的刺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令埃丽纳将最锋利的剑,对准这位帮凶?
再者,和蒙德纳通常关联提起的,帝国的雪月——比吉特被藏在浓雾中。
为什么贴满了良善、驯顺标签的他,会有着与父神并不和睦的,甚至可以说是敌对的关系?
以及,圣母妲莱,不论是比对报告中的研究结果,还是最新版本的解释,他在投影中的死亡时间,都太过提前。
能给出那般坚韧指引之人,以他冠名的律法,怎么会在这段投影中,成为如此消极避世的悼词?
如果说,连埃丽纳的爱意都是假的,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
该将那些被困境磨平棱角、斩落荆棘的黛莉亚们视为谜底吗?
丝毫没将人伦道德放在眼里的两位凯迩塞德,却建立了这个被后人,歌颂过无数次的伟大国度。
树立这样令人作呕的神明形象,又想凸显什么作为救主?
默里克和善地微笑着,他的头顶是圣杰森特花园现在的支配意志——先父之眼。
“这段史实,姑且叫他史实吧。”
比此次宣言的演绎者们更让人痛怒的是,躲在这一切背后,完全隐身、却无处不在的荆棘巢。
索格弗发表着自己的质疑。
“看似合理的链条,究竟在掩藏、误导什么?”
对于这位大概率在明日初次筛选,就将领受荆棘刺的黛莉亚,默里克并未展现出更浓的宽宥。
监视的眼,务必是对任何异端都抱有兴致,却谨守权限为边界的观测者。
“尔非全知。”
向天花板上的标志致礼之后,少年给出回答,向外走去。
“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说只是你的恶趣味?”
索格弗在他身后追问着。
默里克脚步不停,伸着懒腰,走出了021演练室。
温室的放学铃声在走廊回荡,他回头看向仍旧不放弃挣扎的索格弗。
埃丽纳是否也曾在被囚禁时,睁着这双湛蓝的眼睛,一遍遍问过库赫迈。
为什么?
如今禁令重重,又该向谁追问呢?
自然是向掠走一切荆棘的掌舵之人吧。
橙红的云像是熊熊燃烧在天际的火焰。
焚化炉内的温度,炙热着怎样的动意,不会有人比设计者、使用者更清楚。
“如果真的想要知道,那就成为埃丽纳吧。”
路还很长。
吐露着少有的违心安慰,默里克朝这仍旧持续绽放的玫瑰,伸出手来。
“想好今天吃什么了吗?”
————
在拂晓的第一缕晨光跃下之时,索格弗已然在去往秘密基地的路上行进着。
他回味着昨日看到的一切。
唯有埃丽纳本人,或者说活在那个,还被称为北F73基地的家园的缔造者们,才能讲清不掺杂任何误导的真相。
但,令死去的玫瑰再度鲜活地盛开着,这何尝不是一种单纯的幻想呢?
少年手里拿着剧本。
还有两个小时初次筛选就开始了。
不论是选择演绎埃丽纳还是比吉特,那些争夺父神之爱的台词,都太过冗长、刻薄。
他稍微休息了四个小时,为了不辜负伊迦列对他的期待,已然是硬着头皮去全文背诵。
可每一个新太阳历的文字组合起来,竟成了一串滚过喉咙的,腥酸的珠子,留下腐朽的印记。
联想起投影中,蒙德纳的那些嘴脸,索格弗又是一阵反胃。
甚至现在的宣言中,父神的形象都要更光耀许多。
这大概就是荆棘巢的恶趣味所在吧。
洗脑式地给予一个生机,抑或是将异端们心中的逆反,彻底激发出来。
横竖,荆棘刺高悬,谁又能真正说出不自愿?
不乐意再看这剧本,索格弗暗自向伊迦列忏悔。
他干脆把册子卷起来,一边走一边练习昨天被默里克纠正的剑术细节。
但剑锋挥落之时,却无法复刻将少年,指于刃下的那种狠意。
出于什么目的拔出剑来很重要。
而自帝国建立伊始,从未用手握紧武器的黛莉亚,尤其该记得这柄金属,在手中的分量。
强如埃丽纳,也不是生来就铸造那荆棘之剑。
走过被繁花掩盖的廊道,索格弗直视前方,将郁结在胸腔的迷雾,全都从手中这纸卷中挥出。
纸刃打落垂下的茎蔓,缀有的柔软花瓣。
穿过这场淡粉色雨幕,少年看到了曾在秋日与他一起,抛起片片金黄的多罗莉丝——约盖拉,正站在那银杏树下。
这一刻,是梦中出现过的场景。
对于两人来说,都期盼得太久了。
索格弗驻足,退了半步。
在心脏怦然之下,他挑开花帘,向那巨大的绿荫奔去。
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可以去到约盖拉身边慢慢思考。
少年如是想着,加快脚步,来到了挚友面前。
“我们一起练习吧。”
像还未在待销毁区门前辞别一样,约盖拉以热切的语气,上前拉住索格弗的手。
挚友的皮肤传来凉意,少年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他再次恳求道:
“这次你做父神,好吗?”
如果对于一个,马上要参加初次筛选的黛莉亚来说,这是个格外过分的请求。
但索格弗无法再继续复习那剧本,倒不如配合挚友练习,让他成功地参加献礼日的比赛。
少年点了点头,“嗯。”
蒙德纳拿着剑,带着他新册封的骑士们前往东部基地时,见证的是另一场婚礼。
和默里克分享的版本不一样,这位新的父,并未作出那般令人不齿的,将蝰蛇的侍奉者纳为己用之事。
可仍然逃不开的是,抢夺他人的挚爱。
比吉特作为高塔中,需要被人拯救的公主,宣言权威解释给出的,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仍旧是在一片花海中。
不变的翠雀草,在整个空中花园中摇曳着。
美丽的黛莉亚,和掠夺而来的孕育者们,一起被强行献给东部基地的掌权人,作为接纳污染区的对价。
那时的图利蒙斯,内海还未经历畸变潮,拥有着比北部基地更温暖的优异环境。
受更少的大型畸变种栖息,没了酷爱低温的怪物们威胁,东部基地的发达程度,也与北部基地紧紧地撕咬着。
在专攻合成生物学的年轻掌权人——安格鲁,成为这座空中花园的拥有者之后。
这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和他激进的野心,如同内海潮水般,向幸存之地翻涌。
婚礼的誓词还未说出,随着基地围墙被攻破的爆炸声,蝰蛇们乘飞行器降落,比吉特趁乱奔逃。
戴着玫瑰花冠的少年,白色的纱帘垂下,随裙摆一起在快速流动的空气中,猎猎作响。
他踢掉缀着东部基地产出的,最上乘珍珠的高跟鞋,赤着脚被安格鲁带人追赶。
座头鲸展开长长的鱼翅,瞄准那妄图脱离身后致命漩涡的小鱼。
锋利的锚刺入脊骨之前,锁链被外力击碎。
蒙德纳的剑,斩下这座头鲸的头颅一刻,被定格成为他与比吉特的,旷世爱恋的伊始。
义与不义的不同版本,共通的是比吉特成为了,父神手中最纯白的花。
挚友演绎的比吉特,要与其他演绎者比较的是,娇柔与天真。
激起凯迩塞德的保护欲,是诺森帝国赋予黛莉亚赖以生存的手段,将在献礼日受到检验。
跌倒在地的少年双肩颤着,仰头看向这伟岸的主。
“你是我的主宰者吗?”
他怀揣着期待如是问着。
蒙德纳捕捉一滴露珠,从百合的花瓣滚落,会如何想呢?
蹂躏这一切的**,由心底泛起,就地完成了这场婚礼。
但此刻,身为父神的索格弗,并不想这么做。
比吉特像一只惊惧的小兔子,该抱在怀中安抚,而不是索求对恩情的回报。
少年单膝跪下,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想象的头纱掀起。
索格弗认真地看着挚友的眼睛。
“没事了,我会将你送往安全的地方。”
甘愿被掠夺、献出一切的纯白月光,在被抹去一滴泪水时,眼眶也会止不住地发红。
蛇剑并不像它的名号一样代表着安全。
这满怀着珍惜,传达干净爱意的视线,才是被当作庇护者的父神,该展现的可靠啊。
分不清是阳光洒下灼热,还是脸庞因为这种注视散逸着羞涩。
约盖拉感觉到,从起床开始异常失温的身体,于这一刻又略微地回暖了些。
他含着眼泪点头,真诚地笑弯了眼眸。
少年的幸福,令索格弗短暂地,对父神的厌恶骤然削减。
甚至在此刻,他于脑海中浏览着,无数的有关这段爱恋的描述。
无休止的倾慕重述,和那用于记忆刻写的全息投影一样狡猾。
只要去扮演帝国的缔造者们,总会在某一刹那,对骸骨已然腐化的时代,产生共鸣。
再由认同和不忍心打破亲近之人的喜悦,而容忍、发芽出更茁壮的,对恶意的体谅。
每一次因美好怔在原地、欢笑,都是一种罪恶的妥协。
怎么见证那个时代呢?
索格弗想,他大概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用生命完成最后、最重要的一次推演吧。
他要从荆棘巢展示的玩法中突破,给出他认为合理的答案。
前往演练厅的时间到了。
最后的一声提示音,在广播中响起时,索格弗挽住约盖拉,在走廊里快步奔跑着。
像无数次偷听凯迩塞德课程回程,躲避教导员的巡逻时,那般肆意地,任由氧气被大口地吸入腹中。
但畅快是陡然结束的,在演练厅门口,少年的手被松开。
他回过头看向挚友。
“我没事,只是腿有点僵。”
约盖拉扶住门框,身体的失温太过明显,麻木的知觉在全身蔓延着。
少年于原地垂首,努力地呼吸着,像是得出了什么答案那般,颤抖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有些释然。
抱住几欲摔倒的约盖拉,索格弗支撑着他的躯体,嗅到从他金色的发丝间渗出的茉莉香。
“这次是两人一组计算得分,拜托了,索格弗,你一定要赢。”
约盖拉倔强地与索格弗手指相交,以此阻拦他要申请,送自己去治疗室的动作。
少年艰难地笑起来。
“为了银杏树,能在诺森的每个角落盛开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