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并未赦免剩下的人。
在孩子们的诀别中,伊迦列只能焦急地走出待销毁区,去找派驻点负责人声讨。
此时,已是上午阳光最明媚的时刻。
白色的蝴蝶在垂下的紫藤花间,偷偷飞舞、跟随着快步行进的伊迦列,而后好奇地目送他同黑迩维希一起回到派驻点。
派驻点还算安静,其他队伍都到各自的任务点执行着项目,推开办公室的银色铁门,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室内落座。
“这是今早上级派发的文件。”
在伊迦列开口前,坐于棕色办公桌后的负责人——斯韦克,就熟络地先说起话来。
他手边的传真机,殷切地吐出一封邮件,神色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惩戒室那场洗礼,完全没有发生过。
而消失了一天的第一队队长,仿佛只是因初次怦然心动,与才认识的服务处黛莉亚,请假约会。
今天就敬业地回到了岗位上,已然是十分优秀的星盾持有者。
很快,符合中年凯迩塞德审美,穿着包臀裙的秘书,端来一杯咖啡和一份新鲜出炉的小甜点。
这名黛莉亚胸前的纽扣,似乎比他的黑色丝袜还要更脆弱。
“慢用。”
伊迦列气息一阻,要说出口的话,在唇齿间停下脚步。
一时间,窗外的敞亮,被室内不开灯的轻微昏暗,对比出数倍的刺眼。
少年将这落有圣裁院院徽的文件,拿在手里。
上面传达着星盾的关怀,并告知这位新的裁决者,将在27天之后,拥有响应律法号召的使命——成为一位正式的圣裁者。
“你的初级证就快批下来了,伊迦列,又何必去接手这些孩子。”
斯韦克很明白这位仁慈的凯迩塞德,在此刻究竟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要据理力争他那满腔的天真和热血。
伊迦列的神色大有着,若是孩子们不和他一起离开待销毁区,那么他将和他们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坚毅。
但,一个广泛存在的共识是:
一旦被判定进入待销毁区,就构成了很难再皈依于父神的证据,效用期为终身。
里面的孩子们,并不是温室中可爱的花苗,只是些意志上发生了畸变的毒瘤,放任他们长大,终究会危及整个花园的安全。
新太阳历,最为稀有的就是稳定。
每一丝会引发动乱的因素,都会成为围墙从内攻破的足量燃料。
能越早将他们筛出来,才是真正的福音与良善。
毕竟,没人想要让这天国般的生活,因骤然被环伺的邻国,与毫无人性的畸变种们,捉到可乘之机,撕咬、崩塌吧?
想要继续作为最大的帝国,有些牺牲者也不必太过壮烈。
而这位被先父之眼,注视着的叛逆孩子,似乎还不明白那些伟大的父们良苦的用心。
见伊迦列张口,还想要争论什么,斯韦克的笑容依旧是十分亲切的:
“我知道你或许还接受不了,剩下这些时间,不如就当出来散散心,熟悉一下外面的环境怎么样?”
他将待销毁区孩子们的信息,共计9本放在桌子上,随便翻开一本,危险等级评价都盖着荆棘刺的靶子:立刻销毁。
幸存者。
伊迦列想起在那份报告上,看到过的犀利批判。
如何才能保证某一层人,必然稳居幸存者的立场呢?
答案是紧紧拉住那双决意松开的手。
无论是何等出超的行为,只要是本层人做出的,那就应该给予远离中线的偏向和宽容。
而这种所谓的公允,是建立在本身就失衡的地基上。
在其上又以利相诱、以害相逼,扫清会生出的怜悯之心、阻碍真正的公允降临,打造出一种不可攻破的假象,最大限度宣传着幸存特权。
从而吸引更多拥趸,将绝对幸存置于最正当的高台。
令恐惧这特权之人,自愿地在这包围圈中,身体拜服,进而抗拒结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庇护者施救,陷入无解的孤立无援。
即,达成再循环地巩固着,这一切失衡的永动状态。
伊迦列了然。
本该受到严厉处罚的他,却得到出超的奖励:最难的考试被免除,直接给予他高昂的身份,和可能会是一片坦途的未来。
这就是绝对幸存秩序下的特权红利。
父神、先父之眼,要的不是他对这不公允低头,而是要让他吃下这,产于失衡的汁水饱满的果实,令甘甜渗透进骨髓。
然后逐渐替换掉,所看到的畸形窒息,以及否认自报告中觉察到的,健康的相对幸存曾广泛存在。
如此,兴许到伊迦列再牵起黛莉亚的手时,也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温和地用工作机会威慑他们,自愿穿上如同秘书身上这样的,便于凝视的暴露衣着。
而当他回到宅邸时,已经为他管理好一切家务与花园的常驻侍奉者,也会穿上秘密地,花大价钱淘来的清凉衣饰。
这温柔的期许等来的,是他在心中揣着比对的嫌弃,然后以不圣洁之名,粗暴地惩罚着,曾赠予过无数甜言蜜语的爱人。
该死。
伊迦列为他的合理预见,表达着生理上的厌恶。
一时间,太阳穴处的嗡鸣,在白皙的皮肤下沸腾着。
少年拿着文件的手指,都控制不住地微微用力,捏出数道闪电状的褶皱。
赫尔曼夫人。
伊迦列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再次闻到那舒心的清香,萦绕在周身,将他胃部的呕吐感渐渐抚平。
成为无数绝对幸存者之一的,合格的凯迩塞德,这一定不会是他想要的自由。
而是最令人恶心的诅咒。
“不,我不接受,不能接受。”
伊迦列将手中的文件放在桌上。
“作为近距离执行过,再考察义务的预授勋圣裁者,要是我无法为我的再考察对象们,争取证明机会,我将不会独自苟活。”
见少年态度鲜明,斯韦克叹了口气,像是一位拿自家小辈没办法的叔叔,继续劝诫道:
“我们派驻点还有许多孩子,你可以选一些你喜欢的,见证他们的献礼日。毕竟,献礼日对于诺森帝国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节日啊。”
伊迦列哑然失笑。
节日?
在这场全国性的盛大典礼中,将会死去多少年轻的生命,才能筛选出最为温顺的好种子?
黑迩维希在一旁的棕色仿鹿皮沙发上坐着,一边观察着,一边小口地品尝着这手磨咖啡。
虽然豆子不算上好,但贵在免费。
这种心态上的转变,完全是出自求生的本能。
除了会留意货架的打折能量补剂之外,黑迩维希在短短的半天时间內,对报纸上那些廉价的合租房,也像是突然恢复了视力一样,仔细地了解着。
屈辱吗?
黑迩维希更愿意现实一点,先不谈这种更遥远的情绪。
和按下心中对于伊迦列的恐惧和愤怒一样,在他的两只眼睛中,这位黑发的少年都是绝无仅有的救命稻草。
黑迩维希感受到更为明显的窒息。
就连伊迦列这种具备着,独一无二的论证价值的存在,都要受到如此多的苛责。
那么他这种脱离了瓦伦罗德家族、只是被先父之眼当作诱饵的小小虾米,如果能让这尾鳞片漂亮的鱼咬钩、然后挣扎出些在水中散开的血,将目标们都一网打尽还好。
如若不然,眼眶中的这枚绿色就是最精密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
到那时,他连等死的简陋病房都住不上,更别说还能有朝一日在上城区不太好的地段,靠这微薄的薪水买栋小房子。
等待他的,只会是节节败退的结局。
所以,岂止是伊迦列头顶悬着荆棘刺,黑迩维希也每时每刻,都要迎着这柄银月弯刀而去。
唯有一颗的恐惧果实,该为谁而献上?
是惯于威慑的父,抑或是温柔的母?
正如诺森帝国这个庞大的体系,没有他的位置。
黑迩维希选无可选,他唯独只剩下,和绝对不应该再设下赌局的人——伊迦列,再次对决。
务要让这满心怜悯的圣洁之人,拿起那恐惧,亲口品尝。
所以,为了能活着、为了能以牙还牙被碾在脚下的耻辱,黑迩维希站了起来。
“我以性命为伊迦列担保。”
正在僵持的两人都看向他。
少年将自己洗得干净的头发,往头顶捋去。
柔顺的橙红发丝从指尖传来的轻盈感,使他心中爬到最顶端的恐惧,被悄然安抚着。
可依旧在那双黑曜的冰冷审视中,节节攀升着记忆中的剧痛。
别怕。
那种代价已然给付,他不会再那么莽撞,也不会再聒噪。
会活下去的。
即便他递出来的橄榄枝,实际上是荆棘。
黑迩维希咬紧牙关,尽量控制着表情,展露着无害。
左眼的绿色瞳孔处,影影约约能看到荆棘巢的标志——皇冠形状的荆棘,又可解读为一个圆盘状的鸟巢,被放在用线条勾勒的眼睛中。
“先父之眼皆有所见证。”
斯韦克想不到黑迩维希会搬出荆棘巢来。
是不是那位大人的指令不好说,但既然要回应指令,让伊迦列离开待销毁区,那么拉长些日子,又赐下荆棘刺,有什么不妥呢?
无非是在面见过生的希望后,成倍的绝望会以更加难抗拒的痛觉,随着每一次的竭力救赎,被愈发无情地镌刻进脑海罢了。
相反,先父之眼应该会乐见伊迦列,那时的完全臣服吧?
精明者只是朝着这噱头附身致礼:
“宜应敬畏。”
然后就向伊迦列嘱咐道:
“愿父神赐予你恩泽,伊迦列,即便在献礼日未能感化这些孩子,也不会使你受罚,你依旧会成为初级圣裁者。”
诅咒依旧在叫嚣着。
伊迦列并不再接过这文件。
“谢谢,但我会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过的,否则星盾的意义,依旧会被质疑。”
只剩二十几天了。
一位曾经的黛莉亚,会以如此短的时间,通过对于凯迩塞德都极难的考试吗?
斯韦克没有否认,依旧笑着颔首:“喜欢考试的氛围,就去参加一下也好。”
这让人如鲠在喉的无力,并没有使伊迦列再愤怒下去。
和来这里受到的第一次挑衅时一样,他一直抱着用事实说话的态度,将给予这些质疑最直观的抨击。
离开办公室,黑迩维希依然走在伊迦列前面,两人路过会议室。
前天上午,与这位小少爷的冲突也曾发生在这走廊上,那时的他是乖张得让人厌恶的,眼下,依旧是沉默得让人厌恶的。
并不是说讨厌的人,只要是在呼吸就是一种挑衅,而是这种不可能的,彻头彻尾的转变,让伊迦列发自内心地不安。
“为什么要帮我?”
伊迦列走到少年的身侧和他并排行进。
黑迩维希的速度明显加快。
他刚刚从视野的边缘处看到那双眼睛,还是会想起梦中挥之不去的那轮太阳。
金色的腐臭赤红,像霉菌一样蔓延着悚意爬满脊背。
恐惧。
恐惧那慈爱的母亲,还会轻抚过什么严苛的责难。
更恐惧或许会不受控制地,施展出彻骨的恨意,招来他发誓要献上忠诚的,四位父亲的不满。
还不是时候。
“正如我刚刚所言,这是先父之眼的意思。”
黑迩维希只是一味带路似地走在前方,脚步是一览无遗的狼狈。
就像他也可以把待销毁区的人们,连同伊迦列全都用枪杀死。
但是那生门依旧不会为他打开。
因此,即便再是憎恶,也要学会些必要的温顺。
终归,荆棘巢绝不会让自己独自脱困。
而伊迦列则需要,立出一个被星盾庇护的典型。
则事实是,他们暂时会是共生者,在最近一个献礼日,圆满地落下帷幕之前,将极为紧密地纠葛着。
“我会为我之前的罪孽忏悔。”
黑迩维希并不想刻意地展现出讨好,但是在见证待销毁区的小小死囚们,背完《妲莱宣言》后,他就将剩下的项目都打勾,签下了名字。
看来,这位傲慢的小少爷,还是没有放弃赌性。
先父之眼的见证下,都能将这公允当作人情。
伊迦列眯了眯眼睛,让孩子们把这些忏悔每一项都做完,才让他们签下名字。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的,全员存活。
“但愿你能为你剩下的一只眼睛负责。”
黑迩维希感受到自己的笑意,有一瞬的凝固,但他很快继续讪讪地道:
“我会的,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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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