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室内,有一方铺好洁白床单的惩戒台,毫无遮蔽。
两侧窗帘被逐一拉上,将黛莉亚们隔绝在內,作为惩戒者的凯迩塞德们,则成为唯一救赎。
惩戒并不作时间限制,求生者迎来的是无穷尽的卖力讨好,直至父神们满意,把扣除的分数予以补齐,才能离开。
但怎么算卖力呢?
答案显而易见。
献出贞洁。
这是黛莉亚们唯一被允许拥有的东西。
也是能在走出这扇门后,依然存活的特赦理由,抵御着依照《妲莱宣言》射出的,必然贯穿胸膛的荆棘刺。
十五道视线犹如火光,或明或暗一同灼烧着,照亮伊迦列的面庞。
这是唯一生门。
此刻,伊迦列好似再次看到那些,站在红线后被淘汰的花朵们、被强行带离圣芬妮斯学院的同学们。
他们争相跑来拉住他的手,声声祈求着。
选择我吧。
宽恕我吧。
窒息感叫嚣着将知觉剥夺,穿过这些鲜活的生命,伊迦列看向他们身后的黑迩维希。
他正嘲笑着自己的摇摇欲坠。
少年撑住床尾斑驳的栏杆,迟迟无法伸出手。
狐狸得意洋洋地等待着,捡拾最大的猎物。
和少年们一样,黑迩维希期待他向救赎之法低头。
良善正发出尖锐的嗡鸣,斥责着伊迦列的眩晕。
惩戒者们把黛莉亚逐个往后拽,哭喊声贯穿着耳膜,恐惧的战栗留在伊迦列的皮肤上。
逐渐,只剩下一只手。
黑迩维希上前,拉住卡洛厄的手腕。
溺亡之人最后的挣扎那般,伊迦列反手握住那截白皙。
下意识地张开嘴就想说出,唯独他不可以。
那么其他人就可以被惩戒吗?
伊迦列喃喃道:“不,都不可以。”
一滴滚烫的泪,从瓷器般细腻的脸颊滑落一道水痕。
明明是惩戒者一方,却好似要被夺走最后一丁点希望,仍旧不愿发出难堪声响的受惩戒者。
易碎的美才更加稀有,而不屈的泪水会点燃狠戾的妄想。
黑迩维希和惩戒者们一样,都因喉咙的干渴,无法自控地吞咽了一下。
“让我猜猜你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抬起双眼,灌满了恨意。
黑迩维希继续说到。
“我们一起做朋友吧。”
黑色的双瞳轻颤着。
“圣芬妮斯学院出来的大小姐,就是天真啊。”
一双大手从卡洛厄身后掐住他的脖颈,往后仰头,黑迩维希贴着他的脸颊,看向伊迦列,缠绵出叫人惧怕的甜腻。
“只要我愿意,他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是我丢弃的所有物,而明天,就是焚化炉发动的时候。”
该死的。
伊迦列眼尾泛红,艰难地咬紧牙关。
杀戮欲催化着体内的转化进程,他的声音也不由得再哑了一些。
“你别发疯。”
少年很清楚,这种不堪的行径,黑迩维希真能当着他的面做出来。
“物尽其用罢了,你也有这种权力不是吗?”
治安署的鹰犬,被派到他的身边,唯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他逼进绝路。
定要伊迦列不能再眷恋那温床。
无法做到冷眼旁观者,唯有只身掉入陷阱。
但不论是哪种,一旦使用过下腹的权柄,都无法再保持中立。
出于自保也好,还是继续心怀怜悯。
终究,伊迦列只会成为凌驾在黛莉亚身上的,另一座沉重的拥趸。
再不由他选。
如果非要玷污、夺走生命才算施救,那该将刀尖对准凯迩塞德的权威,竭力一击。
钢笔。
制服裤袋內的冰凉,催促着伊迦列,履行于修习室中许下的誓言。
替卡洛厄抹去脸颊上的那滴泪,微咸的冬雪碾过指腹,湿润地呼嚎着苦涩。
它说。
执行那道判决吧。
趁着星盾尚能闪烁之时,惩戒本该赎罪的狭隘之人。
伊迦列微微俯身,把少年的衣领扣好,将他拉进怀里,轻声安抚道:“别怕,我会带你们走出这里。”
几片洁白的雪,再化于伊迦列肩上,他并未作答,只是点头。
“到现在都还不屈服吗?”
黑迩维希放开这截手腕,任由伊迦列将人藏到身后去。
屈服?
这太遥远了,得是自被诞下、尚能被教化时,抑或是再僵持个数十年,才能提及。
从警报第一次响起的那一夜开始,异类的倒计时随时都会归零。
他和今日一样选无可选。
伊迦列挽起袖子,单手打开第一颗纽扣,修长的颈部暴露在室内,被一道道晦暗的情愫仔细描摹着。
他坐在惩戒台上。
顷刻,黑迩维希仿佛又回到了,那觥筹交错的宴会上。
这回,他终于像个上位者一样,能让这抹被绸缎缠得婀娜的细腻,殷切地献到手边。
在无数嫉恨中,黑迩维希被期待着用利剑,随意裁剪那洁白,以彰显出顶级身份的耀眼威压。
这是属于他的月之百合。
黑迩维希愣怔着,无法自控地向那花枝走去,单膝跪下。
“想知道奥斯德纳家族花园中发生了什么,是吗?”
曾预先坐拥帝国唯一勋章的少年,此刻是妲莱真正的化身。
被居高临下凝视着的年长子嗣,眼底翻涌着难耐的兴奋。
伊迦列把玩着手中的墨绿,抬起觊觎者的下颌。
以圣母之意志,索取者可以靠近,寻求救赎。
黑迩维希颤抖着,轻轻握住少年的脚踝,在他的膝上落下炙热的吻。
“你的僭越,是有朝一日能得胜的野心,还是无法染指桂冠的妄想,南部海湾一役,还没认清自己的地位?”
和曾用来威胁的利刃一样,伊迦列只是并不讨好地,戏谑着黑迩维希的宿命。
“黑迩维希,克努特是你的主君,更会是你不得不敬仰的父神。想要取而代之,就得确保能做到一举致命。”
少年的目光是凉薄的太阳,黑迩维希被冰冷铺洒在身上。
他知道的。
他本该采取些更加强硬的掠夺手段,好让伊迦列再痛呼几声他的名字。
可狡猾的狐狸却滞住呼吸,只能任由白蔷树的花香越发盛大。
黑迩维希的手小心翼翼地,顺着那脚踝向上,指尖划过制服裤腿上的烫痕,祷告那般,祈求着触碰的机会被再度赐下。
伊迦列,这位慈悲的裁决者,用指尖勾勒着信徒眼睛的形状。
指腹温热,好似摊开了黑迩维希被欢愉浸润的泪。
“否则,僭越之日,就是狐狸的死期。”
还未被冲动完全淹没的估价声,在耳畔划过微小的告诫。
黑迩维希在心中扎过本能的恐惧,但很快,他就陷入了遐想中。
要是伊迦列没有转变,真的成为奥斯德纳家族的侍奉者。
那他该会是所有仰望蛇剑之人,不论是凯迩塞德还是黛莉亚,都公认的极为难缠的对手。
甚至,可以想见,这枚冷冽的黑曜石,还会和荆棘巢的授勋并列,成为阐释克努特此生荣耀,无法避开的名字。
但如今,却因权柄加身,只是个再翻不起大浪的普通凯迩塞德。
黑迩维希在伊迦列的引导下,躺在这惩戒台,看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少年。
此刻,利泽卡尔大教堂的壁画,降临成真实的场景。
心软的妲莱,再一次选择为无辜的孩子赎罪。
十五位黛莉亚被松开桎梏,所有渴求都汇聚于伊迦列之身。
圣洁的祭礼,却将由不被允许结合的凯迩塞德进行,何其悖德。
但,实际上比起不被赦免的戴罪者,从一样被钟爱的同类身上攫取温顺,是一种超然的荣光。
即便是厌恶,也是更贵价的享受。
在主流学派争论的会堂之外,那些高台的阴影处,这种不敬的祭礼和妲莱的垂目一样,贯穿了数千年。
黑迩维希的视线,落在伊迦列的下腹,还未更进一步,就蛛丝般罗织出掠夺的快感。
他抓住这只游走的手贴在脸颊。
“奥斯德纳家族不会要一个身赋权柄的黛莉亚,学会成为籍籍无名的第二名吧,伊迦列。”
伊迦列的手指顺着身下人的脸颊,抚在他的脖颈,俯身消解掉最后一丁点戒备,搭上可致死的命脉。
“就这么肯定我会取悦你?”
当笔尖对准了左眼,被淹没的估价终于翻到潮头,带着回甘的恐惧袭来。
黑迩维希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死亡的囹圄。
“你今夜太过喜悦了,我不喜欢。”
他听到拍卖师优雅地发表着最后估价,“惩戒结束。”
“在惩戒者栏签字,或者摘下一只眼睛。”
伊迦列扫视着室内的人,继续估着每一双眼睛的价值,“自己选。”
愣怔在一旁的其他惩戒者们,很快反应过来,哆嗦着逐个签了名字,将表格放在少年伸出的手上,打开了门。
“谁让你们走的!”
被强行交出权能的黑迩维希,感受到浓烈的被抛弃的惊惶,他抓狂地怒吼着。
比起发令,这更该被称为不真诚的求救。
顷刻间,威胁缩近距离,只不过分毫就将降下审判。
“怎么?上一次我说了什么,忘记了?”
伊迦列脸上看不到半点,蔑视瓦伦罗德的特权时的缩瑟。
在恐惧带来的巨量窒息捆绑下,黑迩维希再发出的声音也孱弱起来,却仍旧不死心,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就只会虚张声势可不行。”
“确实不行。”
钢笔的笔锋一刀一刀,擦着黑迩维希的耳朵,将枕头內的羽毛捅得像是鲜血喷溅,毫无歉意地洋洋洒洒落了满室。
无疑,伊迦列的耐心,已经完全被耗尽了。
和他曾听过的那些,被坚定强调着的上下位法则一样,再有一次对星盾的冒犯,下死手是必然的。
祭品不敢动弹,亦不敢不经主人的允许,吐出半个字。
只是按压着愤怒,颤抖着从眼角淌落着苦楚。
“签字。”
伊迦列掷出最后的警告。
黑迩维希在那签字栏中,抖落着歪斜的字眼。
显然,这少年不是妲莱,也不是父神。
他不慈爱,也不宽宥,更不会纵容顽劣的孩子,一次又一次质疑那正确的东西。
在南部海湾,黑迩维希曾见过这种举世唯一的神格。
那是他自幼年之后,第二次与克努特产生交集。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巨兽03——最新突变的畸变种,被蛇剑只身挡下,斩下头颅。
但那场面,远比中央区那些,躲在后方的画家们,所想象的要更加伟岸。
黑迩维希曾以为那种仰望,只会加诸于战场的史诗绘卷。
可在这洗不净甜腻的污糟房间内,竟然也能窥见一隅。
这是他绝对无法拥有的东西。
理智无情地诅咒着,黑迩维希清晰地知道,老去、死亡之前,他不会听到他自己神临的圣赞,将永远平庸。
但在认定这宿命之前,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行动。
猩红的剧痛,吞噬着左眼的视线,黑迩维希看到伊迦列身后,一只金色的先父之眼被悬刻在顶穹。
“你会是我的碑铭,与我的墓地同葬。”
血是温润的,随着咧开嘴的笑,混着泪愈发滚烫。
伊迦列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自然,在他决定执行墨绿审判之前,就已经做好这种最坏的打算。
但他还是迟疑了一秒,才将手上的血擦干净,拿起那张已经签好的表格。
外面是属于圣裁者的回护之音,正在靠近。
黛莉亚们都红着眼眶,卡洛厄更是抽噎着道歉,靠了过来。
伊迦列用那只干净的手,将表放在他怀里,顺了顺少年的背。
“没事了。”
星盾的轻柔,投落一片心安的庇护。
黛莉亚们拉住伊迦列的手,形成一个生涩的图腾,“我们都在。”
“嗯。”
伊迦列微笑着颔首,起身抓住黑迩维希的后衣领,他将人从惩戒台上拽了下来。
听着那癫狂的笑声,伊迦列扫过所有人,“跟在我身后。”
跨出雪白的门,头顶是不知名的花树,正在如雨般洒落着花瓣。
地上的数道蓝光,像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晕开一片清晰的血红。
“伊迦列,你在做什么!”
面对不止一声的质问,少年不答,只是将钢笔拔出,抵在黑迩维希的颈侧。
“一条上城区的命,够换二十条命吗?”
狐狸凄厉的咒骂与嚎叫,胜过任何讨价还价。
“我哥会救我的,你们,都要被审判!”
即时归顺之人,并未被排除在这生门之外,五个惩戒者不动声色地,将黛莉亚们护在身后的保护圈內。
危及大家族的血脉,谁也不敢妄自行动。
很快,受到治安署通知的瓦伦罗德家族的长子——特鲁舍斯到场,他从装甲车內踱步而下。
男人橙色的头发,梳作成熟的背头,一丝不苟,武装着赤红的盔甲,治安署的金色弯月长矛徽章刻在胸前,透着惯有的刻薄。
他背后飘扬的白色披风,紧跟更多的橙色萤灯。
特鲁舍斯打量着这狼狈的垂死之人。
对于被摁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他并未施舍什么和煦。
作为一个传统的凯迩塞德,特鲁舍斯不喜欢行为乖张的黛莉亚。
但比长了尖刺的花更让人作呕的是,鲁莽又孱弱的剑。
很不巧,黑迩维希这个由临时侍奉者生下的凯迩塞德,甚至比松果街的老黛莉亚还要聒噪、多舌。
虽然出门前,父亲确实给出了指示,让特鲁舍斯把这受尽溺爱的小狐狸崽,活着带回去。
但老实说,作为出身高贵的凯迩塞德,让还未完全归顺的转变者,弄成这幅模样,就和那朵新的月之百合一样,此生板上钉钉是作为上城区的耻辱存在。
若是父亲来选,黑迩维希也只会是弃子。
“黑迩维希,我真想不到,居然有人觉得你值这个价。”
特鲁舍斯墨绿的眼睛,扫过这馥郁的雨幕,将那一头的所有人定义为异端,都该被一起销毁。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弯月长矛的持有者,抬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
手腕向前,顿时,银弩将致死药剂发射。
千钧一发之际,蛇鳞状镭射波纹在伊迦列身前展开,随着脊背刺入尖针,麻醉的药效接踵而来。
本该只在屏幕前听到的熟悉声音,伴随少年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次眨眼,在耳畔响起。
“先父的意志不容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