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修习室,伊迦列按照路标指示,去往用餐区域。
他还不太适应足量进食带来的饱腹感,于是走向售卖能量补剂的货架。
少年的出现,让正在挑选午饭的黛莉亚们暗自惊异着。
凯迩塞德的用餐标准很高,一般不会来吃这种毫无滋味的东西。
“这个味道好吃,口感也不错,虽然有点昂贵,但对凯迩塞德有优惠。”
出于对父神宣誓形成的责任,一旁的黛莉亚向伊迦列致意,并指了指第三层货架上的一款能量补剂。
他穿着浅黄色的套装,胸前的名牌处是他的名字,卡洛厄,应该是派驻点的其他工作人员。
“谢谢,我叫伊迦列,幸会。”
“伊迦列大人,愿父神赐予您恩泽。”
来到柜台前,伊迦列将手里的补剂递给卡洛厄一份。
“大人,这我不能接受。”
怎么能让凯迩塞德,为侍奉者之外的黛莉亚产生花销?
卡洛厄连连摇头,“圣母不会宽恕我的。”
将补剂放在他手中,伊迦列和煦地微笑着,“别紧张,你只用带我去服务处即可。”
“是,大人。”
脸上有几颗小雀斑的少年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伊迦列肩章下方的烙印。
作为黛莉亚,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我会帮您缝好的。”
“多谢。”
伊迦列又再买了两支补剂,递到卡洛厄手里,“那就有劳了。”
两个人到达服务处是五分钟后,一进门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副管理人走过来,态度几乎是数落般的恶劣。
“卡洛厄,你在发什么呆,这些资料在各部门晚班之前就要送到。”
看清伊迦列的肩章后,副管理人又展现出黛莉亚的温和,“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抱歉,我原先不知道,你先忙吧?
避免卡洛厄为难,伊迦列率先开口说到。
但短暂的侍奉义务一经承担,再撇下会受到严苛的责罚。
“不是这样的,伊迦列大人,如果有惩罚,是我自己应该承受的。”
卡洛厄一边解释,一边轻柔地服侍少年脱下外套,将肩章放在他手里。
“服务凯迩塞德的需求,才是我的天职。”
对于斩钉截铁的天职一词,伊迦列哑然。
上午课堂上每个孩子,跟着念的誓言,如同咒语。
即便自己可以提出一次抗辩,那又如何?
这种不允许反驳的绝对温顺,早就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但在此之前,起码不能让人因为自己,而受到这套无法推拒的规则连累。
“那就拜托你了,资料我会帮你送完的。”
伊迦列把肩章别在胸前,自顾自地接过副管理人手里的表格。
身侧的资料推车,已经比卡洛厄还高出一个头,其中的目的地,遍布整个派驻点,这实在是黛莉亚的有限体力,所无法承受的工作。
副管理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的舌头都在打颤,管理人听到动静,很快就跑了过来。
“这种低级工作,怎么能让凯迩塞德做?”
“更何况是圣裁者?”
这无疑是一种对既定失衡的维护。
不论再说得有多么漂亮,无非也只是想要捍卫既得利益。
“根据《妲莱宣言》的权威解释,即便是黛莉亚,也有权接受星盾的救济。”
说罢,伊迦列就点开推车屏幕上的地图指引。
在每个目的地以及其间的路程中,他被无数个惊异的神色、和看似抬举的劝解加身。
今日的任务,已经在早上就结束,伊迦列几乎跑遍了整个校园,消磨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
比起侃侃而谈,权能之下能涉及的最广范围,因条例切实地惠及而绽放的,来自黛莉亚的每一丝轻松,都让伊迦列倍感舒畅。
拉着推车回来的时候,他头顶的太阳已经西斜。
服务处的工作,还在热火朝天进行着,卡洛厄忐忑地站在门口,已然是红了眼眶。
“怎么了?是不是他们为难你?”
伊迦列挽起袖子就要进去评理,却看到瘦弱少年的膝盖,离地面的距离骤然缩短。
他像妲莱匍匐在父神脚边那般虔诚,献上最高的敬意。
“请您宽恕我。”
他在忏悔?
伊迦列有些愣怔,立刻蹲下,仔细询问道:“出什么事了?卡洛厄?”
他能感受到少年的肩头轻颤着。
无数双眼睛,透过服务处的透明屏障看过来。
黛莉亚们的黯淡,凯迩塞德的玩味,是这么熟练,已是不止一次发生。
每年权杖的使用者们被派驻,总会有这样的戏码。
就像是松果街最廉价的剧院里,反复上演的舞台剧。
位高权重的凯迩塞德,爱上一个身份低微的黛莉亚。
花朵也许来自不同类型的服务处,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它是花坛中随处可见的野花,却被那些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们追求着。
黛莉亚们甚至不敢奢望,上城区一到三区能敞开大门,只是第五区的居民,就已是他们自认为能配得的,最好的归宿。
主宰者们如同想象中那般,一遍又一遍用最温柔、最暴裂的爱,占有着侍奉者,掷下怜悯。
即便籍籍无名,也能感受到和出自温室、花房里的名贵花朵们一样,被人珍重的爱意。
但现实却鲜血淋漓。
这样的野花,被随意地采撷后,只会被随手抛入焚化炉。
无人再嗅那凄惨的芬香。
爱意何其残忍。
卡洛厄在祈求什么宽恕呢?
只是想让父神不必垂怜,放这不识趣的廉价品远远地逃开罢了。
星盾的存在必然有意义。
但如果所有人,都默认它的无用,就需要有人将这盾牌真正举起。
意味着,这场论证需要不止一个得利者。
起码是能够令人窥见,可能存在的平衡原貌。
伊迦列并没有因这种质疑恼怒,只听他张口说到。
“抱歉,卡洛厄。”
少年的眼神太过澄澈,他并不再触碰卡洛厄,只是向他伸出手来。
“我只是想答谢而已,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或许可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吗?”
这样巨大的让步,让服务处內几乎所有的凯迩塞德,都倍感羞辱,却从伊迦列身上看不出半点强求。
尊重。
这是一个过于陌生的字眼。
是如同无数个妲莱,匍匐下跪时那般,发自内心的尊重。
可是何时需要向黛莉亚,带着最真挚的歉疚?
按照这些不中用的蕾丝玩偶的妄想,随便绅士一点,就可以骗到好多个廉价的玩具了。
要是对好看的黛莉亚这么做就算了,但像服务处的野花们,谁值得这么温柔?
“太荒谬了,这些贵族们是玩腻了,来找新趣味的。”
这是必然的。
其他黛莉亚点头附和着,但所有人都紧盯窗外。
服务处外的灯已经被点亮,如同聚光灯打在这剧场上。
优雅的凯迩塞德带着星盾,一起低下高贵的头颅,话语间将赦免之剑,递到了最无措的少年手中。
上下位之分在此刻被弱化,只剩下两个生命体。
这种友善,不铐上任何立场的枷锁,在此刻短暂的抛开了一切,达成平等。
是上位者不再勒令、索取超额的利益,反而归还、填补。
让星盾铸就的桥清晰地展现而出。
卡洛厄还因为恐惧而犹疑着。
“别担心,我不需要侍奉者,我只是想要一位朋友罢了。”
假使凯迩塞德持有这种意志,就连拒绝也被允许。
伊迦列补充了这条,基于现有权威解释上的权能扩张。
这让在场的人意识到,并不是星盾毫无意义,而是相对方选择隐身在父神身后,迟迟不肯回到自己所在的原本立位,造成了这种天生的失权。
不论剥夺的源头,可以向前向深追溯到何处,若非天生亏欠,则必然会有偿还的那一天。
“这有违父神的旨意,这是僭越!”
很快,死寂的服务处內,一名凯迩塞德先说到。
其他凯迩塞德也怒视着,胆敢正眼看向自己的黛莉亚们。
“对!这不公允,我们要申请圣裁者审判!”
“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传讯仪被摁响,十分钟后,圣裁院的蓝色执勤灯,在夜色中亮起,带着焚化炉的死亡威胁驾临。
来的只有黑迩维希和五个见习圣裁者,授勋圣裁者涉嫌违背宪章,却并未按照规章,召集所有预授勋圣裁者一同裁决。
这是想要压下这件事。
更多的,意在对伊迦列进行警告。
黑迩维希进入服务处,和管理人进行简单的解释,发了一张名片,而后所有的黛莉亚都被带了出来。
“太矮。”
“太胖。”
“你的衣领折角度数不对。”
像是挑选什么牲畜那般,他手拿表格,只是简单地扫过这些年轻的黛莉亚,发表着责难。
“分明他们的装扮仪态都很得体,你这种行为……”
伊迦列护在卡洛厄身前。
正是因为太过纯粹,才会这么疑惑,甚至能因此愤怒。
或着该说是源于天真。
“得体?”
像是听到荒谬透顶的事,凯迩塞德们全都笑了起来。
黑迩维希继续随意地打着叉。
“标准还不是我们这些凯迩塞德定的,要是不能取悦父神,花朵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他用同样的眼神扫过伊迦列。
只要在这层规则之下,哪怕捍卫的是能量最弱的上位者们,也是团结的屏障,伊迦列也不能拿自己怎样,即便是基于宪章。
眼下,黑迩维希尤其清楚这一点。
“怎么?长官又要和我演你那些毫无意义的戏码?”
他的视线落在这座星盾背后的卡洛厄身上,“眼神不温柔。”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长得这么平庸。”
但实则被点名的这十五名黛莉亚,是整个服务处最娇艳出众的。
这公允吗?
只不过是父神最拙劣的报复罢了。
一个连自己的生母,都能因质疑其贞洁,而判处上千年赎罪期的人,实在狭隘至极。
高台之上唯有一方神位。
这种随意的审判,是无休止的围猎,只会让恐惧成为钉子,从后背贯穿刺入土地。
血液与泪水浸染形成铁锈,腐蚀着斗志,无限放大着惊恐。
黛莉亚们将永远地匍匐在地。
可是凭什么?
脚步跟随着队列行至最近的惩戒室。
白色大门被打开,像是剖开的腹部,露出殷红的软肉。
伊迦列扒住门框。
“长官,惩戒就不劳烦您亲自进行了,负责人交代我全权处置。”
黑迩维希体恤地说罢,剩下的惩戒者就走了过来。
但碍于伊迦列中午的狠劲,他们不敢再动弹。
夜风吹乱少年的视线,黑色的发丝如同水藻,浸泡在这泠冽的窒息中,伊迦列察觉到自己喉头泛起杀戮的腥甜。
这不是自由。
是另一种牢笼,他需要知道关于它的一切,找出它的生门。
或是再次犯下最猩红的罪孽,也会树立起新的威慑。
“我也要参与惩戒。”
少年的声音略带着沙哑。
这种撕扯的痛觉,才是转变的真实体验。
不仅上位者向下位者转变,会感受到尊严的碎裂,下位者惯于睁大悲悯的眼睛,也会在不得不顺应上位者法则时,落下一滴自戕的泪。
黑迩维希是前者,而后者更加难熬。
他乐见伊迦列在待会猛烈的欢愉中,随那权柄挥斥的汹涌,扭曲成肮脏的模样,再不能堂皇。
沾满罪业的晶莹吧,无暇的百合花。
“自然应该如此,欢迎,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