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玉山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理会王二碗,继续投身于自己的救人大业。
王二碗看上去早已习惯,他收回视线,低声道:“重玖体内的毒药,便是他亲手调配。”
宋铮手指一蜷,不敢置信地看向那边的病弱男子。
那种毒药应是并不罕见,从谷岭县到泰宁县,有经验的郎中都能看出他是中了毒,却都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让他们进京寻找太医。
兜兜转转走了这么久,遍寻不得的生路却在猝不及防间出现在她面前。
但那个真正需要救命的人却不在她身边。
宋铮摇摇头,将某个高贵清瘦的身影从她脑海中排出去,转而打量起这间地窖。
地窖内湿冷阴寒,随处可见药草、药方,还有几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坛子。
再看看弯着腰背,医治病患极为认真的时玉山,宋铮一时心绪极为复杂。
“皇家和我父母之间究竟有何仇怨?”为什么说是阿玖杀害了原主的父母?时玉山又是什么时候给阿玖下的毒?
王二碗侧头瞥卓盈袖一眼,见她自觉踱步到李舜华身边,才压低声音道:“这么些年,宋大哥和翠嫂一直将你护得很好。若是可以,我们都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
他搓了把脸,面上满是愁苦,“你小时候问过我,为何我总是不在白天找你,也不让你跟别人说见过我。”
宋铮心中一突。
这是原主宋筝和她的小碗叔叔的过往,宋铮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回了个轻轻的“嗯”。
好在王二碗沉浸在他的回想中,并未注意她的神情。
“二十年前,宋大哥在皇宫任职,担任着先皇的御前侍卫,常常出宫替先皇处理民间事务,偶然有一次,就救了我。我食不果腹走投无路,又资质愚钝,无法应宋大哥之邀进宫与他共事,只能在宫外为宋大哥处理一些简单的工作,以此谋生。”
“突然有一天,他来找我,说自己意外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天下可能会因此大乱,还,还请我帮他立下衣冠冢。”王二碗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却被他极快抹去,“果然,不久后大将军冲入内廷,天下大乱!”
“啊——!”
不远处李舜华突然痛呼出声,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宋铮都能看到他脸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暴起的青筋。
王二碗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已与现世形成一层屏障。
“宋大哥侥幸逃脱,带着翠嫂和我一同逃亡,身后不知来源的追兵和杀手却如附骨之疽,许久都甩不开。直至我们寻到谷岭县,这才安顿下来。宋大哥再三嘱咐我们忘却前尘往事,为我寻到一份差事后甚至不再让我去见他。”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宋大哥当初听到了什么,使得他突然沧桑了那么多。可日子平和安顺,我便也没有上心。可谁知......谁知就算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皇宫里那些人,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宋铮听懂了,宫廷倾轧、改朝换代,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但......
“这与阿玖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王二碗似哭似笑,“当年宋大哥得知的能将他害死的宫廷秘辛便是——当今皇上并不是先皇的亲生子!”
宋铮眼睫一颤,“什么?”
“当今皇上并不是先皇的亲生子,大将军当年就是发现了这个消息,才围困宫廷,誓死要肃清皇家血脉!先皇不能接受事实,**而死,如今这位皇帝借此大烧皇宫,铲除异己,这才给了他十多年的喘息时机。”
“而宋大哥身为知情人,被皇帝追杀数十年,意外得知宋大哥落身之地后,还派来自己的弟弟来为他斩草除根!”
这条信息与宋尚告诉她的只有背景相同,内容却有天壤之别。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她更相信宋尚的版本。
眼见王二碗气喘吁吁,完全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中,宋铮不得不出声打断:“小碗叔叔,您还是没有告诉我证据。”
王二碗略略回神,颤抖的手指向一旁救死扶伤的时玉山,“时太医便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滴血认亲暴露血缘关系后,先皇疯魔,誓要用在场之人血祭。宋大哥为人良善,见不得无辜之人受此等磋磨,这才出手救了时太医。”
“时太医在民间隐姓埋名数年,新皇登基后再次因为医术高超被举荐入宫。皇上并未先皇亲生,九王爷却是皇家血脉,为抹去后顾之忧,皇上一边命九王爷前去谷岭县解决宋大哥,一边命时太医研制毒药,将对他皇位有威胁之人彻底清除!狠毒至此啊!”
时玉山那边,李舜华痛呼声渐弱,地窖之内归于寂静,逐渐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黏稠,让人喘不过气。
宋铮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边非常细致理智地在分析王二碗话中的漏洞,用逻辑对他的陈述进行证伪,一边又不可抑制地想着,若这些都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
宋铮自认不是什么拘泥于情情爱爱的人,只是穿越之初初来乍到,她借着“为原身报仇”“为阿玖治病”两个理由千里奔袭,像是一场目的地为京城的郊游。
如今两个理由皆系于一身,在这个古怪的地方陷入死胡同,她有些难以抑制的迷茫。
见李舜华情况稳定下来,卓盈袖重新迈步回来,自然地将手搭在宋铮肩上。
宋铮猛然惊醒,心中那个代表理智的小人已经替她做出回答:“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小碗叔叔。”
目前所有的消息、所有的秘密,她都是从第三人口中打探到,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实性的保证。她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脉、没有消息渠道来源,所得之事皆有旁人情感投影,并不客观。
要得到最终答案,她最起码要去问一问当事人,再以他们的态度进行分析,得出自己真正认同的观点。
王二碗面带泪痕地看她,颇有些不能理解:“筝姐儿,你还是选择相信那重玖?他害死的可是你的亲生父母!”
宋铮摇摇头,不知是在否认什么,“我什么也决定不了。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也不知道皇上那边的对策,我只是想自己去查查看。”毕竟占了人家的身体,多少还是应该负起责任的。
“筝姐儿怎么会什么也决定不了?”略带嘶哑的嗓音响起,像深秋霜林里的风声,“筝姐儿的皮影戏冠绝天下,令人神往,明明可以起到很大用处。”
是时玉山,他静静坐在木板床上,额上满是冷汗,看向宋铮的眼神却带着让她有些不舒服的窥伺。
赵天亭曾说过的“若是加以利用,颠覆整个熙盛王朝都不在话下”突然闪回宋铮心间,令她面上带上几分警惕。
“你们想要我去煽动民心?”
时玉山握拳咳嗽一声,“宋大哥对我等有恩,我们自是想要为他报仇雪恨。只不过若是筝姐儿不愿,就当在下是胡言乱语了。”
宋铮目光直直盯住他,“乱世刚刚结束,大家生活刚有好转,我是不会和你们一起胡闹的。”
气氛越发紧绷,一道虚弱的声音却打破凝滞的氛围:“筝姐儿......”
宋铮瞬间跑过去“舜华兄,你醒啦?”
王二碗挠挠头,干笑两声,调节气氛一般:“果然是长大了。小时候怎么劝筝姐儿都不肯唤一声兄长呢。”
宋铮脚步一顿,权当没听到。
倒是李舜华笑了一声,“多年未见,人总归是要变的。”
他抬眼看着宋铮,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小碗叔叔会照顾好我,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吧?”
宋铮犹豫着,“但你......”
“我已经好多了,再修养两日相必不会耽误科考。”李舜华垂下眼,之前的懦弱胆怯如潮水退却,只留下一身外柔内刚的书生气,“外面的女孩子们还在挣扎着活着。宋铮,像当初救我一样,去救她们吧。”
这句话如潮水拍案,使得宋铮心口泛起微微涟漪,“好。你......身体是第一位,好好休息。”
王二碗垂着手,略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筝姐儿,你的胳膊还需要换药呢。”
“只是一些皮外伤,小碗叔叔不必挂怀。”
宋铮搬起自己的皮影箱子,尚未抱稳便被卓盈袖夺取,“你拿钱袋子,我拿这个。”
王二碗欲言又止数次,终是没再多说什么,“我送你们离开这里。”
三人先后走上楼梯,走出地窖的前一刻,宋铮低头看向时玉山,正对上他凝视宋铮的视线。
地窖口关闭,宋铮看向外面初升的红日,抖落下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
王二碗明显对这里很是熟悉,几人兜兜转转,没遇见一个人便已走出清水县的大门。
仰望着这座高高的牌匾,宋铮开口问道:“小碗叔叔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时太医提供的住处,我也是近些日子才来。这个地窖非常隐蔽,离京城近打听东西也方便。”
“时太医给我的感觉不太好,小碗叔叔还是谨慎为上。”
“我记下了。”王二碗伸手想摸摸宋铮的头发,却在碰到她之前缩回手,“再往前走,便是京郊地区,那里人迹罕至,你们要小心。”
终于摸到了京城的边边,宋铮本该激动,现今却有些兴奋不起来,只能苦笑一声:“好......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