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铮定睛一看,松软的土地上只余稀稀拉拉几颗小白菜,泛黄的白菜叶子被留在坑里,边上凌乱的脚印侧面彰显着犯罪现场,整片菜地都透着一股惨兮兮的味道。
旁边弯着腰播种小麦的村民站起身,对着大婶喊道:“王地主说他要替宋大哥家收白菜呢!筝姐儿不知道这事?”
大婶转头看看宋铮,宋铮一脸迷茫地回看过去。
大婶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心疼地摸了摸宋铮的头,又转身向地里唾了一口,“呸!什么替宋大哥收白菜,收到他王三福自己家里去了!”
另一个村民也露出了头,“石春花,不该说的话可别瞎说!让王地主知道明年不给你租地了。”
大婶冷哼一声,牵起宋铮的手就往回走。
“租不租地的又有甚么要紧!他要是这么欺负筝姐儿,老娘还不稀罕种他家的地了!”
这个村里距离镇上并不远,宋铮安安静静跟在大婶背后,两人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地主家门口。
宋铮抬头远望,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一遍。
与刚刚的村庄相比,眼前这座宅邸高贵华丽到简直不像话。朱红色大门紧闭,黑底金字的牌匾被阳光晃过,一阵熠熠生辉,两座威武雄壮的石狮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宋铮眯眼打量着牌匾上“王府”二字,古代小地主和平民之间的贫富差距竟然有这么大吗?
这场景若是拿来拍电影,说是真·王府都有人信。
门房一位小厮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趾高气昂道:“石春花?你现在来干什么?续交租金么?”
石大婶叉腰站在大门口,“王地主在吗?我找王地主有事。”
那小厮嗤笑一声:“王地主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你多大脸啊。”
“一个看门狗喂你几块骨头你还得瑟起来了,老娘找王三福,去把你主人汪出来!”石大婶唾沫星子飞溅,“宋大哥在的时候他王三福就克扣粮食故意多收租金,人都不在了你家主子是不是还想跟过去吸血!”
说着说着,石大婶就躺倒在地,哭天抢地开始哀嚎:“苦命啊!姓王的不做人啦!街坊邻居都来看一看啊——”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宋铮嘴角一抽,配合地跪倒在石大婶脚边开始呜呜咽咽:“爹,娘!你们命苦啊——”
在围观民众的指指点点中,两人抱头痛哭。
不一会,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就站到她们面前。
那男人脸上带着极其虚假的微笑,夸张道:“诶哟!您二位这真是折煞我了!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快随我进府咱细说。”
还没等大婶继续折腾,几位家丁连扶带拽地就像大婶和宋铮搀进了王府中。
大腹便便的地主向着围观民众一一拱手,“大家别担心,大婶子和这小姑娘是受小人挑唆对我王三福有了一些误会,待我解释清楚就会放她们二人离开。”
宋铮和大婶被人捂着嘴直直往前拖拽,穿过宽敞的前院,两人被丢到中庭处。
身后的王三福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用脚抬起大婶的下巴,却被大婶狠狠啐了他一口,“王三福,把宋大哥家的菜还给筝姐儿!”
王三福嫌恶地躲开大婶的口水,冷哼一声:“是宋铠和我签的租地协议,如今他死了,我收回我的地有什么问题?”
“放你爹的屁!合约未到期前就算地荒死了那也是宋大哥家的!”
“粗俗!”王三福从大婶旁边闪过来到宋铮跟前,居高临下道:“小娘子,你想要回我的地?”
宋铮抬头看向他,纠正道:“现在还是我家的地。”
王三福哈哈大笑,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真是伶牙俐齿,那这样,你跟了我,我就把那块地送你如何?”
大婶从一边撞过来将宋铮搂在怀里,“呸你个老王八!没门!”
王三福被她撞了个趔趄,被迫站起身,恼怒道:“你急什么?难不成你也想跟了我?”
宋铮:“......”
谁给他的自信?他那太监嗓吗?
石大婶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唾沫飞溅:“想你这老褶子夹熟米饭的该死行瘟,也该自己撒泡尿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真是瞎眼的王八像蠢驴,没命享运腌臜嘴!”
“行了!”王三福大喘着粗气哆哆嗦嗦指着石大婶,“石春花!你——!”
王三福憋的脸红脖子粗,却愣是想不出来什么能与石大婶匹敌的恶毒话,只得再三喘息,强自镇定。
半晌,王三福抬起拐杖恨恨一敲地面,耷拉着脸从屋子拿出一张纸,铺在宋铮身前的地上。
“你看!这是你爹写给我的租田契约文书。”他掏出一个镜片对准眼睛,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立租约人宋铠,今因耕种需要,向地主王三福租得位于南山脚之地,共计两亩。......双方议定每年租金为小麦六斗,须在每年立冬前一月内交付完毕。如遇意外之变,宋铠逾期未交租金,王三福有权收回土地,另行租给他人。本契约一经双方签字画押,立即生效,双方均不得反悔。中人王二碗见证,立此为据。”
宋铮皱眉,“你是说我爹还没交租金?”
大婶急匆匆打断宋铮:“筝姐儿,你别听他胡咧咧!村子里谁不知道宋大哥一向是提前交付租金的!”
王三福慢慢收回纸契,“可是他这次偏偏还没交租金,这怎么办呢?”
大婶急躁道:“你胡说!”
“因他之前一向信誉良好,鄙人从未曾向他催收过租金,可谁料天灾**无情,宋兄弟竟走的这么轻易......”王三福假惺惺地抹了抹眼角,又笑道:“我若这么说,尔等又该如何狡辩呢?”
大婶道:“那中人,见证人总该知道!”
宋铮心里叹了口气,中人王二碗,一听名字就与王家关系匪浅,这算个什么中人。
可若是这个中人本身是个有立场的,这不就变成一本坏账了吗?
真是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
果不其然,王三福大笑两声,“二碗!出来走两步!”
王二碗顶着一顶破毡帽在大婶和宋铮身边一闪而过。
大婶低下头,突然熄了声。
“回去吧!这两亩白菜于情于理都是我的,你们闹上天去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再有下次,别怪我王三福直接翻脸不认人!”
宋铮搀着大婶走出王府大门,向着村庄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一片无人的田里,大婶才轻轻拍了拍宋铮的手,“筝姐儿,别怕。明天去报官吧。”
“可是......”
“那个王二碗,是我和你爹娘的老相识。”大婶笑了笑,却没再多说,“你去报官,他定会为你父亲作证。”
宋铮应了一声,反握住大婶的手,“别担心,来日方长。”
宋铮再回到小院,发现院子中多了几条竹竿,竹竿上还晾晒着几件材质奇怪的衣服。
宋铮上前轻轻搓了搓那衣服,不禁有些惊讶,“驴皮?”
“对,你羡慕了?”清冽的声音带着几分骄矜从主屋门口传来。
宋铮抬头,不远处倚门站着的男人歪着头与她对视。
很明显狗蛋今天将他照顾得不错。早上出门时他还满身污泥一身茅草,这会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身上正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旧衣服,可这却丝毫没有折损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披散的长发倾泻而下,被月光镀上一层光晕。这人的姿态悠闲中带着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高高在上。
“我羡慕什么?羡慕你套个驴皮摔得满身泥?”宋铮眉头微挑,笑意盈盈:“表哥不是腿摔断了吗?怎么突然站起来了。”
“表哥”本人冷哼一声,向屋内闪去:“你管我。”
一天没回来,空荡荡的主屋已经被填充了一些家具。早上的饭菜已经被收拾了,此时一个小小的四角桌上放着两个大馒头,还有一碗清粥。
男人下巴对着桌子上的菜点了点,“诺,你的晚饭。那大高个送来的。”
宋铮奔波了一天,这时确实怪饿的,顾不上别的什么,直接抓起馒头啃了一口。
嘶——怎么还是这么硬。
凑合着垫饱肚子后,宋铮收拾了一下碗筷,因为不知道在哪里洗涮碗筷,只能把碗又放回到竹篮里。
宋铮坐在一个小木板凳上托着下巴看向竹床上的男人,“既然没事了,你为什么不走?”
男人皱眉看向她,谴责道:“表哥上门不到一天就要被表妹赶出家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宋铮无奈:“......给你搭个戏台你还演上瘾了。”
天色越来越暗,可这个屋里没有蜡烛,宋铮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男人的轮廓。
宋铮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但让她和一个身形高大且现在行动自如的男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归还是有些危险的......
“我不走。”男人出声了,“那大高个今天说了,男女之间应有大防,你今天都那样对我了,凭什么还要赶我走!我不走。”
“?”宋铮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今天怎么对你了?”
男人呼吸一顿,声音又气又羞恼,“你怎么能不记得了!”
宋铮陷入了沉思。
她......真的对他做什么突破男女大防的事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一道似难以启齿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屋里,“你蹂躏我。”
宋铮;“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宋铮揉了揉额头,不可避免地想到早上自己借他的脸撒气的情境。
如果那样也算......嘶——说蹂躏好像也没错。
但只有这个原因的话这理由也太单薄了一点吧!
归根结底就是他不愿意走,宋铮干脆不再这个问题上与他瞎掰扯。
于是宋铮干脆地跳过这个话题,“那个,你要留在这也可以,把外面的驴皮给我。”
“可以。”
宋铮想了想,又道:“你既不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那我之后就唤你鸠?”
屋内沉寂了两秒。
“难听!”男人声音中的嫌弃分外明显。
宋铮感觉他实在是不可理喻,“你自己说你叫鸠的!”
“那我现在不叫了。”
“你现在要叫什么?”
“随你。”
宋铮:“......”
宋铮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直接一锤定音道:“那我就唤你阿玖了。”
这次男人哼哼了几声,却也没提出反对。
宋铮继续问:“你会做皮影戏吗?”
室内一片静寂。
宋铮:“喂?”
阿玖的声音略微不自然地响起,“那种东西怎么用得着我亲手做?”
也是,宋铮想。这位周身的气度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会做才稀奇呢。
“那好吧。”宋铮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隐晦地占了阿玖一个便宜,宋铮满意地走到院子里。
借着月光,宋铮再次仔细端详了一遍手中的小纸条。
这是那位王二碗偷偷扔她手边的,和大婶回来的路上,她悄悄瞥过一眼,却又怕看岔了。攥了一路,这时终于能放心研究。
纸条很小,只有寥寥几字——“今夜子时,宋家见。”
宋家,应该就是她现在所在的地方。还好是宋家,换了别处她不认路也不一定敢去。
宋铮叹了口气,凭着印象摸到大婶家门口,轻声问了一句:“大婶,在吗?”
大婶擦着手走出来,“怎么了筝姐儿。”
“大婶,我们村里有人会做皮影吗?”
“皮影?”大婶皱着眉,疑惑道:“这倒是从未听说,你是打哪儿知道的?”
宋铮手指一顿,笑道:“是表哥讲给我听的。他说京城盛行皮影戏,是用兽皮剪制形象,借着光照用影子表演故事的戏曲形式,可好玩了!”
大婶看上去越发疑惑了,“什么光照表演?戏曲形式又是什么?筝姐儿,别是你表哥脑子给摔糊涂了诳你呢吧!”
宋铮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那大婶听说过戏班子吗?”
大婶摇摇头,不忍心打击宋铮,又安抚了一句:“许是婶子孤陋寡闻了,明日婶子帮你问问别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