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一年又即将过去,这一日依然大雪封城,枯枝凝霜,白玉般的冰晶垂挂在枝头,寒风掠过,在温荞耳边发出脆响,更显此时佳人心境凄凉。
温荞似乎习惯了待在这享乐秽乱的天香楼内。今日是花嫲嫲允诺的一月一次的外出采买的放风天,楼内的姐妹早早纠正了昼伏夜出的习惯,不到卯时,便纷纷带着贴身婢女跳进了马车赶往集市。
留温荞一人独等着老鸨安排,她身边的婢女映杏最近不知所踪,问了花嫲嫲,这位能说会道的老鸨难得保持缄默,只摇头再叮嘱温荞不要瞎操心。
闻言,温荞徒生一丝不详的预感…
“荞儿!哎呀,快进屋暖和呀,嫲嫲说要给你安排马夫送你去集市,也没让你在连廊外吹着冷风等着呀!”
矮胖肥硕的身影从楼下费力爬来,还没待温荞反应,便一把搂着少女,状似心疼皱眉一般,缓步下到了前厅。
“这要是冻坏了身子,我可怎么向斐公子交代呀…”
又是一句令温荞不适的“安慰”,少女不禁秀眉颦蹙,这恶魔已许久不曾现身,没想到花嫲嫲心里还是惦记着他。
见身旁的少女抿唇不答,老鸨亦知趣地转了话头,再道。
“荞儿,一会马夫就过来了,我让悯芝陪你去吧。”
“花嫲嫲,您放心好了,姐姐们都出去了,左右都晚了,也不必麻烦悯芝姐姐放下手头的事,陪我了,我让马夫随便带我出去转转便好。”
温荞下意识地抵触情绪回升,心直口快地回绝了老鸨。
“不麻烦,悯芝今日最重要的事便是陪着荞儿满意地出去采买一番。”
老鸨陪着假笑,抬眼心虚地瞥着温荞,只见佳人朱唇轻抿,梨涡浅浅然,虽笑靥依旧,但明眸透着无奈的水光,尤得人待见。
是个可心人儿!
花嫲嫲满意地咂摸着唇,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有点勾人的手段,自己怎么也得替长孙斐这大金主守好她。
不多时,悯芝还是带着马夫赶来了,老鸨张罗着温荞上车,又使了眼色递于自己的“忠仆”,这才放心地回屋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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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荞现处的天香楼位于京城近郊,四周环山面湖,既有天然的隐秘性,又自带得天风光。是以达官每每光顾,面对美人、美景,自然流连忘返,各个舍不离去。
此坐马车是往京城方向行径,中晋国的都城-东洛。
温荞是所知甚少的,更不遑论其中有多繁华,人情有多世故。
从前也不是没有随小姐出去过,尤记得东洛城内的那次相遇…
温荞不时地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可一望无垠的雪地零星踩着凌乱的脚印,若想从中分辨出某人的足迹,显然…
“…温荞小姐?”
悯芝看出了她的紧张,轻声唤了几句,才使温荞神思回笼,少女的瞳眸刻意动了动,瞧上悯芝片刻又收回去。
“温荞小姐不必紧张,我们这次去的集市不会那么早关门的,若是耽搁着采买,我向花嫲嫲请示,等过阵子再陪您出来一趟。”
“…那儿有卖字画的吗?”
温荞没来由地冒出这一句,瞬间冷了车厢内的气氛。
“字画?”悯芝不解地问道。
“哦…我是想平日里找些拓本练字,斐公子…他其实也是爱好这些的。”
对不住,无端拉出恶魔做借口。温荞忍着生理不适,替自己找补道。
“哦…”悯芝依然将信将疑,长孙家素来习武不涉文,怎得长孙斐何时爱上说文解字了?
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就在马蹄嘚嘚声中….慢慢平息下来。
须弥消了一盏茶,温荞终于看到东洛的城门了。
中晋国东洛城乃六朝古都,历来为商贾要道,是以门庭若市、车马之声不绝于耳。然,东洛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遥想三月前,温荞为着及笄礼难得了老鸨允诺,出了天香阁来到东洛城进行采买。
这一次亦是顺利进城,马车照例朝着东直门大街悠悠晃去,温荞俯身顺着车窗探出一双眼睛,望着熙熙攘攘人群,一目一目辨认…
当马车停靠在一处胭脂铺时,悯芝跳下马车抬头望着日头偏移,埋头掐指,估算着回去的时辰,一时忽略了还在马车里的温荞,便抬腿急切地奔向眼前的铺子。
马夫也不知道躲哪里去讨杯热茶暖身,徒留车内的娇人无奈地提裙,小心地跨下马车欲跟着悯芝进店。
“姑娘小心!”
不知道哪家顽皮孩童在街上戏耍,惊了温荞身前的马,那马儿打着响鼻,将前蹄高高翘起,险些甩翻车厢。
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接住歪在半空中的温荞,转身将她好好护在怀中。
熟悉的草药香钻鼻,温荞下意识地紧紧环住身前温暖,似安心地闭眼再贪欢半晌。
身前的人明显身子僵了一瞬,紧接着松开温荞,小心地替她稳住身形。
“唐突了。”
救命恩人后退一步,刻意与她扯了些距离,没再看她,低头拱手行礼。
温荞知道是他。
三月前,亦是在这条街,秋风萧瑟,满地落叶枯黄,但见一人着单薄青衫傲立,形单影只,像是不觉寒冷一般,执笔立在画摊前,埋头创写。
哪怕周遭行人形色匆匆,缩脖耸肩,从未在他的画摊前停留,温荞却一眼看出他的桀骜,却不得不为斗米折腰的无奈。
“蔺今安…”
少女小心地唤着他。
少年依然闻言,怔地抖肩,却仍未抬头。
“姑娘,天寒地冻之时,非嘘寒问暖好时候,你…还是尽快离去罢。”
今日的蔺今安穿了一身淡黄绸缎儒衫,颜色较先前的打扮鲜亮许多,圈一银色狐裘围脖,腰挂一锦绣钱袋,少了书生气,若不是秀气眉眼,习惯性地淡淡地蹙起,温荞怕是不敢认他。
“今安…”
温荞顿了顿,又觉得不妥,但又改口道。
“蔺公子,你…就没有甚话要对我说?”
见眼前的人神色淡淡,似提不起与她对话的兴趣。
温荞不死心地又近身一步,靠在蔺今安的耳旁喃喃似委屈地带着哭腔。
“那晚…你让我苦等,我们明明说好的…”
身侧的人终于有了情绪,他抬头打断她。
“荞儿,是蔺某对不住你。”
蔺今安眼神闪躲不住终是对上了杏眸含雾,目光灼灼地瞧着身前的美娇人儿,直到又快被勾了魂,他才沮丧地吐出一口气。
“那日,蔺某是要往天香楼去的,哪知家母不知从哪得知某的主意,哭喊着以死相逼,不让我出门,无法…我守了老母亲一宿,再得了消息,便是…”
温荞心下咯噔,闭眼不想再回忆。
“便是荞儿你被长孙斐买下的消息。”
蔺今安望着眼前的少女,垂眸亦是盛满雪白晶莹,他抬手想将其抹了去,可垂在身侧的手似有千斤重,罢罢…只在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不是这样的,今安…你别误会了。”
温荞知蔺今安是误会自己了,急得掐住他的手臂,那轻微纤细的温热触感,直撩男人心房。
少女姣好的面容被冻得颊似桃花带露,唇边的梨涡因主人委屈地时隐时现地抗议着。温荞一手紧了紧杏粉薄氅,另一只手顺臂而下,小心牵起蔺金安的手。
促然的温暖相抵,给了温荞的力量。
“今安,其实…那晚…我与斐公子不是你想…”
“温荞!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急斥,将少女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唔…”
温荞被才回过神的悯芝拉走了。临走前,少女仍不死心地想要把话说完整,却不想被悯芝捂住了,直到拉进贵宾厢房,悯芝才松开她。
“温荞,你胆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与一男子拉拉扯扯,可还有女子矜持可言?”
悯芝一进胭脂铺便被掌柜的热情款待一时抛了其他,待替温荞挑了香粉,这才回身发现小丫头并没有跟来。
回想与温荞拉扯的男子,虽是身着一袭锦袍,但在天香楼里常年观人的经验,悯芝知晓此人并非达官贵人,又见他身旁落在雪地里的腊卤和烧酒,想来觉得有些反差及可笑。
温荞不言,脑海里仍是蔺今安的身影,左右挥散不去,但也再无采买的心思,顺着悯芝的心意随意挑选了几样脂粉便匆匆往回赶了。
在这回程的期间,二人俱是各怀心思一路无话。临下马车之时,温荞先一步拦住了悯芝的去路,
“悯芝姐姐且留步!”
温荞抱着妆奁,回身对着悯芝扯出勉强的笑。
“今日的脂粉全是姐姐帮忙挑选的,我瞧着姐姐亦是欢喜得不行,妹妹房中还有一些脂粉,暂时也用不着这些。悯芝姐姐若不嫌弃,便替我用着罢。”
温荞说完便将妆奁塞进悯芝怀里,也不容她人二话,便提裙迈步离开。
果然,悯芝没有将在东洛城的遭遇诉向花嫲嫲。
温荞刚觉松口气,没想到当事者,本人送上门来了。
自三月前来过天香楼找温荞,蔺今安今日再次踏入天香阁,并且花了重金只为让老鸨安排自己与温荞再见一面。
不顾上前的寒暄,蔺今安依旧是淡黄绸缎裹身,可脖子上却少了银色狐裘妆点,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一晚,他从风雪中穿来,耳朵鼻子冻得通红,脖颈处像灌了一把盐一般覆了半个身子。可蔺今安顾不得这些,他一把将温荞拥入怀中。
“荞儿,跟我走吧,母亲同意我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