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听到江祁唤他,苏沪转过身来,眉毛稍微舒展了一些。
“何事?”
“我……”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他忙住了嘴,将一语道出担心的冲动咽了回去,重新组织了语言,才缓缓对着苏沪开口,“徒儿见您急匆匆的,方来问询是否需要帮忙。”
字字都是尊敬的妄语,字字都压着不容裸露的心绪。
“也正好,”他的目光即便投向阶下的众人,一刻都不肯多在江祁身上停留,“罢,都先停了,来北固楼前议事。”
闻言,弟子们纷纷收剑进鞘,对着长辈作了一揖,结伴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江祁在楼前怔怔出神,心中为方才视线挪开的细节伤了半分,竟忘记了同众人一起行礼。直到温凉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江祁才蓦然回神,魂不守舍地晃了晃脑袋。抬眼望去,师尊已是走出了很远。
嘴角微微扯了扯,强笑一下,也迈开步子离了原地。
北固楼,顾名思义,是建在风泱庵核心位置以北的正厅。二十万年前长祭门驻扎在空南山时,一同沿用了缘字门当年的楼名,就连……萧月坛这一仙门府邸的旧址,也没能保留下来。
苏沪皱着眉捂紧了心口,对祁沉郁的怨恨之情一时间又在胸腔内肆意弥漫。
岚羌阁把冷潭山圣地当了后花园来用,除了作法的渡怨阁一间被毁得不成样子这才拆了重修之外,其余府地都原模原样地保存着,仅凭祁沉郁恋旧的“借口”。
他故意激怒,只为了让长祭门后人心头的顽疾反复发作。岚羌阁将新建的主楼作了其门派标志,连名字也一并更了去,苏沪这才有机会在空南山重现了记忆的原貌。
是奢侈求得。
原本整整齐齐三千多人的仙门世家,到头来只活了六个。他以为祁沉郁是良心发现,在长祭门扎根后将死去的同门全都施法做过缓腐处理,裹了布送到山下。
三千多具盖着丧布的尸首,放眼望去尽是白森森一片,骇人得刺骨。他和师弟师妹们在山后花了两天一夜挖出了三千多个葬坑,甘宁也派了人手来帮忙,甚至亲自上阵。
苏沪感激,但在入葬事宜完备时,却婉言拒绝了之后的相助——甘宁和他义气再重,也终究不是长祭门的人,苏沪希望每一个死难的同胞,都可以是他们亲手。
几度清点完人数挣扎着辨认出有些连五官都已模糊的面孔,他方才开始明白祁沉郁的阴谋,知道他是用心险恶。
这三千多具尸体里,连上一任掌门——陈全笙和他共同的师父都在其中,却唯独缺了令苏沪心揪的那个人。
翟妧被独自留在了冷潭山。
他迟疑了很久,忍着痛,跪在师父而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陈全笙蓦地眼前发黑,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报复,是刺他心头旧伤的匕首。祁沉郁的这份恨意,早已被笔一划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六人光埋尸就忙了整整四个日夜,师父瞒着自己病发的情况强撑了一天一夜便倒下去了,卧在床上只能同刚满两个月的小江祁作伴。师弟师妹们无一不劳累到情绪崩溃,除了堆积如山的遗体和尸臭扑面,更多的,还有精神上的磨折。
这些躺在这里已无生机的,都是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苏沪记了整整四百八十万年了,每一个名字都深深烙印在心底。里面多少人是他的长辈,多少人又以兄弟相称,苏沪都已数不清也没有心思再去数了。
郎正是第一个在坟边哭出来的。
紧接着是肖林青。
师兄弟姊妹六人里,他算是性格最开朗的一个。郎正从小就是萧月坛里远近闻名的万人迷,同辈的修土也几乎都能和他打成一片。这滴眼泪一落下来,就连苏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尹灼性子傲,几乎都不肯在别人面前流泪;楚涟莺坚强,硬咬着牙把绝望摁在心底。苏沪也倒没阻拦,知道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没人撑得住,没人心里是不悲哀的。他也想哭,可要是连自己都败阵下来,那几个年龄加起来都没他大的孩子要去依靠谁啊?
苏沪还不能倒。
远远听着四人扎堆的哭声,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挥起了铁楸。苏沪是没日没夜地待在后山,整整三天都未合过眼,包括陈全笙在内谁也劝不动他——唯一能让苏沪动摇的人已经死了。楚涟莺日后背着他向众人提起那时情况的时候,说苏沪是折磨自己,都不算夸张。
每当好容易碰上这种可以悠闲的功夫,江祁常坐在庭院里最高的那块石山上,远远听着师叔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起墓地的往事,心隐隐揪着,总能望见师尊在渡怨阁里整理书籍的身影。有时一不小心被苏沪瞅见,瞪他两眼,就会被从这个视角极佳的位置轰下去,再到往后数次,索性便也不再管了。
后来的事情,江祁也都知道。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绝不会忘记。是渡怨阁刚刚建好的第二年,整个门派算上江祁也只有寥寥七个人。六师叔走的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
苏沪也是。
江祁打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尹灼笑,印象里也只有这个人牌气怪异、性格孤僻的影子。肖林青口中那个笑起来腼腆羞涩带点贵族傲气的少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也许曾经活着,但已是长祭门被屠阁和祁韵黎走之前的事了。
他记得那日下午阳光还很好,师尊少有兴致地在空地上陪着他练剑。原本正整理埋头宗卷的郎正就和一直面色阴沉的尹灼莫名吵了起来,楚涟莺想上前阻挠,却被两人快要打起来的动作逼得连连闪躲。苏沪撒下他急急地冲过去劝架,反而被六师叔一掌推开。
江祁已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尹灼的话很伤人,师尊怔在原地整整一柱香的时间,一动不动地像座雕像。谁也没能阻拦他,在陈全笙午觉起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少了一个徒弟,长祭门已经少了一个修士了。
他们最终只剩下了六个人。
江祁在台下默默望着四个并立的身形,拍了拍温凉搭在他肩膀上手,示意自己没事。
陈全笙死的第二十万年,他二十五万岁。
江祁站在前排,虽是和师尊有些距离,但他视力极佳,也不怕看不清楚。苏沪和楚涟莺像是在交待事宜,不知是说了句什么,戳中了哪个点,她的情绪却突然激动。肖林青吓得连忙从背后抱住楚涟莺,把师姐师兄勉强拉开,原本闲来无事都已躺平的郎正也放下了打量众人的目光,起身去查看有何事发生。
苏沪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直径走向台前,不顾楚涟莺已经急红的眼眶。郎正是一头雾水,被那一身坚决擦肩而过,还不知即将要迎来的是什么。
“安静。”苏沪出声降噪,把不到十人间唯一的一点骚动压了下去,“近日来风泱庵里有些事要处理,山上也有些不太平。我和你们师父都商量过了,定了一个安排人手的方案,现在宣读一遍,大家记得留意自己的名字。”
他从衣服里抽出一张草草叠起的纸,江祁趁着阳光看过去,注意到字迹明显是有些凌乱的。他师尊说着是商量过的,但光看三师叔的反应,也知道只能说这勉强是通知。
苏沪向来如此,独.裁,专治,中央集权。
江祁撇了撇嘴,暗自里嘀咕了一句。
“山下西北角的那个村子里近来有灵兽动乱,郎正你带人去处理。”苏沪的目光停滞在人群里,他循着去寻,却找不到落点。江祁看向师尊身边坐在台沿上叼着茅草还一脸云淡风清的人,才反应过来郎正为什么早早就能懒散下了。
毕竟是唯一一个话没听全就敢悠哉满地乱跑的。
“江祁,温凉,甘哲,魏鸢,许拾扉,周尧洛……邢浔,”他刚一出声,余光就瞥见江祁的眼神一下子移了过来,“你们七个跟着五师叔一起,散会之后去收拾东西,下午立刻出发。”
苏沪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又在末尾补上一句,“有人还是第一次出行,大家都要互相提醒,切记不要生出乱子让你们师叔棘手,由其是江祁……”
他不明意味地提了句,故意没去看小狼崽子突然被点名时委屈巴拉的模样,“……你年纪最大,要多照顾师弟师妹。”
江祁低着头“哦”了一声,知道是师尊给他留面子,却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甘哲,刚刚亮起来的眸子即刻又暗淡下去。
“楚涟莺,肖林……”苏沪话音未落,就被身后站着的人打断了,江祁看见三师叔急急地唤了声“师兄”,在拼命地摇头。
但他终究没能回心转意。
“……肖林青,带着其余人守在风泱。”苏沪淡淡地接了下去,“至于今年萧月坛的请函,已经送来了,”江祁闻言愣住,明显听出师尊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一个人去赴会。这期间,最好都别出什么差错。”
他心里蓦地“咯噔”声,明白过来为何刚刚楚涟莺能急成那副模样。
也许年龄稍微小些的同门师弟师妹还不清楚,但江祁这种从小听着萧月坛往事长大的孩子,深知苏沪决定的意图。祁沉郁奉岚羌阁阁主之命,每隔万年便要在冷潭山上举行一次集会,邀请的是各个门派的宗主及其随行修士。承着这仙门百家之首的面子,没几个大胆之人是敢不去赴会的。
长祭门来到空南山之后,已经如此暧昧不明地躲了二十万年,苏沪以各种借口推脱着避让,忍下极度的不甘做了缩头乌龟。江祁知道他不想再这么憋屈下去,即使明明清楚那对于长祭门来说必定是场鸿门宴。没人敢保证祁沉郁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更没人保证前去的人有几个能回来。
每个宗派都是如此提心吊胆,他们更是。
江祁敢说师尊做出这等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抱了一去不回的心思。苏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他不能侥幸着觉得还有退路,长祭门也不能再损失任何人了。此行为首的除了他谁都不是合适人选,苏沪的意思很明确——他如果回不来了,空南山上的一切,都将全权交给楚涟莺。
放在这种看着他几乎是要去赴死的情况下,谁能不着急?
台下领命的应和声散乱地响起,苏沪满意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从始至终一直没有张嘴的三人。
江祁,温凉,还有甘哲。
散会的指令一发出,众人便纷纷散了,但朝日沉阁方向走去的,却不占多数。温凉的手还没来得及抓住面前人的衣袖,视野里却连江祁的影子都找不见了。他很清楚自己师兄要去干什么,江祁要比他更清楚。
温凉回头看了眼同样不动步子的甘哲,皱了皱眉,对着他几欲张口的神情视而不见,一个人朝着反方向走开。郎正陪在举足无措的楚涟莺身边,不敢去找师兄说一两句什么,反倒是一向性子温柔可拿的肖林青杀到了缘字阁门前,但徘徊踌躇半响,还是放下了已经搭上门环的手。
甘哲和她一样,知道此刻就是再说什么,师尊都绝不会有所动摇了。但凭着那撞了南墙也要拆墙而行的性子,江祁定是誓死也不肯松开的。
苏沪几乎是前脚进门他后脚跟进来,没人出声,江祁也只是抱臂在墙边靠着。若不是师尊衣服叠到一半忍不住先开了口,他还要以为自己潜入地很成功。
“站这里这么久了,找我有事?”苏沪手上的动作一时停滞,又继续忙碌起来。墙边人沉默了半晌,清楚明明是自己先来的,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真打算……咳……自已去?”开口的声音有些发哑,江祁也不明白自己这突然是怎么了,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了下去。他师尊也没出声,只是浅浅点了个头,动作不经意撞到了腰间的玉佩,和剑柄发出一声碰撞的脆响。
“带上我。”他开口,却不见苏沪有何回应。师尊继续埋头做事,江祁误以为是他没有听清,又是执拗重复请求。
“带上我!”
“江祁!这是我已经深思熟虑决定好的,不能说改就改。”苏沪住了手,转过身来看着他比了个“离开”的手势,“去收拾吧,时间不多,你们马上就得出发了。”
他没有动。
“师尊……”江祁低着头,神色埋在阴影里不清不楚,“你明明知道的是不是,不去赴这个宴就不成吗?原来推辞的说法现在照旧能行,长祭门的面子,哪能有性命重要?”他紧皱着眉,似乎在做最后的争取,“况且你要是这么一走,我们怎么……”
苏沪内心暗暗抽了几抽,知道自已是混不过这一关了。今天的江祁已经不再是一个哄哄就能骗过去的小孩子,关于往事,他在同龄人里,是知晓得最清楚的。
“不用再说了,计划是不会变更的。”苏沪拾手止住他的正欲开口,朝着门前走去。经过江祁身边时他停了步子,声音仍是淡淡的。
“既然知道我有那个心,就做好接受后果的准备。”
苏沪伸手正要推开门,却被猝不及防揪着衣领拉了回来。他一稳住脚便被扯住了领口,江祁的神色阴沉得吓人,要不是苏沪确信自已没在做梦,真会以为他是不敢冲着自己发脾气的。
“所以你就要把我们十几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去逍遥快活?”江祁低低吼了一句,把手中的衣襟攥得更紧,“放着高高在上的宗主不要,偏要跑去当个背一身骂名的负心汉是吗?我还真天真地以为你仅仅只是狠心绝情罢了……”
他憋着后半句在喉头,半响没能说出来,江祁幽怨满腔,但还是选择把伤人的话咽了回去。苏沪搭上他的手,用劲想要把被揉得皱巴巴领子夺回来,不料江祁反而握得更加用力。
他们鼻尖几乎都要撞在了一起,距离近到呼吸都能彼此感受。苏沪喘着气抬眼瞪他,可一想到江祁是担心自己,刚来的脾气一下子又消了下去。
他的小狼崽子长高了。
苏沪叹了口气,低头把目光移开,心里估量着该怎么和他解释。他不知道江祁是暗自忍得辛苦,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敢对着苏沪就这么吻上去。他气,气他无能为力,气他拿自己师尊无可奈何。江祁就想让苏沪对着自己发怒,罚他,盯着他干完每一项体力活,似乎这样师尊就能不离开风泱庵,不离开他一样。
可苏沪没有。
“江祁……你是在空南山长起来的,但我跟你不一样,” 他摇着头笑了,眼神里却满是无奈和凄楚,“我不论生死,都是萧月坛养大的孩子……”
江祁低着头,瞳孔骤缩了一下。他倏地松开了苏沪的衣襟,朝后退开两步,师尊却因后挫力踉跄着险些摔倒,身后桌角不偏不倚磕在腰窝上,他一时痛得连冷汗都冒出来了。江祁这才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干了蠢事,想去上前扶他一把却被用手势制止。撞翻的砚台在地上打了个滚倒了下来,墨汁溅在苏沪衣摆的边沿,正一滴滴地往下淌着,晕出冷潭山下红水河的款款温柔。
江祁小心翼翼地收起因不理智而贸然露出的利爪,一刻钟前的嚣张气焰已不知被驱赶到了何处去。他惶惶望着苏沪突然间沉默的样子,恁地竟畏惧起来方才太过越界行为的后果。
江祁的表情,一时间怕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师尊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连丝怒意都没能被捕捉。苏沪侧身从江祁而前的门跨过,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一眼也没有。
他不知为何却生出像是被推进深渊那般无助和恐慌,江祁记得自己冲出门外喊他,喊得声嘶力竭,喊他师尊回来。可苏沪独自朝着通向墓地的那条小径走去,远远模糊融入了风景,便再也辨认不出。江祁从未有感受到那种绝望困苦——他被丢下了,被他爱了二十多万年的人说扔下便扔了,像把用破的油纸伞一样。
没有丝毫犹豫地。
视野恍惚着,江祁蓦地记起他尹灼走的那天晚上,师尊也是一个人悄悄去了祁韵黎的碑前。他那天翻来覆去到半夜不眠,三更趁着月光爬起来,却没瞅到苏沪的影子。江祁摸着黑溜出门去,认定了师尊就在墓地小路的尽头。长辈们怕他年纪小做噩梦,所以从没有人带他认过那条路,但江祁是胆子大,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踱了过去。远远还没上垄,就已经望见苏沪桌上那盏常点的提灯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师伯的墓土,也是第一次见到师尊哭。
五岁的身形矮乎乎的,字还写得扭扭巴巴的小肉垫就学会来给他擦眼泪了。江祁记得那时他把苏沪搂在怀里,也是第一次生出要保护这个人的想法。师尊抱着他,他提着灯,回去的一路沉默无话。江祁察觉到师尊情绪的不安,竟反常地乖巧起来,趴在他肩上,替苏沪拨拉被风吹乱的长发
那晚师尊抱着他睡的。
江祁从房外踱步回来,垂下眸,伸手摸了摸床榻上的温度。他明知结果如何,却仍是多此一举一意孤行。
已经凉了。
江祁只身走出缘字阁的身影有些落寞,温凉远远望见便挥了挥手。东西已经被整理妥当了,江祁挎上师弟收拾好的包袱去大门前报了到。他注意到郎正的脸上挂着少见的担忧,看五师叔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被察觉出了一星半点的反常。
但没等他开口出声,江祁就已经扭头走开了,回身之间,视野里却不妨闯入从小路漫步下来的苏沪。衣袍下的墨迹被添了几笔,硬是被师尊仅有的才情磨成了几座秀气的小山。江祁的眸子却在一瞬间阴沉下来,压了压温凉扣在他头上的斗笠,遮住了本该流光溢彩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