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泱庵位于空南山上较靠近山顶的位置,山虽不高,道路也不十分平坦。除了三十五万年前缘字门少主继任时修建的那条还算宽敞的山路以外,通向山脚的可行之径,就仅仅只剩了四条,镇着这东南西北几方地坤,古来言道本是护淮安之外盛世太平,却不曾想,竟于同一年一并在南觥筹手里毁了去。
虽不居中原,久而徘徊在山间沟壑之中,但为修这几条路时的大动于戈,苏沪也是颇有耳闻。空南山即是灵山,可与红水一带比起来,究竟有着本质区别。冷潭山是千万年来著称的庙堂不入,风泱庵却在经圣旨御批之后才动工修建。这样一来二去,虽未有听闻任何说辞,空南山竟日渐公认成了皇室的附属地带。
不过这已是在更替了五个年号之前的故事,“空南”二字的风头很快过去,山上也因皇权制约没能再出现什么真正的仙门,只剩下当年的修筑主持的后人一代代打理着这座曾经供人朝拜的圣山。而所谓空有其名的南山之主,也就是当今的缘家,缘字阁事变之后,这里便再也无人问津,随即彻底地成了荒山禁地。
听闻当年缘丞相说自己到了年龄已要辞官而去的时候思量许久,推辞金银珍宝只向天子讨要了一件东西——他在真正名义上将已经无人敢入的空南山归了缘家所有。缘宿膝下已无子嗣,即使在他去世以后,这里仍旧是怨气丛生的一座乱葬坟,就算再多做什么,也终究是徒劳。
可一个父亲的痛,苏沪不会懂。
他只知道他们长祭门欠着甘宁和缘宿两个很大的人情,也感激缘家将风泱庵交给他背后的这一份厚重的信任。苏沪明白,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和摧残之后,长祭门还能如此顽强地生存下来,定是留着三千同门的亡灵在夜空之中的冥冥祝福。他们还有着使命和恩情,还需要带着缘字阁的残魂走下去。苏沪要让长祭门活下来,让他所在乎所能保护的这十余人人活下来,这是他的使命。
这会是个奇迹。
眺望道路尽头的目光收回,苏沪转身抬头,几欲说两句什么向大家告个别。他笑着装出一副轻轻松松的模祥开口,而江祁听到的话,却未曾有过如此沉重。
“让我……都再看看你们。”
郎正站在队伍的最开头,即使知道前路凶险仍是学着苏沪隐藏起犹如蚁蚀的心情。为了不让自己尚且还毫不知情的师侄们瞧出些什么破绽来,他和师兄,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没有。
郎正有些狼狈地转过身,不愿去看苏沪蹲下来温柔地揉着邢浔小脑袋的样子,远方的山尖雾气缭绕,他眨了眨眼睛,视线一时竞被泪水模糊。
师尊别离的问候挨个经过许拾扉和周尧烙,在答应一定平安回来之前,甘哲都顾不上魏鸢的一脸嫌弃,像个父亲要离家的小孩子一样抱着苏沪死活不肯松手。温凉一如既往在这种时刻缄默着,只是浅浅点了个头,示意他放心便已足够。苏护有些欣慰地拍了拍自己二徒弟的肩膀,又挪了揶步子,微微抬眼欠了身。
终于轮到……这最后一个小家伙。
他在帽沿以下仍看不到少年清澈的眼睛,江祁把目光藏进斗签里,师尊的气味渐进,头却埋得更低。苏沪不知道那双黑夜里亮得像是狼瞳的眸子里此刻积压的是什么情绪,愤懑的?还是怨他?
苏沪不知道。
“江祁……江祁,”他出声唤着,可得不到任何回应,“别让我这样走掉好吗?”苏沪攥着心,这么多年头一次肯开口和他说软话。
但回应是除了不能再平静的呼吸声以外的一片死寂,他伸手去揭帽沿,却被江祁不留情面地用袖子挡开。眨眼之间面前人已退到离原地一丈多远的地方,速度是平日里练功时的几倍有甚,快到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不曾想这二十几万年来头一次,竟会是躲他。
苏沪一愣,暗地里苦笑了一声。他也朝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岔路的石阶,要等一行人下山方才肯离开。郎正为首的队伍零散地走远,苏沪心里憋着股难忍的情绪,从头到尾都背是对着那条路不肯回头,可却不知为何,在恍惚之间竟生出了些身后有人等待的错觉。他回头张望着,见一行人都已走远,只是队伍的最末,却不再是那个着一身绿衣的少年。
大概是正在郎正身边被做着开导吧,苏沪想着,是有些怅惘地摇了摇头。远远的,肖林青趴在渡怨阁的窗棂上,任凭如何张望,都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影子。原地已经空了,而他们离开的空南山,春意,也随之远去。立夏的雨点瞬时落下,在青石板上的斜边一滑,跳向又一个浅凹。山壁的缝隙间蹿出晚生的野草,和着枝叶下黄鹂的啼鸣,在渐渐溽热的空气里摇曳着。
江祁撑开背上斜挎的油纸伞,让路上劝慰他许久温凉侧身进来避雨。眼眶才刚从红红的模样恢复过来,一摘下遮着难为情的帽沿,睫毛却又被水雾润得湿透。他举着伞出神,两人之间是沉默的。温凉大概知道那缕时常游离的思绪跑去了哪里,毕竟是眼看着江祁经过师尊身边,又挽留似的撒腿奔了回去。迟疑着,胆怯着,指尖几次险些都要触碰到苏沪的衣带却每每在勾住的前一刻突然针扎般地缩回手。拇指死死压住食指的关节,捏得发白,放在嘴边用牙尖用力地咬下。江祁撑伞的右手被折磨出了一个个血印子,可终究在路口逡巡许久,朝着师尊的反方向扭了头。
温凉在苏沪背后,对着这个别人口中总是勇气可嘉的大师兄,却常常是心疼。
身边的人回神间拾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惊讶。他循着江祁的目光看去,轻易就瞥见雨地里孤零零的甘哲。前面的队伍除了郎正一人撑着伞打头以外,其余都是两人结伴,他刚刚好落了单,温凉只能看见甘哲在愈来愈大的雨幕里有些狼狈地用胳膊遮住眼睛上方的一小片空地。
一把伞不能同时庇护三个人,魏鸢带着邢浔,前面两个跟在郎正身后的小背影蹦蹦跳跳的。显然甘哲除了去找五师叔开口之外,并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
忘记带伞是个失误,但太过腼腆的性格也让甘哲开不了那个口。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人生第一次遭这种罪,说来也是有些讽刺。温凉看向身边已经满当的位置,惋惜自己无能为力伸出援手。
“甘哲,过来!”江祁一开口,没等远处的人反应,他倒先有些诧异。但温凉随即就要求自已把师兄要发善心的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他和甘哲向来水火不容,要让江祁对死对头甚至是情敌心软……绝对不可能。
眼看着那个淋雨的小孩傻傻地转过身,犹疑着朝着他们的方向挪了两步,目光简直是有点惊惶的。伞柄被一把塞进温凉手里,江祁戴着斗签大步走进山洪倾泻一般的暴雨之中。他在甘哲面前停下,朝着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他过去。
然而那个小家伙呆呆的,像被雨点打迷糊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啊!”江祁在他背后轻推了一把,甘哲这才像学走路一样,跌跌撞撞地朝温凉迈开步子。
“跟你二师兄站到一起去。”他叮嘱到,也是说给温凉听的。为了不要表现得太过心软起见,江祁又在末尾补上一句,“我可不想等师尊回来挨骂。”
“那你呢?你怎么办?”他听到甘哲在不远处喊着,声音却已被雨模糊得听不大清了。
“去找五师叔问句话,顺便和他起走了,不用管我! ”雨声嘶吼地更凶,江祁迎身向前,逐渐从两人的视野里落幕退场。温凉的目光这时候才落在了同行的甘哲身上——他被淋得几乎湿透,上半身无一处幸免。虽说是有些不合时宜,但温凉还是不由地去努力回想今日太阳到底是从哪边升起来的。
罢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刀子嘴豆腐心。
“拿好。 ”那把油纸伞突然递到了他手里,甘哲有些手忙脚乱的,险些把两人径直扔进雨地里。猝不及防淋了半身雨的温凉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布巾丢给甘哲,忽略了他小声抱歉的话。伞没有再多待一刻就被抢走了,温凉拄着木制的手柄,脸上读不出来任何表情。
“谢谢……”甘哲终于有工夫去收拾收拾自己已经遭殃的头发,心里暗暗欣喜着他们关系的缓和。温凉知道他在自己和江祁面前就像只被铁丝网围困的幼猫,生性活泼好动却次次在不善的尖刺上碰壁,于是变得小心翼翼而谨慎,生怕一不注意又要受伤。
可甘哲不知道那不是江祁的天性和本意,只是那铁丝网护着朵玫瑰,而小猫正好喜欢那株江祁眼里的珍稀植物。兴许是他找错了太多次方向怕得不再敢于尝试,反倒逼得尖刺离那朵玫瑰愈来愈近,让两方的利刃相互伤刺,玫瑰痛得呻.吟,而铁丝网几乎解体。
温凉叹了口气,望向甘哲,瞧见他四目相接时低下头去的逃避,又挂念起江祁现下如何,另一手拽着他的袖子,挽救了差点踩空滚下台阶的身边人。
惊魂未定的一刻,和温凉淡定自若对比鲜明。
“你是蜘蛛吗……”甘哲小声嘟囔了一句,以为他还是在出神,“八只眼晴八条腿……”
“不,跟你一样。”温凉目视着前方,在烟雨里寻找那把撑得最高的油纸伞。余光里瞥见他是被自己的突然出声吓得打了个激灵,委屈地哼哼着在原地蹦跶两下。
江祁是保全了这个小家伙,可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想不开自己跑出去淋雨……
“师叔。”他唤了一声,朗正见状挪了挪位置,让江祁低头躲进来。他只戴着只斗笠,外衣上除了护住胸前包袱的一小块地方,几乎都要拧出桶水来。朗正知道这孩子怕是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故意去浇那瓢泼暴雨的猛烈,好在潮水泛长中淹没他所有的不甘。他不知道江祁在缘字阁里对苏沪说了些什么,但这样的结局是谁也揣测不到。师兄定是在哪儿伤了他的心,才让江祁在告别时表现得那般冷漠无情。
朗正知道的,就算苏沪是生了莫大的气,也绝不会在这种关头任凭情绪掌控自己。而这一次,江祁和他竟是这般不约而合。
“江祁,”他思考良久缓缓开口,“别怨你师尊,他也是为了整个宗门着想。”朗正见他低着头,周围只有雨声渐轻的落响,“他会平安回来的,我们手上有祁沉郁心心念念的东西。但就凭这个,他也碰不得你师尊半分。”
江祁死盯着地面瞪大眼睛,确认了朗正方才赓续的后文里是苏沪活命的法子。目光相接的一刻,他瞥见那双眸子周围的一圈红痕,却是没有作声。
“师叔,那是……什么?”嗓音有些沙哑,朗正听出来了被强压抑住的欣喜和期待,语速是有些偏快的。
“……你大师伯……”他顿了顿,没顾上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出口的江祁,“或者说……他的遗体。”
“这两者,都是祁沉郁做梦都想得到的,却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朗正看似不经意地回头,提防着那些小家伙跟得太紧,“他多半还不知道我大师兄去世的事情,即便如此,他若是再敢让长祭门受半点委屈,祁韵黎做梦都不会放过他。”
最末这一句,江祁知道他是咬着牙蹦出来的。
“大师伯跟师尊的关系,到底……好到什么地步。”他淡淡出声,语气里装出来的满是不在意和漫不经心,可一旦细细琢磨,总能品出点苦涩的滋味。朗正不知道江祁那点不白的心思,只当他是好奇。回答,便不偏不倚一脚踩在了刚被苏沪捅伤过的心口上。
“‘直教生死相许。’”他叹了口气,报出那个几十万年来曾向无数人讲过的答案。朗正记得当时祁韵黎还在,也没有谁将他的话当过真。直到是苏沪在坟前写下那六个字烧成纸灰,当着他的面洋洋洒洒,说是恨自己无能,没法陪祁韵黎一同赴死。
可谁都清楚那句词的上半是何,江祁也不明白其中究竟是谁有情,是谁无意。他只知道自己争不过他师伯,便是生来都注定的事实,况且他师尊曾经亲口承认过的……
生死相随。
“他们是对鸳鸯,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比兄弟还要亲密。”
“除了师父,没有谁能比得过大师兄在他心里的分量,祁韵黎对他也是如此。”
“你算什么?”
“师尊……”
“师尊!”
江祁扶住闷痛的前额,脑海里肖林青和楚涟莺对往事的提及和自己的质问呼喊混在一起,连雨声都变得沉闷而迟钝。他没有注意到朗正停住了脚,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趟进了积水里。尽管雨丝变得细腻而柔和,但望着江祁的背影,却恍然间生出是去投河一般的错觉。
“江祁!”
他闻言回头,才发觉自己已是走出了很远。江祁有些狼狈地从水深已涨至半腰的池塘里踱了回来,朗正在原地等着一行人跟上队伍,准备从边缘上绕过面前这个水坑。
不过有一点倒是让他有些诧异,队伍的末尾处,温凉少见地与甘哲同行,反而是江祁一人前来躲雨。每每在朗正想向二人开口询问些什么时,江祁不是小心避开话题,就是打断他和温凉的交谈。直到随后向单独出行的甘哲提起,原委方才从头毕露。他对着江祁的执拗和善良,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叹哪个。
“大家动作快些,马上就要到了。”朗正止了步,停下等待有些掉队的邢浔。他一手撑伞,一手拉住江祁,生怕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恍着神又要跑丢。
已是亥时,一行人走了六七个钟头才肯见平地。只是下山太费腿脚,年纪小些的孩子无一不是腰酸腿疼。虽然温凉和甘哲走了一路都甚是疲惫,仍然是一人牵了一个,让已经有些气喘的魏鸢回了回神。邢浔是肖林青刚收的徒弟,年纪最小,喊着闹着要江祁抱他。大师兄却也是例外地惯着宠着,任由小家伙像只树懒一样扒在自己身上。那连哄带逗的语气,和当年带孩子的苏沪是有一拼。
长祭门下的人十有**都是常年不离空南山,江祁为首的众学徒自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不谙世事,以为做法度化镇邪祟的修士本就和他们一样,都应是如此简简单单地下了山。在看到村里众人目光的一瞬间,江祁却突然生出种被质疑了的错觉。
毕竟长祭门没落后,本就在那些富贵府邸中排不上名次。如今还遇上一场不识趣的雨水,不照照镜子,他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到来是多么地狼狈和仓促。
只有朗正看着一行人微微叹了口气,望了眼江祁身上被邢浔蹭的净是泥点子的衣袍,没有多说什么。
路口大张旗鼓迎接的人群纷纷散了,村长安排他们住下,甘哲才得以换身干净衣服。魏鸢和一群小孩子被温凉赶小鸡一样的哄了出去,他和江祁背立更衣,相对无言。
朗正让大家都早早歇息下了,自己一个人留在东阁和村长了解近期的情况。灯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来,屋内是一排长长的炕席,几乎所有人都入睡得很快,角落里的周尧烙轻轻打着鼾。江祁心里满是今日路口决绝时的懊悔和失落,只要苏沪在脑海里停留,他就永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不知又过了几个钟头,才听见前门“咔哒”一声响了,是朗正踮着步子走进来,蹑手蹑脚地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