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沪在同一天内收到了两封来信。
一封来自离空南山不远的小村寨,另一封,则来自他的大半生。
冷潭山,一个只要想起就会眼眶发涩的地方。
苏沪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印刻着从前六人在山中玩闹的日子——祁韵黎的宽厚是他可以放心依靠的肩膀,楚涟莺的直爽是能给他撑腰的勇气,肖林青的体贴总会在他需要时出现,郎正公正公平、敢打敢拼,深得苏沪的信赖,尹灼游历四方,见识广泛,是能让苏沪眉头舒展的良药。
一切崩灭的开始是星火在他眼中燃起的一瞬。
祠堂里肆虐的烈火,同门兄弟痛苦的呼喊声引得苏沪一阵一阵地耳鸣。眼前事物都被血色侵染,天边的落日将云翳晕得猩红。混沌之中,分不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他几乎是发了狂一样扑向倒在大火里已经身中数刀无法动弹的师妹师弟,但祁韵黎死死的揪住苏沪的衣领不肯松手。他挣扎了许久,终是徒劳。
祁韵黎心里清楚,一旦暴露,大家都得送命。
他们已经不是十几岁年纪冲动的少年了,几百万年来经历的生生死死不算太少。在人数差距悬殊的情况下,是万万不可硬拼。
想办法抢救伤员才是目标。
苏沪脚下两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已经断了气,被割断的动脉还在汨汨地往出冒着鲜血。祁韵黎看着他极致压抑的眼角和惨死的曾经鲜活的生命,除了心脏一阵阵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什么都做不到。
三师叔,多半也凶多吉少。
她是南方人,准确来说,是江南水乡的女儿。是祁韵黎除了师父,最爱戴的人。
三师叔姓翟名妧,比苏沪年长四百万岁。她身上是苏州一带特有的温柔细致,刺绣一样文静耐心的风格。三师叔同师父亲如兄妹,其中肖林青受她影响颇深。
苏沪很难想象到她会与这般重的血腥气混为一谈。
身后平日里用来接见贵客的正厅不断传来刀剑碰撞的声响,他知道还有同门的师叔伯活着。祁韵黎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和喘息的声音知道即将有人冲出,他拽着苏沪的胳膊想把其拖到一旁,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木窗在一声闷响中碎裂,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出。苏沪脸上绽开悲喜交加的笑容——那是三师叔翟妧,还活着。
她望见二人的一瞬先是一怔,心中的欣喜盖过了所有躯体上的伤痛。平日里用来捏绣花针的一双玉手早已鲜血淋滴,浅白的道袍被染得嫣红,像是大婚的嫁衣金丝。
可苏沪这辈子都没能看到三师叔的凤冠披霞,她死了,死在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里。
苏沪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慎掀翻了一旁的茶盏。他恍然回过神,那柄翟妧留下的铁剑毫不留情地撞进了眸子。
瞳仁颤抖了。
苏沪那时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明明无力救人却要颓然地向前冲。若不是他大意暴露,也许三师叔不会就此殒命。
翟妧对苏沪放下了防备,却无意识地卸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剑刃凌厉地闪着银光,连同他最后一丝希望一起摧为尘埃。
那笑似冰封前的霜冻,将要永远凝固。
只是苏沪那时还不知道,比他更痛的心,却不止一颗。
那柄血迹斑斑的利铁一瞬便刺穿了胸口,鲜血顷刻间叫嚣着喷涌而出。苏沪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发抖。耳鸣声蓦地响过了一切,而他只有愣愣地伫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翟妧喷出一口鲜血,在面前重重倒下。
连心跳都凝滞了。
苏沪来不及感受到从腹部涌上来一股沉痛到无力的悲伤,就跌跌撞撞地被祁韵黎拖到了身后——他正抽出佩剑,警惕地做出防卫的姿势。
可祁韵黎眼中只有濒死的翟妧的身影,已经装不下即将需要抵御的敌人了。
那屠他仙门,杀他同胞的叛徒。
苏沪万万没想到在三师叔倒下之后,他看到的会是昔日虽严肃刻板但却不失温柔的面孔——那是曾待祁韵黎如亲儿子的大师伯。来人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神色却柔和下来。苏沪看见祁韵黎的手微微地抖着,似乎剑都要拿不稳了。
“黎儿,你过来。”祁沉郁收剑进了鞘,笑着开口。虽然语气温和,但苏沪却感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和师伯站在一起,别再和你那狂妄自傲的师弟整日厮混了。”
他刚刚几乎置自己相处几百万年的同门师妹于死地,内心竟毫无怜悯和愧疚。这是魔鬼,披着人皮的罪孽本身。
苏沪来不及在意那尖钻刻骨的嘲讽,只是愣愣地看向自己的师兄。祁韵黎一定会拒绝,可也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们到底该怎么选?
他看见师兄脖子上的青筋爆跳,不敢相信待自己那么好的师伯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又惊又怒之余一把将恍神的苏沪拉过,剑刃凌厉直指祁沉郁的心口,毫不留情。
这个人害了他的亲人毁了他的家,就算再多补偿也是徒劳。
“果然还是和你师父一样的性子。”祁韵黎一抬头,他便已闪到了二人身后。苏沪被这快到可怕的速度深深惊愕和打击至绝望——对他们两个合力都无法挨到衣袖的敌人,怕是要全军覆没。
“五百六十万年了,你却没学得我一点好。 ”祁沉郁语调轻快,看似闲谈,刀剑却已出手。只见寒光闪动,祁韵离还没看到影子,耳边的长发就被削落了一缕——他若是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祁沉郁是在逼他投降。
苏沪有些重心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他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早已浸透的青衫被紧紧吸附在后背上。苏沪知道他对祁前黎不忍出手,自己必定会成为祁沉郁的第一攻击对象。他们二人加上一个垂死挣扎的翟妧该如何逃脱,苏沪心急如焚,已经自乱阵脚。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苏沪惊得一抖,发觉祁韵黎正眼神坚定地向他一点头。
在这个时候,他是会拼死守护的。
苏沪稍稍定了神,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祁沉郁长叹了一声,知道自已挽留不住,便也不再勉强。
祁韵黎和他相背而立,勉强将这个阵形维持了一盏茶的功夫。祁沉郁每要伤苏沪一次他便挡一次,来不及就以肉躯相护。逼得祁沉郁只得连连收势,却挨不到苏沪半分。
他一直对祁韵黎有种过分的偏袒。因为姓氏相同,而祁沉郁又膝下无子,将他当亲儿子看待,和对旁人甚至是自已徒弟的态度都截然不同。祁沉郁这种极端和孤僻的性子让众人对他颇为不满,反到是正直又明朗的二师弟陈全笙倍受重视,连师父都有意将掌门的位子传给他。也许是对此不满,祁沉郁做了令一帮派的奸细,屠了他亲师满门。
手里的信纸被捏得皱皱巴巴,苏沪的愤恨将落款处那个罪该万死的名字扯得稀烂。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祁沉郁"这三个扎眼的字,而这封信偏偏由他师伯亲手书写,邀他回冷潭山赴宴……还要带若干修士一行人同去。
可几个师弟师妹们,是决不会有人愿意参与。
苏护想帮祁韵黎报仇,想给翟妧申冤,想替师父出一口气。但他没有那个能力,却也不能日复一日地逃避。他带着长祭门躲了二十多万年,已经不能再躲了。
那柄直奔他心脏的剑,也不会有人替他再挡了。
当年祁韵黎护苏沪在身后以命相搏,他师伯眼看收不住劲力,三人都是一惊,都是下意识地一闭眼。
但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听到的只是一声铁刃穿心的闷响。半截剑柄脱手,祁韵黎身后有一人力尽倒下。
这一剑,几乎要了陈全笙的命。
跟随了他一千多万年的佩剑断成两截,还未功成身退却命殒在此。它挡不下祁沉郁那足以致命的狠毒,也无法用手控制住剑刃的势头。祁韵黎的命和他自己之间,陈全笙只能二选一。
可他来不及考虑,脚步便已迈开了。
徒弟们都是他的孩子,有哪个不是陈全笙亲手抚养长大。何况面前的,是陪伴他最长久的祁韵黎和苏沪。
他怎能不救?
祁沉郁终于是遂了人生中的大愿——他几乎将最痛恨的陈全笙至于死地,而师父那个认不清时局的老家伙,早已第一个死在他剑下。
痛快。
嘴角诡异地扬起,阴影将面容勾勒得狰狞可怖。
苏沪被祁韵黎的身子挡住了视线,两人都毫发无损,可他还不明白此刻有何事发生。只是师兄的肩膀抖得像是在策马而驰,苏沪心头瞬间被一层阴翳所笼罩。
这是那种痛哭的前兆。
虽然祁沉郁瞄准的是苏沪的心脏,但由于陈全笙面对着他,剑刃只是刺穿了肺部,并没有伤及要害。可他本就身中数刀,还替他们挡下了致命的一击,怕是也撑不了太久。
看到身负重伤陈全笙的苏沪来不及思考,一声“师父”便脱口而出。
翟妧本已昏昏沉沉地在弥留之际徘徊,听到他带着焦急和悲痛的声音明白是陈全笙赶来营救。她拼命抓住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用已经吐血的喉咙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
“走!快走!”翟妧抬手指向身后的树林,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她的手腕已经骨了折,正剧烈地颤抖着。
趁着祁沉郁回头去看翟妧的空隙,苏沪抬手给了他一剑,直径向三师叔奔过去。
“别管我。”她知道救自己也是白费工夫,搞不好还会成为苏沪一行人的累赘,“顺着后面这片林子往下跑,一定要活着出去,听明白了吗?”
黏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滑下,落在翟妧面前的泥土里。赤色被尘灰玷污,她失血过多,喉中满是腥甜之气,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苏沪固执地要背翟妧起来,可她浑身是伤,无论怎么调整始终不能避开那个几乎致命的创口。祁韵黎和师父正全力抵御,苏沪必须要想个法子让他们逃脱。
祁沉郁察觉到师弟的不对劲,陈全笙即使没有了佩剑,但单从步伐上来看,就已经错乱得不成章法。
他慌了。
而祁沉郁自己也有些力不从心,苏沪那个小崽子刚刚刺了他的腿一剑,要是现在这四人逃跑,他估计也拦不住。可岚羌阁答应好的这紧要关头的救兵,怎么还不前来?
他眼前突然闪过陈全笙伤痕累累的身影,思绪猛地一震。
一群废物。
“跑!” 祁韵黎被师父推了一把,有些恍恍惚惚地朝着苏沪的方向迈开步子。祁沉郁眉头紧皱,先发制人,当机抛下难缠的陈全笙,闪到了翟妧身边。
看着那柄明晃晃的剑就架在她脖子上,苏沪突然感觉自已很没用。他分明先守在了师叔身边,却还是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
祁韵黎拽过他的手腕,头也不回拼了命地往前冲。苏沪固执地向翟妧的方向停留,却被师兄一把扛在了肩膀上,他只有徒劳的看着师父和三师叔做着最血腥的诀别。
眼睁睁地看着。
陈全笙颤抖着接过翟妧递给他她的佩剑,剑鞘被鲜血染得再也看不清原来的雪白。苏沪不知道他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倒下的地方,翟妧在他身后被抹了脖子,可陈全笙看不见了。
她到死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和哀嚎,怕陈全笙听见不忍抛下自己反而丧了命。但在翟妧呼吸凝滞的一瞬,他双腿一软,倒了下去,从半山坡一直滚到山脚,活像是具已经没有生命的死尸。
陈全笙被他和祁韵黎在山脚下一块石头旁边找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头破血流地躺在草丛里。他浑身是伤,连支撑自己爬起来的力气都不剩了,怀里却还死死护着那柄剑。
苏沪使劲想要掰开陈全笙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其松弛。他将翟妧最后的影子,被他抛下、死不暝目满眼是他的回忆看得比命还重要。
苏沪不懂,祁韵黎亦是。
陈全笙心如死灰地活完了剩下的五万年,活得比谁都要痛苦,苏沪宁愿师父当初就撒手人寰,也不用受这日复一日的磨折。
可他只能等,等思念和愧疚将身体拖垮再浑浑噩疆地死去。陈全笙没有选择,他不能辜负祁韵黎的牺牲,不能撒下自己的残门离开。他五万年来就只笑过一次,在咳血数日后断气的前一刻。
陈全笙终于解脱了。
走得没有一丝顾虑,逃离似的不肯多耽搁一秒。起码在他死之前,陈全笙是释然的,是自由的。
翟妧的魂魄早已转了世,不知重新活在了哪个地方。或许结了婚,生了子,家庭圆满。
可师父不能。
苏沪将他们之间的感情看作是手足情深,毫无察觉其中一丝一毫的端倪。直到肖林清哽咽着谈起翟妧的时候,他方才明白。
那是即将成为他师娘的人,陈全笙早已将婚时都悄悄挑选好了。但他们成亲前的第三个月,**天灾。
苏沪看不出来爱恋之情,对其迟钝,祁韵黎也是。只是他到死都没能知道,到死也没有。
楚涟莺说苏沪和他之间也有情,但两人就跟木头似的,几万年都没个动静,甚至连夫妻树都已耐不住长在了一起。他只是一味笑着推脱说她误会了祁韵黎,却不料这不痛不痒的反驳却让楚涟莺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苏沪过往的轶事,就这么传进了江祁的耳朵。
他一时间难受的几乎不能自抑,以为是师尊拿他当了师伯的替代品,连名字里都要刻上祁韵黎的痕迹,一生一世带着。江祁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他在苏沪心里相提并论。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祁韵黎是谁?那是打他师尊出生以来就一直陪伴在苏沪身边的男人,那是愿意为他舍命的人,那是他大师伯。就算少了祁韵黎一个,苏沪和多少人的交情都不是他可以相比的。
江祁只有二十多万年,仅仅二十多万。
他爱上了一个愿意对他好的人,只是江祁曾经错认了苏沪对他的情感,天真地以为自己占有了他所有的偏爱,但师尊仅仅只是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了他。爱着苏沪的人是他江祁,可师尊爱的人却不是他。
或许永远都不会。
那股悲伤似乎已经不再是胸腔里淌出,腹部像是被戳了个窟窿,酸意自丹田里一条中轴反噬而上,腐蚀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痛。
江祁也曾想过放弃这段孽缘,可翻来覆去只在纸上写下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自缚自煎。他想忘了苏沪,终是愈想愈不得割舍,只得一日一日地看着他,守着他。
这一痴,便二十多万年。
江祁的眸子里映进一袭素衣,他怔怔地看着,任由自己的目光肆意跟随,直到迎上师尊有意无意撇来的视线才做贼心虚地别开了头。苏沪神色严肃地和师叔们商议着些许不便让他听见的事宜,江祁瞧见他眉宇里砌满了以前从未察觉到过的凌乱的担忧,不禁迈开步子,猛地朝着他的方向奔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