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了?”即使是好心人江遂意,也因这个说辞微微挑了下眉毛。
隋行舟点头,神色坦然:“仙人勿怪。”
江遂意没再说话,但隋行舟能感受到他探查自己脑子的气息,对此隋行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记忆储存于灵魂,除非搜魂一类的秘术外,容不得旁人查阅。而且搜魂之术对被搜者灵魂损伤极大,他不信这位好心人会对一个凡人做这种事。
果然,江遂意很快便收回了气息。隋行舟的头部与神魂皆有损伤,的确存在失忆可能,而正如隋行舟赌的那样,江遂意也做不到为了验证这失忆的真假而害人,只是心中难免不悦,想着:到底是个来路不明的人,最好不要留在仙门,免得惹出祸端。
隋行舟亦不准备在此多留,便又拱手:“仙人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来日若得造化,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江遂意不爱听这些套话,便摆摆手:“那须你这凡间小孩报答什么,好好养身体吧。”
“仙人仁慈。”隋行舟因他话中的小孩两字轻咬了下牙齿,面上依然一副诚恳感激之相,继续说套话:“承蒙仙人关爱,小人自识身份不明恐惹事端,待明日一早便下山离去,寻找记忆。”
江遂意虽有此意,但听他主动说便觉面部有些发热,“不必这么急,你身上伤势复杂,我所治疗的不过是皮肉伤口。眼下你神魂依然有损,贸然下山恐遇不测,还是多留几天吧。”
隋行舟惊喜,连声:“多谢仙人收留,仙人大恩,小人感激不尽。来日下山必为仙人建庙塑像,日日供奉。”
话到这里江遂意觉得自己该走了,只是他看着面前少年看似满含诚挚的蓝色眼眸,想起一段陈年旧事,便又多问一句:“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全然都忘了,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隋行舟心知自己眼下必定在被前仙门追杀,此时使用化名更为保险。只是……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江遂意,到嘴边的谎言不知怎么变成实话,“不过是还晓得些常识本能,至于名字也是记得的。小人姓隋,名行舟,行舟渡水的行舟。”
“隋行舟?”
出乎隋行舟的预料,江遂意对自己真名反应极大,甚至迫切追问一句:“你叫隋行舟?”
赌错了。隋行舟本能戒备起来,手藏于衣袖握紧两度赖以生存的无迹石,迷茫惊讶着反问:“仙人难道还听说过小人一介凡夫?”
江遂意没有回答,看隋行舟的目光更为怜悯慈爱,甚至隐约多了些欣慰惆怅。他看着隋行舟,欲言又止中抬起手,手掌轻抚过乌发头顶,却只是轻叹一声。
“可是小人与仙人故人重名?”隋行舟捉摸不透他的意图,看起来没有生气或愤怒,但也不回答。这难免让隋行舟忐忑,头顶的重量动作让他想起过去许多次的生死之间,怀疑对方在酝酿是否震碎自己的头骨,如此隋行舟脸色便更苍白几分,呼吸沉重又压抑。
“不是,别多想。”江遂意捕捉到少年刻意流露出的恐惧,摇头收回手,安慰:“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听着好听。”
“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其余事日后再说。”
江遂意说罢转身就走,隋行舟不信他的说辞,也只得对着那挺拔背影拱手,“恭送仙人。”
江遂意脚步顿了一步,似乎想回头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他走后很久,隋行舟才垂下手坐回床上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来,对刚才说出真名的行为懊恼不已,不解自己为何要犯这种危险的错误。
想了想,他试探着对周围空气轻唤一声,“那串铃铛你可在?”
回应他的是银铃声,空气扭曲出现一串活泼好动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在隋行舟眼前耳后打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压抑不住的兴奋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能感受到吗?”
“不能。”隋行舟摇头,有些疲累的将头靠在床柱上,仍在为自己真话惊心。
“我猜的。”
“哦。”小铃铛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它哼了声,抵了抵隋行舟面颊,以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他怎么把你给救了?”
隋行舟听出它语气中对自己的不待见,心下疑惑。
“或许是因为仙人心善。”
小铃铛脱口而出:“可你不是好人啊!”
隋行舟移开目光,没反驳,只是淡淡道:“但你救了我。”
“那是……那是因为……”小铃铛一时语塞,晃悠悠很久才咬牙切齿蹦出一句,“我不能见死不救。”
隋行舟笑开,“那你也心善。”
小铃铛气结本体荧化,隋行舟见状伸出两个手指将其捏住,又用指腹轻轻摩挲铃铛上的花纹,安抚滋儿哇乱叫的器灵,哄孩子一样轻声:“好铃铛,我有些问题需你解惑。你帮人帮到底,再帮帮我好吗?”
即使小铃铛再讨厌隋行舟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现在这副皮相生得漂亮,声音也是好听的。于是小铃铛暂时停下挣扎,依然老不高兴:“你问吧,帮不帮看我心情。”
“我记得我落入了血河,血河源于泰华宗,归入幽冥忘川。按理说,我若侥幸存活也应当生处幽冥,为何会出现在人间仙门之下?”
“不知道啊。”小铃铛想也不想,“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胡乱开个传送,不知道会传送到哪里去。”
“这样吗?”隋行舟眼眸微动,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体为何会变回少年?还毫无修炼痕迹?”
小铃铛敷衍得很快,“我不知道啊,或许是跳血河的副作用。”
“我只是一个普通器灵,又不是仙器、神器,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隋行舟:“你的主人为何放我一马?又为何将你掷向我?我不记得与逐月师姐有过交集。”
“不知道。”
“不知道。”
隋行舟连问两个问题,小铃铛也连答两个,配合又完全没配合。
隋行舟不恼,仍然温声:“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里是敛峰门!”小铃铛脱口而出。
“敛峰门…”隋行舟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下来,“怪不得。”
他松开手指,小铃铛立即晃出来,许是怕隋行舟再问什么,一脱身便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一位玄衣少年人跟着江遂意来给隋行舟送药,几乎是对上双眼的一瞬间,玄衣少年与隋行舟都认出了彼此。不过仅对视两息后,隋行舟便移开了目光,唯有玄衣少年神色定定,一副含着眼泪欲流不流的模样,最后还是江遂意提醒才跟着离开。
隋行舟在心中喊出了他的名字,谢暄。曾经梨花村里的孤儿,后来隋行舟的义兄。
江遂意领着谢暄走到不老松下的云台停住,“是他吗?”
“是。”谢暄哑声,声音哽咽。他单膝跪下,朝江遂意郑重行了一礼,“行舟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师叔救了他将他带回,谢暄感激不尽。”
“快起来吧。”江遂意伸手将他扶起,“不过举手之恩,师侄何必行此大礼。况且他既是你弟弟,便是与我有缘。”
“只可惜他如今没了记忆,否则你还能问一问当年你们梨花村发生了什么。”
谢暄沉默稍许,“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梨花村之事我自回查清,而他……”
“身形相貌与我离家时相差无几,现今又身受重伤险些丢失性命,也不知这百余年受了多少苦才导致今日这般情形。”
江遂意:“你的意思是?”
“行舟自家乡被屠灭后便为复仇独自流落在外,我能与之重逢都是上天垂怜。身为兄长,过去我没有及时找到他,为他遮风挡雨。如今他既已无记忆,我又如何再让他背负起血海深仇。”
谢暄闭眼忍下眼泪,又朝江遂意拱手:“谢暄恳请师叔答应我一件事,在行舟恢复记忆之前,不要向他提起家乡与父亲之事,也不要……”
“告诉他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
江遂意抬手拍了拍谢暄肩膀,“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你们兄弟能在此重逢也是好事。”
谢暄再谢,眼睑早已红透了。
“活着就好。”他喃喃,脑中不禁浮现出重归家乡时那一片废墟、百人一坑的惨状,他想起他墓碑上和血凿成的一个个名字,密密麻麻让人一时难以看清。
那些字都是隋行舟刻下的,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至那以后谢暄再也没有见过他,亦不知造成这一切的凶手。
“好孩子,你也受苦了。”江遂意低声安慰,顺着谢暄的话道:“左右如今人在眼前,大不了再认识一遍。”
“师叔说的是。”谢暄点头,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想了想,说:“我打算让师尊收行舟为徒,如此我也能就近照顾。”
江遂意:“可你是你师尊的关门弟子,你师尊早已说过不再收徒,况且他这次闭关是为稳固心境,恐怕没个三六百年不会出来。”
“……”谢暄纠结一瞬,又道:“那我就自己收。”
江遂意闻言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占你弟弟的便宜。”
笑罢,江遂意又补上一句:“若是他愿意,我想收他为徒。”
谢暄愣了愣,先是惊喜随即又恍惚,“是了,当年师叔随我回梨花村,本就是要将行舟接来做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