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星在户,残月低垂。夜风如无形羽翼低抚过漫野荒草,飞舞的萤火不胜风力,晃悠悠停落于惨白面颊。流淌的血液被流水稀释成淡色,仿佛倒映着春华,攀在青石上的手指动了动,银铃摇晃,隋行舟在银铃声中睁开眼,被水濡湿的长睫展开,露出一双涣散无神的蓝眼睛。
“你醒了?”摇晃的铃铛惊飞萤火飘到隋行舟眼前,发出清脆活泼的童声。
隋行舟视线终于聚焦,从天上残月移到眼前,大脑的钝痛麻木让他暂时不能思考。他无视这个声音,下意识想撑起手起身,然而这个动作所带来的只有四肢百骸的剧痛,他扣着青石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可身体却并未能移动一下。
“别为难自己了。”小铃铛晃过来,以天真残酷的语气说:“你的筋脉和骨头都断掉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站起来的。”
“……”隋行舟瞳孔震了震,随即又恢复成寂静,蓝色双眼在黑夜中像没有波澜的海水。
小铃铛想和他说话,绕来绕去铃铛乱响。
“喂!你怎么不理我?”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不想知道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是我救了你,你知不知道?”
“你……”
蓝色眼眸移到小铃铛上,因寒冷失血而近乎无色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谢谢。”
小铃铛:……虽然不理人,但是有一点礼貌的。
可再之后他便不开口了,任由小铃铛絮絮叨叨、吵吵闹闹,没有回应也没有说烦,就静静躺着,好似已经接受自己的生命就这么一点点被溪水涤荡、消解。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就这么死去?小铃铛摇晃的频率少了些,它等了两、三个时辰,等到天边翻出一卷白,绚丽霞光从中刺破铺撒。它能感知到隋行舟的呼吸心跳越来越衰弱,耳边呼呼风声变得更大了,风推动云,阴影将远处的山脉城镇都吞没。
不能这样下去了。小铃铛想着,凑近闭着眼的隋行舟,试探道:“其实我可以帮你。”
“你看。”一只乌鸦飞到隋行舟胸口,眼眶中黑珠子映着银铃的光点,好似有了灵气。小铃铛循循善诱,“我可以帮你将灵魂转移到这只鸟身上。”
隋行舟睁开眼,黑鸦腾飞,在他被禁锢的方寸视界盘旋。
“试试吧,至少能活下去。”
“我猜你应该不想死的。”
“……”隋行舟看着乌鸦,不知道思考了些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晦涩难明的笑,“好啊。”
“我这就帮你。”小铃铛很开心,它咯咯笑起来,那只黑鸦似乎也跟着笑,笑得尖利难听,让隋行舟不仅皱了皱眉。
他看到小铃铛周围泛出金色光粒,那些光粒凝成丝带将他与乌鸦缠绕牵连,然后就是灵魂慢慢从身体被剥离的奇异抽离感,仿佛自己成了一个茧正在被解离抽丝。并不痛,甚至有一点轻松,无端端的,隋行舟怀念起方才四肢百骸疼痛的感觉。
他在这个过程中昏昏欲睡,直到一声明亮的鹤唳,刹那间,抽丝剥茧的轻松重新被痛苦疼痛取代。小铃铛发出一声糟糕后伴随着四散的金光消失,沉重的灵魂回归身体,使得隋行舟不禁痛呼一声。雪白羽毛被风吹到他眼前,他的眼睛因骤然坠下的疼痛而漫出生理性泪水。朦朦胧胧,在江遂意看来像是下着轻飘飘小雨的天空。
泡在溪水的少年有一双极为漂亮的蓝眼睛。这是江遂意对隋行舟的第一印象。
而隋行舟还没看清同诸多白鹤一同飞来的人影,意识便再次陷入黑暗,漂亮的蓝眼睛合上,过于惨白的皮肤在溪水浸泡下像是瓷做的人偶,精致又无生气。
江遂意停下飞剑走到人面前,欣慰的发现这个漂亮孩子还活着,就是活得不太好。
一丝灵气从江遂意指尖钻入隋行舟眉心,为他暂时保住心脉。江遂意蹲下身仔细打量少年的脸,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多可怜啊。
于是当隋行舟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在江遂意的背上。从未有过的被动姿态让隋行舟下意识挣扎,但他还是不太能动。
“好孩子,不要动了。”
响在耳边的声音很是温和,带着一丝宽纵。隋行舟一惊看向男子,最大限度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清晰的侧脸,高挺鼻梁上侧边有颗小小的痣。隋行舟确信,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而男子好似知道他的想法,又开口:“我叫江遂意。”
“你伤得太重了,我只能将你先带回仙门。”
“仙门?”这个关键词让隋行舟本能排斥,又挣了挣,脸上浮现出浓重的厌恶。
江遂意看不到他的脸,也不能从他过轻的声音中感知情绪,所以他继续告知隋行舟,“这里是我宗门的登仙阶,共用三万步。宗门规定,凡上下山者必须摈弃术法一步步走完这三万步台阶。但你现在太过虚弱,我便自作主张将你背上,希望你不要介意。”
“……”隋行舟在他温和声音中沉默,回头望着身后蜿蜒曲折、隐没在云雾中的台阶。这样的登仙阶他曾攀登过一次,在十二岁时。
一样的蜿蜒无尽头,下坠山雾上达云端,只不过那条登仙阶更为凶险,有毒蛇野兽、鬼魅山妖,更有伴随着雷霆而至要将人脊骨碾碎的威压。时隔近百年,他早已忘记自己是如何渡过了那条台阶上的重重关卡,他只记得他是所有寻道人中第一个登上山门的,即使手脚并用,即使骨碎肉烂。他那时向后望,所见的只有两道从下方延伸上来的晃眼血痕,是他的来时路。
记忆中鲜血淋漓的台阶与眼前干净的白玉石阶逐渐重叠,使人难免恍惚。隋行舟下意识贴近江遂意宽阔的脊背,耳边脚步声平稳坚定,他感到有带着晨露的风掠过鼻尖,几声雀鸣夹杂在树叶梭梭中。
他想:这么轻松的走上登仙阶,真能体会仙途之艰难吗?
帮他作弊的人不能为他解惑,略微好奇的问他:“你从前接触过仙门?”
“……”隋行舟垂下眼,斟酌后吐出一个迷茫的字:“啊?”
江遂意轻笑一声,“凡人闻知仙门大多惊奇向往。而你,却一言不发。”
“因为痛。”隋行舟答,这是实话,他伤得太重了,即使江遂意已经施法屏蔽了他大部分疼痛,所剩下的一、二也十分明显。
江遂意闻言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背上人轻微的颤抖,随即歉意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说话间,一股清净单纯的灵气如轻纱般将隋行舟包裹,轻盈卷走最后的疼痛,同时,他感受到强烈困意,好似整个大脑浸泡入温水,睁不开眼睛。
耳边江遂意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可怜的孩子,睡吧,睡醒了就远离凡尘苦痛了。”
神性的怜悯飘落心湖,从未有过的舒适另隋行舟难过,于是他流下了泪水。
江遂意感知到了泪水的冰凉,他又叹一声,道:“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他们越走越远,三万登仙阶很快到了尽头,翠竹抖落露水,显露出后方巍峨耸立的高大山门。即使知道隋行舟已经沉睡,江遂意还是望着山门上筋骨嶙峋的字,轻声:“到了,敛峰门。”
隋行舟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他陷入一段过往的梦里。
梦中是一处宁静村落,溪水绕城郭,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梨花,唯独他家房前屋后种得最多。每至春时,处处繁枝如积雪,落入沟渠像南方地域罕见的雪地,不经意踩下去便会打湿裤脚。
他从飘满梨花瓣的溪水中站起身,向家门方向走,青瓦房升起炊烟,远远便听到院中黄狗热情的吠叫。花香、酒香、饭菜香混杂在一起,又被一捧热血覆盖,统统付之一炬。
“……!”压抑在喉咙的悲鸣按惯例消解成无声,隋行舟睁开眼,以浸饱仇恨的双眼对上一双眼睛。一双含着关切与疑惑的眼睛,隋行舟垂下眼,将眼中情绪完全收住。
“怎么样?能动了吗?还觉得痛吗?”先前自称江遂意的人抛出一连串问题。
隋行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先是观察了一圈室内,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装潢清雅的房间。随后他才沉下心来感受身体状态,断掉的骨骼已经被接好,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又抬起手试着动了动,然后盯着自己手指,愣住。
见他如此,江遂意追问:“是还痛还是动不了?”
隋行舟盯着自己的手,瞳孔紧缩,这双手不是他的。
难道自己无意中夺舍了别人?隋行舟下意识抚摸记忆中虎口上的伤疤,指腹下皮肤平整光滑。他呼吸急促一分,又抬眼看向江遂意,从江遂意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是他的脸,又不是。
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出现疑惑,隋行舟抬起另一只手,看着食指第二关节上的红痣,将目光收回。
这是他十二岁时的身体,难怪被背得这般自然。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隋行舟从床上翻下来,向江遂意拱手。
江遂意将他扶起,笑道:“修道者济世为人,我既然看到了你,便没有任由你死去的道理。”
“只不过,你一个少年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我观你的伤势似是自内冲击而成,可你却是**凡胎,并无修炼迹象,这是为何?”
面对江遂意带着探寻与防备的目光,隋行舟眸光攒动,以苍白面色慢慢吐出几个字:“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