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宋庭遇指的地方,谢弃找了几乎一个早上的时间终于到了“悦来客”——宋庭遇跑堂的那个茶楼。
此楼是启州城最大的茶酒楼,外观如一方殿宇,里面更是金碧辉煌,共五层的楼宇彩纱飘飘,柱子和栏杆漆着古朴又显得低调的红黑漆,各色精致的灯笼从底挂到顶,楼中心处是半腰高的圆台,正有个说书先生坐在台上,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地说着传奇画本……
谢弃进了大堂,找了处空桌刚一落座,便有店小二迎上来招呼,他身着褐色短裳,肩膀上搭着一块白色麻巾用以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手里握块抹布,脸上挂着笑,显得十分客气又礼数周到。
“客官,看您不是本地人,小的来给您介绍介绍这悦来客,一层是茶馆,来去的都是些普通人,只供茶水,你若想用膳吃酒便往上面二楼去,三层往上乃是供客人们住店的地方,都干净舒适得紧呢。”店小二顿声片刻道,“客官,那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谢弃收回环顾四周的视线,看着面前的店小二仿佛看到了平常的宋庭遇,他白日里忙碌的大抵就是如此,应该很是辛苦的。
“我,可否向你打,打听一个人?”谢弃取出一块碎银放于桌上道。
店小二犹豫片刻,左右前后扫了一眼,不知是看到了谁,没有敢收银子,只重新笑起来道:“客官,每日到我们这店里的人委实太多,您向我打听,我未必认识呐。”
“不,不是,”谢弃连忙摇头道,“我要打听,你们店里,人,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店小二疑惑地低头把自己看了个遍,最后才反应过来是和他一样身份的人,“嗐,这我便能说上几句了,客官您请说。”
谢弃朝他拱手道了一声谢,这才问道:“店里那个,叫宋庭遇的,你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宋庭遇?”店小二一边在心里感慨面前的道长真是一表人才,惋惜他居然是个结巴,一边想店里谁是宋庭遇,想了半天只想起个叫宋二娃的,“客官,我们店里没有叫宋庭遇的,只有一个叫宋二娃的人,前日告假家去,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你要打听的是他么?”
那日在屋里听宋庭遇和他家三叔说话,确实有听到二娃的字眼,宋二娃就是宋庭遇,谢弃嗯声道:“宋二娃,他如何?”
“客官不瞒您说,我们虽然都在这楼里吃住,却对彼此不了解,平日里太忙了,好不容易有空,别说躺着了,便是站着就直接能睡过去,所以根本就没空多说几句话,您向我打听,我也说不好,”店小二见时机成熟了,弯腰帮谢弃擦桌子,顺便将银子给带了去,“您先坐着,小的这就给你上茶去。”
谢弃目送他脚步匆匆地离开,便观察起其他店小二,发现他们果然忙得脚不沾地,上楼下楼端茶倒水,一会传菜应吆,一会迎来送往,皆因这楼主实在会做生意,广纳各式各样的客人。
从前觉得在常清山修炼辛苦难当,见他们方才知,世上人有无数都在辛苦奔波,而且很多或许不是自由身,无奈以他一人之力只能帮一个宋庭遇,装缺胳膊少腿这种伎俩也只能用一次。
望窗外天色,距离宋庭遇过来的时辰大抵还有几个时辰,来之前他先替宋庭遇催动了法咒,本来想随他一同前往宋家养父母的新居,他却没让他跟着,原因嘛应该是——
人总有狼狈不堪的时候,但少一个人看见,日后再相遇就能少一点难堪,宋庭遇杵着拐杖站在新居门口,望着那漆了红漆的大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居然生出了好几分的紧张,因为对他们有过很深的期待,不知自己并非亲子的他,在很小的时候真心地爱着他们这些家人。
可惜,家人的缘分即将到此为止,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与宋家人有任何的瓜葛。
本来他想施计让宋家大儿子的婚宴大乱,以报复宋家人过去对他的苛待,仔细想想此举对那个新娘子十分不利,甚至很有可能害了对方。
毕竟这是有先例的,他七八岁时村里有人娶媳妇,婚宴上一个炮仗飞进了喜堂内,当着村民的面炸倒了一樽牌位,牌位落地被认为是不吉之兆,自此那家人便将娶来的新妇当作是“扫把星”,不过一年时间就把那个女子折磨得人不像人。
明明那牌位是被外面调皮的孩子扔爆竹炸的,最后死的却是那个女子,她何其无辜啊,所以宋庭遇放弃了这个想法。
宋庭遇放了拐杖,作势倒在石阶上趴着,抬手用力敲门,震得门上贴得不算太稳的喜字簌簌作响,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人最先没看到人,是宋庭遇哀声叫了句娘,对方才低下了头,见是断手断脚的宋庭遇,吓得惊呼一声。
声音引来了更多宋家人,他们看着宋庭遇面面相觑,面色各异,就是没一个愿意上前来将他搀扶起来。
“你这是怎么弄的?”宋父皱了眉,垂眸看着宋庭遇,语气不甚和蔼,“怎么找过来的?”
“爹,娘,你们不要孩儿了吗?”虽然是伪装,宋庭遇问出这话时心里却真是很不好受,“我现在已经没了去处……”
有邻居开门或许是要出去,此时却在门前探头探脑的围观,巷子里的路人也止了步看热闹,宋父这才叫了大儿子,取了块木板来,让宋庭遇爬上去被抬到院里,让宋母重重地阖起门。
“那三间老屋留给你还不够吗?”宋大哥恶声道,“你还想要什么去处?”
“大哥,三叔说我不是宋家亲子,祖屋我住着不合适,”才进了院子,宋庭遇就被扔到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痛倒也不痛,就是被宋家男女老少,居高临下围观着真的很狼狈,“敢问爹娘是不是真的?”
三叔果然忍不住说了,宋家大哥看了宋父一眼,示意他直接挑明。
“是,你是我出去打柴在河边捡回来的,”口子已经开了,宋父也就不负众望,“但二娃啊,我们养你那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不能怪我们心狠。”
宋庭遇看着他们可怜兮兮道:“可是,爹娘,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全因你们把我卖到悦来客,你们不管我,难道要我自生自灭吗?”
这样说宋庭遇完全没负担,他笃定他们不敢去悦来客找掌柜对峙。
“孩子,我们也不忍心见你这样,”宋母带着哭腔,不知是真有些难过,还是被吓的,“但你大哥就要成亲了,迎了新媳来见你这样,要毁婚怎么办?你就行行好,成全你大哥吧,也莫要拖累弟弟妹妹们。”
此番到此,他不是为测试什么人性,既然没有继续做一家人的可能,宋庭遇也懒得再多说什么,直言道:“娘我也不愿意拖累你们,就求你们把我的卖/身钱,还有平日给你们的工钱还给我,没有这些钱,我就只能等死了。”
提及此,几人的脸色一变,哪里还有这些钱呢,都变成院子里的砖瓦了,宋父厉声呵斥:“要什么钱!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吃我们的用我们的,难道老子还不能用你一点钱了,那些都是你该报答我们的!”
“老婆子,你去拿些干粮来给他,让他带着赶紧滚,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年纪最小的妹妹突然哭了起来,搅得宋家年长的几人更加心烦,宋庭遇也烦,不过也打算就此作罢,他假装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环顾着这座新院子,最后看着宋父道:“那就从此时起,我与你们再无瓜葛,就同你说的,那些钱作为报答,日后我不再欠你们宋家任何人。”
院子也不算特别大,宋母很快拿了干粮来,宋庭遇毫不客气地接过,杵着拐杖一边往外走,一边掏了块干饼吃,背对着几人道:“这些干粮就抵我的卖‖身钱!”
吃了它,肚子就饱了,日后便有力气走自由的路了。
临到门口,宋母追了过来,却没有靠近,只站在宋庭遇身后道:“孩子,世间卖亲子亲女的父母也多的是,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就怪你亲爹亲娘抛弃了你!”
宋庭遇释然一笑,继而恶狠狠地咬了饼,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掏了一块塞嘴里,三下五除二吃完,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把剩下的一口气全部吃掉,最后还被噎得喘不过气,努力自救一阵,在巷子拐角处吐了大半……
午膳时分,宋庭遇跨越半城到了悦来客,他远远地看见坐在一层窗口位置的谢弃,谢弃本来就是在等他,自然也一下子便看到了他,只是宋庭遇没有继续往这边走,选择了绕路到后院,直接去找掌柜。
见他没有进来,谢弃不明所以,起身追出去,被等在墙脚的宋庭遇拦住了脚:“让我自己过去。”
谢弃觉得他情绪不对劲,但到底还是尊重他的想法点了点头,目送他继续往前走,他看到的宋庭遇自然是四肢健全版的,见他故作瘸拐,却不觉滑稽,甚至很可怜。
人应生而自由,本不该被买卖,为拿回自己被买卖的尊严与人格,宋庭遇的期骗之举完全正当!
谢弃没有离开这里,他觉得宋庭遇会原路返回,不过却还是等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天都快要黑了,迎面走来的宋庭遇没有再伪装,在谢弃面前站定,将一张薄薄的纸递到他面前来道:“道长,我不识多少字,劳烦你将上面的内容你念于我听听。”
修道之人五感灵敏,即便天色暗淡谢弃也还能看得清楚,他将上面的字结结巴巴地念完,就听到宋庭遇感慨:“卖了我三十年啊,三十年该是有多久啊?”
说着,他拿回纸张,没有撕毁扔地上,怕再被拾走拼起来,直接团了团塞嘴里吃了,和之前的干粮一起,在他的肚子里完成了一场买卖,得到的“商品”是尊严与自由。
谢弃来不及阻止,只好愣愣地看着宋庭遇,心想小时候若不是师尊带走了他,他的今日是不是就如同宋庭遇的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