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苏拂雪又做起了梦。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一个小姑娘,用近乎虔诚的目光望着她。她拉着小姑娘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坚定而决绝,走出身后的深渊。
她和小姑娘相伴而居十数载,小姑娘一点点长大了,跟她差不多身量的人儿,依旧虔诚的望着她。只是,这次的目光不光虔诚,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她努力想看清,可怎么也看不清,甚至连小姑娘的面容也越来越不清晰了。
后来,她们结伴同游,去了人间。
再后来,爆发了很大的矛盾,到了非死不可解的局面。
最后,是逃不掉的宿命。然后,她好像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只一下,再无后续。
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守闲峰的程羡正等在外面。
“小师叔,你起了吗?”
“稍等,这就来。”
程羡是苏若水的大徒弟,拜师距今四百余年,于治疗一途很有天分。苏拂雪在山上时,没事会找她切磋,跟她关系还不错。
但现在却没有叙旧的闲功夫。
苏拂雪快速起床洗漱,换上掌门服,将象征掌门身份的令羽挂在腰间,又上下打量了周身的装扮,确定不会失了礼数,这才出门。
程羡就在门外等着,穿着门中统一发放的浅蓝色门服,腰间挂着守闲峰特有的玉牌。
苏拂雪拉着她就走。
程羡提醒:“小师叔,还有时间,不用这么着急。”
苏拂雪却不听,操控破空往前,甚至还提了速。
长生仙门有五峰十二山,由他们师兄妹五人各辖一峰。苏拂雪所在的守静峰,下辖二座山,改名后的校场便是其中之一,但与守静峰相距甚远。
校场是门中弟子日常修炼的所在,授课在这里,日常大小事务也在这里,甚至还专设了会场。
她们到时,各派弟子已陆续就坐。
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人。再一细看,印玺坐在会场中央的位置上,左手边是印梵,右手边是苏若水和柳如霜,旁边还给她留了个空位。
其他门派的领队人也依次坐着,正与身旁的人说着话。
看到这个阵仗,苏拂雪心里生出了跑路的念头。可是不行,印梵已经看到她,冲她招手了。她只得迎着各种视线,硬着头皮往位置上走。
刚坐下,印玺往这边看了过来。
苏拂雪回望过去。
印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很轻的一声,却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苏拂雪觉得莫名,不明白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大师兄为什么要那么看她?
不多时,印玺收回视线,敛住心绪,问苏拂雪:“拂雪,开场你来还是我来?”
苏拂雪答:“当然大师兄你请。”
印玺点头,起身开口。
他声音浑厚,透过不知安置在哪里的扩声装置,精准的传到众人耳中。
苏拂雪却觉得这些官方话很无聊。
她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的左右看,视线经过天一寺的和尚、西枝门的法修、赤焰堂的大胡子,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最后是旧金门的那群年轻后生。
有几个跟她对上视线的,皆满脸震惊。
苏拂雪没忍住笑了笑。
视线移到云水阁那群姑娘身上时,她原本只是随便看看,没想到会看到故人。吓得赶紧收回了视线,坐的板正,不敢再乱看。
云水阁那边,有人无声笑了起来。
身旁人问起,她答:“无事。”
“……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若有人不守规则,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印玺的声音传过来:“师妹,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有什么好补充的?
苏拂雪站起来:“没有。开始吧。”
比赛分三轮,三天比完。
第一天是初赛,以大乱斗的形式,一场决出前二十名;
第二天是复赛,以一对一的形式决出前十名;
第三天依旧采取一对一的形式,但一轮比试之后会有一个轮空的名额,由抽签产生,凭运气直接进入前三名。
话音落下,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少顷,一个接一个的年轻小孩以各种各样的方法上了演武台。
不多时,演武台上便站满了人。
苏拂雪随手掐诀,便见原本拥挤的演武台立时朝四方延伸开来。她又变出一个锣来,猛敲一下:“比赛开始。”
然后收回。
演武台上那群小孩明显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有礼貌的对着周遭人行了一礼,随后便战到一处。
苏拂雪是真觉得这些打打杀杀的无聊,又不敢四下看,只得端正坐着,听师兄师姐跟人说话,点评哪家的哪个小孩怎么样,假以时日定有一番大作为。
云云。
她只听着,并不搭话。
水芊凝一早便发现苏拂雪了,却等比赛开始了才从云水阁那边走过来。
她甚至还有心情搭别人的话:“……也不是不出来,只是故人所托一直没能完成……如今小有方向,这才敢出来寻人。”
被水芊凝搭话的是赤焰堂的大胡子,复姓公输,单名一个梁字。
他疑惑:“能被芊凝仙子称作故人,想必对方来头不小。”
“算是吧。”水芊凝笑着,脚下步子不停:“不过,我认识她时,可不知道她名头这么大。”
“是谁?”公输梁好奇。
水芊凝没回答。
公输梁便不再问。
他看着水芊凝一步步走到长生仙门的位置那里才停下,有些不解,想着那人莫不是长生仙门的某个人?可怎么从没听过?
很快,他心中的疑惑就解开了,因为水芊凝在苏拂雪面前停了下来。
苏拂雪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也实在不能走,只能眼看着水芊凝走近,在她面前站定。
她赶紧从座位上下来。
两人无声对视。
苏拂雪瞧着水芊凝神色如常,一时看不出到底生没生气。但她想,被晾了几百年,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她乖乖开口叫人:“芊凝姐姐,好久不见啊。”
水芊凝不发一言。
苏拂雪仍不确定水芊凝是否生气,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带着点笑,声音也软了下来:“芊凝姐姐,你这次是带着你家小辈过来参加大比吗?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亲自去迎你啊。”
才怪!
要是知道水芊凝会来,她早跑了,才不会傻呆呆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仙门大比!
水芊凝怎会不知苏拂雪是什么脾性呢?相伴同行数十载,她自以为早将人看透了的。
苏拂雪是什么样的人呢?
表面看着热情,其实那只是她习惯与人为善罢了,很多事情她从不上心的。她也有些狠心,不然怎会那么决绝,几百年都不联络,就连发出的讯息也从不回复。
她见识过的。
初相识的那个雨夜,为了救人,她们选择分头行动。
临别前,她跟苏拂雪说,无论她们俩谁先救到人,结束后都到镇上唯一那家客栈等着。她先救到了人,把人安全送走了。可后来,她在客栈等了三个月,都没有等来苏拂雪。还是机缘巧合又碰了面,她问起原因。
苏拂雪只说:“我当时只想救人,并不认为与你约定好了。”
“我们约定好了!”水芊凝强调:“我与你说了,你没反对,那便是约定了。”
苏拂雪淡声:“抱歉。”
从那时起,水芊凝便知道这人骨子里是凉薄的,只是被藏在她尚算热情的外表下。她可以跟你谈笑风生、畅谈未来,却从不会提及过往。
她的过往好像被埋藏了。
后来,在她再三要求下,其实已经算是强迫了,苏拂雪才勉强答应与她同行。她借着很多机会,与苏拂雪说了很多其实她明白却不愿意那样做的道理。
苏拂雪确实在慢慢变得……温和,对,她想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苏拂雪。也是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苏拂雪骨子里的凉薄,是因为她修了无情道,因为她当真不懂。
水芊凝收回思绪,淡淡看苏拂雪一眼,而后扬起笑容,声音也淡:“听说你要收徒了?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想收徒?”
她认为以这人怕麻烦的性子,绝不会做出这般自找麻烦的事情来。
苏拂雪很无奈:“不是我想收徒,是大师兄拿我当开山门的幌子。他消息都散出去了,我也不好驳了他。”
水芊凝侧目看印玺一眼,抿唇笑笑:“那你想收徒吗?”
“原本不想。”苏拂雪声音透着无可奈何又夹着些气愤:“但我确实看中了一个姑娘,想收她为徒。可她不愿拜我为师,她想当我师妹!”
水芊凝诧异的挑了挑眉,这可不像苏拂雪会说出来的话,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她生出收徒的心,而且还被拒绝了。
“那你觉得不高兴吗?”她问。
“没有不高兴,”苏拂雪摇头:“就是有点郁闷。你说我这么好的条件,还答应只收她一个徒弟,我死之后,所有东西都是她的,她为什么不愿意呢?芊凝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她像过往一样,遇到事情习惯性问一问水芊凝,其实也不指望听到答案。
水芊凝问:“那你有想过为什么想收她为徒吗?”
听完这话,苏拂雪拧着眉,好一会儿摇头。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像是见到祁云筝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面善,觉得亲切。那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慢慢升腾起来,不强烈,但也不可忽视。
可苏拂雪觉得她不应该有那种感觉。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一抹幽魂,在这个世界飘飘荡荡几百年。也许某天一睁眼,就又回到了曾经的世界。
良久,苏拂雪轻声:“也许是想留下一点回忆。”
她在这个世界待了七百年,虽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总归有了归属感。她不想有朝一日离开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所有人遗忘,遗忘那个叫苏拂雪的,短暂的存在过的人。
“回忆?”水芊凝疑惑:“拂雪,我近来方知你修无情道的,情感是淡漠了一些,却总不至于没在这世上留下一丁点回忆吧?还是你觉得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可抛却?”
苏拂雪淡笑一声,没有答话。
水芊凝无奈,转了话题:“那你还想收徒吗?”
苏拂雪想了好久,摇头。
“可你师兄……”水芊凝欲言又止,往印玺的方向看去,得到对方一个笑脸。
苏拂雪一脸无所谓,双手一摊,一副“他能奈我何”的模样。
水芊凝:“……”
苏拂雪:“我原本没打算收徒,觉得她合眼缘,那收了也无妨。可她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水芊凝好奇:“你没问原因?”
苏拂雪摇头:“她不回答,我便不再问。”
水芊凝知道多半是问了的:“若往后还遇上合心意的,还会再收徒吗?”
苏拂雪粲然一笑:“她不愿拜我为师,多的是人愿意。错过我这么好的,那是她的损失。”
水芊凝深以为然,亦笑。
二人在演武台上的短兵相接中,在在场众人的打量中旁若无人的交谈。她们谈分别这数百年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行所做。
水芊凝这几百年过的实在简单。
她说她这几百年一直在师门闭关,鲜少外出。就算出去,也带有目的,一旦完成,即刻便回。
苏拂雪的日子却过的精彩多了。
她说这几百年里,她只有一小部分时间在闭关,那还是当修为停滞不前,并且切实靠外力难有寸进时才会做出这个选择。剩下的时间里,她依旧在外行走,见到很多,学到很多,也救了很多人。
某一天,大概过了得有两三百年,她觉得累了,便回到最初来到的地方,在那里住了好几年。
等歇够了,便再次踏上旅途。
水芊凝好奇:“你有在那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吗?”
苏拂雪点头:“当然有。不过,他们都死了。”
说这话时,水芊凝从她眼中看到了难过,可也仅有那么一瞬。
后来,苏拂雪像普通人一样,走到哪里是哪里,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还是继任之期到了,才不得不返回师门继掌门位。
说到这里时,遭到了印玺的怒瞪。
苏拂雪全当看不见。
继掌门位后,她实在管不来门中的事,便三五不时闭关,少则月余,长则十数年,其实早溜下山了。
要不是这次仙门大比,她才不回来。
水芊凝听的直发笑,印梵、苏若水也笑了出来,就连一向冷淡的柳如霜都勾起了唇角。
只一个印玺,接连又瞪了苏拂雪几眼。
苏拂雪还在滔滔不绝,说她在客栈的所见所闻,说镇上的家长里短。
水芊凝听的津津有味,不时附和两句。
她们可谓是将周遭所有视为无物,还是前二十的名额出来后,苏若水小声提醒,这才止了话头。
不过,在印玺再次说着那些官方的客套话时,苏拂雪悄声问水芊凝:“芊凝姐姐,你这次来,应该不只是带你家的小孩过来参加仙门大比吧?”
水芊凝沉默点头,半晌道:“拂雪,你可还记得,那年你问我,这世上是否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
苏拂雪怔愣一刹,忙不迭点头。
可她看水芊凝神色凝重,心里已经认定这事没有希望。
也是,若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师尊不会枯等近千年,白白耗尽心力,却依旧救不回他们的凡人师娘。到现在,甚至不愿留在师门,到人间去寻师娘的转世去了。
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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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