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天还没亮,元啸就被波动个不停的灵力烦醒。
仙花在他身上开出热闹的春景,从鬓边到足尖,没有一个地方不被嫣红覆盖。
他从床上坐起,挤落胸口附近的几朵芍药,水朱华的纱衣下隐约可见根根森白的肋骨。
把花捡起来随手插回胸口,他跺去窗边望向白围墙外,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结界倒扣在整座七宝香居上方。
金灿灿的符文布满结界,特别刺眼,正不停闪烁着,发出嗡嗡的鸣响,烦得他想骂人。
又是那个人。
那人又在雪线上绕圈。
还一大清早天不亮就绕圈。
这种扰人清净的狗货就该上告拒灵府,抓起来坐一辈子牢!
元啸气得拔下鬓边山茶嚼了吃了。
“呸呸呸!”
花汁苦涩,苦得他直吐唾沫,这下更生气了,一挥袖就飞出洞口。
莹白圆月挂在天边,红色人影飞出洞口的刹那,真正的月光让他满身仙花瞬间枯萎,扑簌簌落下,在雪地里铺出一条颓靡的深褐色的路。
只有照到这样的月光,元啸才是完整的元啸。
但他不能在这样的月光里待超过一个时辰。
墨为尘那个贱人不准他在月光下乱逛。
否则就没收所有仙花。
贱人贱人贱人!
元啸一边骂着迟早有一天捅穿上天界杀了墨为尘,一边隐去身形来到雪线边缘。
他蹲守在山道旁边,等不远处那个身穿朝服头戴冠冕的男子绕完一圈,再次回到山道时,他冲过去照着男人的肩膀抬脚就是一踹。
“啊——!”
男人惨叫着飞出八丈远,一股狂风卷地而起,将他无情刮回山下。
元啸心满意足,拍拍屁股离去。
两个时辰之后,天光大亮,陆怀朔来敲卧房的门。
帮元啸麻利整理完卧房、梳好头,他问:“师尊,羊绒毯染好了,染的大红,就在摇篮里,您要不要去躺一下?”
元啸点头,随徒弟来到海棠林,窝进铺着新毯子的大摇篮,满意地这瞧瞧那瞧瞧,准备睡个回笼觉。
陆怀朔问他后半夜离开七宝香居干什么去了,他道:“大清早的有人绕雪线,本尊去请他下山。”
“师尊认识他么?他绕了三天也不愿放弃,可见真有要事相求。”陆怀朔当然知道他师尊会怎么请,蹲在摇篮旁边问的这话。两个人凑得近,陆怀朔能闻到元啸身上浸了酒味的冷香。
元啸不耐烦道:“若人人有事相求,本尊人人都见,那本尊还在这鬼地方坐牢干什么?去拒灵府当为民解忧的府君好了。府君由民养,解民困,本尊靠日月山川养,只解天塌下来的事。”
“那您当初为何要救徒儿与幼宁?徒儿被表姑父一家欺负死,应该算不得塌天的祸事。”
元啸原本垂着眼揉着眉心,一听这话,眼波流转到陆怀朔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因为你长得漂亮,又挺有脾气,是第一个敢砸七宝香居大门的人。你那通折腾,把本尊辛辛苦苦养大的花草树灵吓跑,没人伺候本尊了,本尊当然要把你留下来赎罪。”
“师尊说什么呢,徒弟那时候才十二......”陆怀朔突然害羞了,红着脸别开视线。
元啸:“?”
这孩子怎么回事,就只听见了“你长得漂亮”几个字是吧?
少顷,陆怀朔的脸转回来,神情变得严肃非常,语气也很认真:“造化大道未成之前,师尊莫要再说这种话。您也说了,徒弟正直青春烂漫的年纪,您身为长辈,应当做好表率,不能老这样拿徒弟逗乐。”
“……那就当作是对你修炼的考验呗。”元啸撇撇嘴,嫌弃道,“瞅你那耳聋又自恋的样儿。为师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俊男美女没见识过?你顶多能算为师见过的人里第三或者第四好看的。”
陆怀朔心脏一沉,嘴唇抿紧了,顿时没了扯闲话的心情,说要出逐光顶去月寒山附近的晏都城帮陆幼宁请教书先生,请准他下山。
元啸在摇篮里翻了个身,懒得骨头发软,声音也软:“你和你表姑父那些旧日恩怨都忘了么?若与亲朋故友相遇,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你这四年来的去向?”
“不解释。徒弟会易容,根本不与他们见面。”
元啸放心了,摆摆手,打发人赶紧走。
这片林子共有三百六十一棵海棠树,没有一棵树不爱元啸。
大摇篮每天都要挪换位置,方便那些缀满红蕊的垂花枝伸进摇篮里一亲芳泽,以解相思之苦。
陆怀朔从前搬摇篮的时候从不嫉妒这些花树,但现在看着那些缠上元啸脚踝、手臂、青丝和脸颊的枝条,他无端生出烦躁,很想捏个火诀,将这片林子烧个精光。
什么第三第四。
为老不尊。
他赌气走了,万千花枝能感应到这人身上的火气,极为识趣地犹如分海般给煞神让出宽阔的大道。
陆怀朔离开后没多久,元啸又被结界的嗡鸣声震醒。
俗话说事不过三,是可忍孰不可忍,元啸不想再给那狗货面子了,定要叫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天神一怒!
“你以为轮回千年,洗清罪过再次转世为人,本尊就会原谅你么?想得美!”
“你那两位前辈是什么下场,墨为尘没跟你说过么?有些事情就是喝了孟婆汤也不能忘——别惹一个叫元长吟的人!”
“真是气死了......你大爷的......本尊迟早被你们气得堕魔!”
元啸痛骂着爬出摇篮,万千花枝极为识趣地给今天第二位煞神让开大道。
来到洞口外,往雪线边缘一望,居然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元啸愣住,火气瞬间消散了,凤眸也睁得溜圆。
“泽远?!”
这两个字又惊又喜,蹲在草甸上堆雪人的男人闻声站起,回望山巅,在阳光下露出灿烂的微笑:“云棠尊者!十年未见,香居一切可好啊!”
***
傍晚时分,陆怀朔回到逐光顶,黑衣刚从黑漆漆的洞口中现身,一抹红色的小影子就从旁边的大石头后面跑蹿了出来。
陆幼宁胸口上的琉璃坠明亮耀眼,他张开双臂拦住陆怀朔的去路。
“哥,不好了,咱们家进贼了!”
小孩乌溜溜的大圆眼睛里充满焦急,两撇细眉紧蹙,苍白的巴掌脸毫无血色,陆怀朔看得心口一软,嘴角泛起温柔笑意,抱起幼弟问:“什么贼?咱家怎么会有贼?贼要偷什么?”
幼弟正是爱胡思乱想的年纪,成日梦话鬼话一箩筐,陆怀朔只当是孩童妄语,闹着玩呢。
谁知陆幼宁声音无比认真:“是个男人!”
“男人?”
“嗯!衣服跟竹叶一个颜色,两个眼睛笑眯眯,好像狐狸没睡醒一样,很漂亮!”
陆怀朔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幼宁不急,你慢慢说,什么男人?他怎么进来的?”
他一边问,一边极速掠过乱石林,往香居那边去。
“是阿笑带进来的。”陆幼宁凑在他哥耳朵边,悄声道,“贼想偷阿笑!”
啊???偷师尊?!
不可能吧。难道......有人来劫狱?
也不太可能,根据仙洲史册记载,天神四相无恒没什么朋友,况且师尊已经坐了两千年的牢,坐得还挺舒服,要让师尊离开这里,他恐怕还舍不得呢。
那难不成是......上天界派了刺客来,想狱中杀人?!
陆怀朔吓得脚步不稳,被一块扎在地里的尖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问:“贼在哪?你怎么不去守着师尊?”
“他们在燕尾春台喝酒,阿笑说小孩不能喝酒,就让幼宁走,不要幼宁听他们说话。”
还一起喝酒?!
师尊不胜酒力,一杯就倒,想要趁他之危比呼吸还简单......
陆怀朔浑身寒毛倒竖,都不从正门走了,直接隐了二人的身形与气息,飞过围墙,悄然落在燕尾春台的屋顶上,准备伺机而动。
“嘘。”他食指竖在陆幼宁的嘴巴上,示意弟弟别吱声。
陆幼宁点头,眨眨机灵的大眼睛,两只小手死死捂住下半张脸。
兄弟俩在黛瓦上蹲好,像两只一黑一红,一大一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胖鸟,竖起耳朵仔细听,元啸和那个“贼”的声音缓缓传来。
听了片刻,陆怀朔放心了,这不速之客不是什么贼,也不是刺客,应该是师尊为数不多的旧友之一,上天界的仙人。
幼宁自打出生起,除了他和元啸就没见过外人,把仙人当成了贼,恐怕与幼宁听说了他窃书一事有关,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作“贼”。
那件事陆怀朔至今想起来心有余悸,羞愧万分,这辈子都不敢再靠近书房一步了。
既然不是刺客,那就是客人,既然是客人,那就没有继续偷听尊长说话的道理。
但偷听这事还挺刺激,危机解除,他心情放松下来,皮开始痒痒,想着偷听片刻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被发现不就行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房顶,大大方方听了下去。
仙人:“......尸毒源于寒冰地狱,非此世之物,实难彻底拔除,在下真是愧为医者......”
元啸“嗐”了一声:“其实这件事有一个万全的解法,只是......”
“......帝君......神陨,他......”
仙人的声音时大时小,断断续续,方才那话陆怀朔只听清了“神陨”、“帝君”这两个词。
帝君要神陨了?那师尊还不得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三百天以示尊敬?
他继续听着,未几,摔杯子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只听得元啸怒道:“不让我痛快地活,也不让我痛快地死,我就怪他!墨为尘要是此刻就在七宝香居,我一剑捅死他!”
仙人的声音柔软万千:“是在下不好,不该提他。那不如说说尊者新收的徒弟?是叫陆怀朔?怀朔......‘吟吟朔北风,弯弯怀中月’......真是个好名字。”
被点名了,陆怀朔精神抖擞,脊背挺得笔直,很期待元啸的回答。
然而元啸却道:“他有什么好说的?”
“……”少年笔直的脊背颓然一弯。
万物岑寂,好半天过去,元啸才道:“若真要说……那孩子其实挺好的。”
挺好?
挺好是多好?
上山已经四年,陆怀朔不敢说自己这些年来十分听话乖巧,师尊收徒那日立下的三个规矩每个都做到了,但应该也有七八分的乖巧吧?
师尊这个人就是一团明亮的火,烧在荒野里,亮眼而鲜活,心里想什么猜都不用猜,爱和恨都会直白地表露出来。
所以陆怀朔知道师尊其实是疼爱他的,虽然疼爱比起给陆幼宁的差几分,平常也不怎么管他,但用“时常纵容”几个字来形容不算过分,犯了错也通常是高高抬手,轻轻放下,骂几百句,抽几十鞭子了事。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跟一个浑身都是逆鳞的创世神明顶嘴叫板。
那师尊为什么还会用区区一个“挺好”来形容自己呢?
陆怀朔托着腮,心里敲锣打鼓,想等一个下文。
陆幼宁身子骨弱,体力不支,上了房顶以后没多久就睡了过去,脑袋枕在他哥大腿上,睡容并不安稳。
仙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挺好是什么意思?”
陆怀朔默默道:“谢谢你。贼。”
元啸轻叹一口气,语气居然有点惆怅。
“挺好的意思就是......”
“啊啊啊——!”
“谁?!”
就在陆怀朔心急如焚,想要等一个回答时,枕在他大腿上的陆幼宁额头渗出冷汗,眼珠在眼皮底下疯狂打颤,似乎陷入了噩梦,骤然惊叫出声。
这一嗓子始料未及,吓坏人也,陆怀朔想捂住弟弟的嘴却已经来不及,就听得师尊的声音有如平地炸惊雷,在他耳边猛然劈响——
“陆怀朔!你这无法无天的狗东西!想气得本尊堕魔吗?!立刻滚下来!”
“......”
滚下去干嘛?在外人面前表演被丑唧唧的石人抽屁股么?
那还不如一头碰死来得痛快点!
陆怀朔想也不想,把他弟往怀里一卷,脚下生风,眨眼间就逃得无影无踪。
陆怀朔即将为自己造作来一波情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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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