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朔正在宁月阁地下仓库里找东西,一片昏暗之中,他蹲在木箱边,刚翻出的羊毛剪反射着冷光,他心里却很暖乎。
他要有字了。
师尊要给他想个好意头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像漂浮在地下仓库里的浮尘,被充斥了七宝香居每一个角落的,独属于元啸的香气吹过仙洲三山十二境界,吹进轮回道,投胎变成一朵花。
一朵生长在师尊骨头上的花。
“嘿……”
花傻笑一阵,拿着剪子正准备站起来,感到空气中一阵灵力波动,紧接着,师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对,是炸起。
像火山爆发一样炸起:
“——陆、怀、朔!你这个,你这个狗东西!你给本尊滚过来,滚到羊圈……不,滚去隐元阁,跪到静室里,没本尊的吩咐不准起来!”
咣当!
大剪子砸到地上,陆怀朔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吓懵了,他从轮回道被狂风刮回来,两耳嗡嗡嗡,头晕又眼花,感觉颅骨都要被震碎,扶着箱子缓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
他是个冰雪聪明的,醒神后瞬间明白了一切:
羊圈藏话本一事已经败露,此次去隐元阁,恐怕凶多吉少。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下山,更名改姓,远渡人界,再也不回无妄仙洲。
幼宁,哥对不住你,你跟师尊好好过日子吧,哥先走一步!
“真的是要堕魔了……要堕魔了!”
嚷嚷声在火山坑里回荡,盛怒之下的元啸像一阵红旋风刮过羊圈和竹林,直接从卧房花窗射进隐元阁。
抄起桌上冷茶咕咚大灌两口,他掐指一算,陆怀朔偷的这本书名为《七宝香居藏月记》。
“好你个混世魔王,上千本书你不偷,偏偷这本,气煞吾也,气煞吾也!”
立在窗边琢磨着定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陆怀朔已经是个大人了,对这种事好奇也无可厚非,一时做错事也能理解,要不今天就好好谈谈,别再摔杯砸碗的,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长辈。
正欲按下火气,视线中,却见一阵黑旋风刮出宁月阁,穿过海棠林,直接射出七宝香居门外。
元啸:“……”
他他他他他……他竟又畏罪潜逃!
这下就不能忍了。
元啸这一万两千年可不是白活的,大道之子绝非浪得虚名,对付这种不听话小孩那简直比呼吸还简单。
他只勾了下小手指,整座火山坑里的石头就都活了过来。
只见七宝香居外,乱石林中,无数石头震颤着从地面升入空中,碎粒组成牙齿,弯曲有如巨兽獠牙的充作镰刀,一只巨掌握住刀柄,挥动武器往地上这么一砸!
高达几十丈的巨石兵人堵住了坏小孩的去路!
大地动摇,万千尘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被砸得冲上天际,扑头盖脸朝一抹奔逃的身影轰下。
陆怀朔只觉眼前一黑,连哀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掩埋在乱石狂沙之中。
沙堆里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
小手指粗细的藤条从花心里如同游蛇一般冒出,挤开层层石块,卷住陆怀朔的腰,把人从废墟里捞了出来举到半空中。
幽绿色的藤蔓不断生长,将挣扎不止的陆怀朔层层包裹,将少年的上半身团成一个茧,茧旁边横生一根比人手腕还粗的大花茎。
陆怀朔看着大花茎,又回头看了看正在坏笑的兵人,目眦欲裂,像青天白日见了鬼那样恐惧。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石人样貌可怖,好似魔物,两只眼睛黑洞洞的盯着陆怀朔,“呵呵”笑了一声,那笑声无比沉重粗噶,仿佛从地狱传出。
它扔了镰刀,撇断花茎撸掉所有叶片,做出一根鞭子。
韧性十足的花鞭呼呼挥舞起来,照着陆怀朔的屁股就这么一抽——
“啊啊啊——!师尊!徒儿错了,饶命啊师尊!”
花窗边,元啸小手指又一勾——
“……疼啊师尊!徒弟不是故意的!徒弟只是偷了那书,但一页都没敢看!”
火山坑里,乌漆嘛黑的巨石兵人站在一片绿洲之外,它身侧是一株硕大的鹰爪藤,藤树扎在石堆里的根茎浑圆,比人还粗,越往上越细,尖端结出一个绿色的茧,陆怀朔的下半身从茧子里漏出来,黑袍之下的屁股坚实挺翘,啪的又挨了一鞭子。
陆怀朔的修为已至小境界,身体已经打不坏了,只会觉得疼。
还有屈辱。
石人和藤条都是熟面孔了,这两年他每次犯错逃跑,都会被这样吊起来打。
他非常讨厌石人,更希望元啸亲自打他。
他不愿意被一个丑不拉几的东西抽屁股。
挨了十几鞭之后,元啸终于撒完气,最后一勾手,让石人对准隐元阁二楼花窗口,把陆怀朔像抽陀螺一样一鞭子抽了回来。
砰——!
绿色大茧极速飞来,精准穿过窗户砸到卧房墙上,砸出骇人的巨响。
藤蔓沾到墙面后自动钻进去,陆怀朔被释放出来,啪叽拍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
元啸坐在茶桌边,拍案质问道:“老实交代,你是如何解开书房禁制的?!”
“没有解禁制……”
“那你是怎么做到溜进去又不被本尊发现的?”
陆怀朔爬起来跪好,理了理衣服,声音比蚊子还小:“徒儿用钥匙开的门……”
“!”
书房钥匙一直挂在元啸胸前,贴着皮肉从不离身,又有层层衣物遮掩,陆怀朔若要拿……
元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气得说不出话了,修眉倒竖,眼冒烈火,下唇止不住地颤抖,像被玷污了清白那样恼怒,捂住胸口缓了好半天才厉声道:
“你……你这畜生!你什么时候偷的钥匙,什么时候非礼的本尊?!”
陆怀朔急忙解释:“没有的事!徒儿哪敢非礼师尊!是……是……”
“是什么?!”
陆怀朔眼神闪躲,嗫嚅道:“是几天前您夜里醉得太死,仙花忘生血肉,您当时宿在燕尾春台,躺在白玉床上变成了具骷髅,徒弟从您肋骨上取下来的……”
这么一说,元啸回忆起来了,是陆怀朔要他再做一个连心坠那天。
他当时喝了比平常更多更烈的酒,打算麻痹痛楚,给心头一刀,再做出一个连心坠,谁知他不胜酒力,刀还没掏出来就醉死过去。
醉得太死,仙花感应不到他的气息,那夜他就如陆怀朔所说,变为了红纱堆里一白骨。
好啊,他那天为了好徒弟不惜给自己一刀,好徒弟却在琢磨怎么偷**!
又偷钥匙又偷书,他竟养出了个贼!
元啸恨不能将这不争气的东西踹下逐光顶,啪嚓砸碎茶杯:“哼!摸骷髅就不算非礼了么?本尊告诉你,那也算!”
元啸说的话就是天理,陆怀朔顶嘴不得,只能认下,连声道歉。
他确实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对,因而接下来,元啸摔了四五个茶杯,痛骂百十来句,他都没再狡辩一声。
直到元啸问他——
“这几日自渎过几次,从实招来!”
“!!!”少年瞳孔骤缩。
千错万错都能认,这种事怎可与他人道?
陆怀朔三岁他时娘就给他请了教书先生,可以说是知书达理,很懂得“廉耻”二字怎么写,骤然听到这种露骨的言辞,羞得恨不能一头碰死在身旁的云母屏风之上。
他急得眼底泛红,死死盯着卧房地砖上的花纹:“师尊,您、您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问出这种话……这也太、太……”
“太什么?”元啸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问题,坦荡道,“你既然修造化大道,那师尊问你,生命由何造化而来?你爹你娘如何生出你与幼宁?你不是偷看那本书了么,说啊,说说书里是怎么写的?”
陆怀朔咬着下唇不答话,脸皮烧成同元啸衣服一个颜色,眼神看上去跟死了三天的死人没差别,一点光亮都没有,徒劳挣扎道:“徒儿真的没敢看那本书……”
“哼,你有胆子偷,没胆子看,本尊还应该夸你是不是?”元啸顿了顿,长叹一口气,都没心情发火了,严肃道:“两年前你搬出隐元阁时为师怎么跟你说的?”
陆怀朔乖乖答道:“‘尔乃凡躯,造化难成,需死守元阳,禁绝欲念,不可遗泄。若大道未成,遗泄元阳,每犯一次,则易入魔一分……’”
回忆起师尊的这些教诲,陆怀朔羞惭得抬不起头:“师尊,孩儿真的知道错了,孩儿这几日就……就弄过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而已!那本书孩儿真的没敢看!”
这应该是实话了,元啸消了些气,道:“若只有一次,那你还有得救,今后不可再自渎,除非……你放弃修炼造化之道。”
“徒儿不想放弃,以后定不会再自……再做出此等事情。”
“走火入魔的后果有多可怕你心里清楚,知道此事有多严重就好。花有春时,人有淫时,此事师尊就当作你到了对**好奇的年纪,忍耐不住而为之,本尊可以不深究。只是偷窃钥匙实乃大过,为师断不能容忍,你自己说怎么罚吧。”
陆怀朔咬牙道:“罚二十鞭……”
他偷看了眼元啸的表情,改口道:“三十……”
“四十……”
元啸眉头始终不松开。
陆怀朔脊背深深弯下去,两手撑住地板,跪趴着,哀声道:“师尊,最多只能五十,否则要孩儿残的!”
被石人抽五十下,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次定能长记性。
元啸正欲点头,却听得陆怀朔这时小声道——
“师尊,这次能不能……能不能别让石头大哥抽我,换您亲自抽。”
陆怀朔就着跪地俯身的姿势,挑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行么?”
“?”
元啸心里头“嘶”了一声,这要求还真是闻所未闻。
亲手抽五十鞭,陆怀朔还没疼死,他就先要累死。
造出石人掌刑就是为了偷懒,陆怀朔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疼惜他这个师尊?
“不行。”他一口回绝。
高束的马尾垂下来,堪堪遮住陆怀朔小半张脸,衬出几分脆弱。他眸光雪亮,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继续用那种可怜的眼神望着元啸,声音很是低哑:“师尊,孩儿觉得……觉得……”
元啸急脾气,不耐烦道:“觉得什么?”
“觉得自己命苦……师尊都不肯亲自动手罚孩儿,可见对孩儿很失望,也并不将孩儿放在心上。孩儿若也是个身娇体弱的就好了……”
元啸:“……”
元啸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很吃这一套,只不过这一套往常都是陆幼宁耍得多,他没想到陆怀朔今日竟然也耍起来了,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硬着心肠道:“闭嘴,赶紧滚出去领罚。”
陆怀朔就不起来,长眸眨巴眨巴,已经很有成年男子气概,英武俊朗的一张脸上竟然......滑落下一滴泪。
他如今相当漂亮,完全担得起“美男”二字,虽然离“绝世美男”四个字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日,但迷惑人心的能力是具备了。
再加上取字一事有过铺垫,因而这滴泪一落下,气氛就被烘托到了极致,弟弟那种只会干嚎的路数在他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
诚如他所想,这滴泪是那压垮鲜花的最后一粒雪,带给了元啸挺大的震撼。
元啸觉得这种震撼和陆幼宁的哇哇大哭完全不一样,倔强而克制,好似世上最坚硬的磐石裂开一条缝,使人担心磐石是不是就会因这条小小的缝隙轰然碎裂。
元啸不太清醒了,明知道陆怀朔是在演,也如同喝了杯烈酒一样不太清醒了。
“那……那为师就亲自动手?”
“徒儿甘愿受罚。”
陆怀朔破涕为笑。
元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偏心的师父,在海棠林里揪了根花枝作鞭,挥鞭子的力道比石人重一百倍,将陆怀朔照死里抽。
五十鞭抽完,元啸累得大汗淋漓,濡湿的脸颊和脖子上沾惹了几片艳红的花瓣,将肌肤染成淡淡的粉。
陆怀朔觉得那颜色很像母亲放旧了的胭脂。
元啸没力气拂下那些不听话的花了,也没力气再说教徒弟,仰头往摇篮里一栽,当场睡过去。
陆怀朔浑身染满海棠花香和师尊的味道,去羊棚把三只羊剃了精光,一根羊毛都不给它们留。
元啸不熏香,身上的味道来自花儿与薄酒经年累月的浸润,那种味道平常轻而柔,需要仔细嗅闻才能闻到。可当元啸生气的时候,它似乎也会被激怒,变得极具侵略性,将人撞个温香满怀,酿成一壶醉华春醒——
一种陆怀朔小时候偷喝过的人世间最甘甜的酒。
窃书这件事幼儿不宜,元啸料理陆怀朔之前给陆幼宁服了安神养元的药,陆幼宁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羊绒毯,白得像雪,是全新的。
而他哥躺在地板上,身旁是一架织机。
他哥的黑眼圈比鸡蛋还大,浑身沾满羊绒睡得不省人事。
少年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那笑意从美梦中透出来。
梦中春风吻月,月上生花,花飞入骨,骨又成春。
七宝香居马上就要结束只有三个人的日子啦,陆老大将为自己作来一波情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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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