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说他事不过三 第1章 第 1 章

无妄仙洲，南安境界。

听说月寒山上住着一位可怕的神仙，他比任何修无情道的人还要无情，哪怕无辜婴孩饿死于眼前也能做到置之不理。

他脾气很糟糕，浑身都是逆鳞，心情不好的时候，在他面前连呼吸都是错的。

没人喜欢这位神仙，没人愿意拜这位神仙，时间久了，连这位神仙名字是什么，封号是什么都无人再记得。

大家都希望这位神仙早点离开，去遨游虚空，换个有责任心一点的过来。

山脚下的澄水村里，陆家十二岁的小泼皮——陆怀朔陆小爷不信这个邪，觉得神仙慈悲，断不会那么无情，决定亲自去验验传闻真假。

这天，他假称要上山采蘑菇，把刚出生不到五个月的亲弟弟偷偷装进背篓，趁大人呼呼大睡的时候带着弟弟出发了。

月寒山高万丈，山顶终年覆盖积雪，积雪下有个沉寂的火山口，听说神仙的七宝香居就在洞口中。

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到达半山腰时，火红圆日已将雪顶染为橙红。

陆怀朔走累了，弟弟也开始哭闹。他找了处平缓的草地坐下，抱着弟弟喂了半壶羊奶，自己什么也不吃，休息片刻接着赶路。

陆家靠山过日子，陆小爷从小在山涧中滚大，爬山相当厉害，比岩羊的身手还矫健，连雪豹都不比他能蹦跶。

这孩子长相英气，虽然还小，却已生得凌厉美目，瞧人很有气势，看得出来以后定是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他手长脚长，比同龄的孩子高整整一个头，像头健壮的幼狼。

爹娘说，他是老天爷选中的孩子，所以才这么好看，这么有本事，将来肯定也要成神的，说不定就要接那无情仙君的班。

快到雪线附近了，陆怀朔却并不继续往上走，而是沿着雪线边缘绕圈转。

转了不知多少圈，他回到山道，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再抬眼，眼前竟然出现一块大石头。

石头堵住上山路，表面平整，刻着四四方方一面棋盘。

传说这位仙君喜欢下棋，若有人要寻他，就上山绕着雪线转圈转到他满意为止，山道上便会出现这个棋盘。

陆怀朔脱下背篓，给弟弟喂完剩下半壶羊奶，又从背篓里掏出两个棋篓放在石头上。黑棋位于上山那侧，白棋在自己这侧。

仙君不喜欢下忘忧棋，偏爱五连珠，同时也讨厌输棋，所以必须让仙君赢。

陆怀朔哄弟弟入睡，用布包住背篓，保证冷风吹不进去，接下来就是上香磕头，三跪九拜。

鼓捣完这一切，他去石头边盘腿坐下，盯着棋盘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一两声细响，好似玉石搓磨，靠着石头睡过去的陆怀朔猛然惊醒，就见一只无形的大手从棋篓中拈出一粒黑子，啪地落子天元。

陆怀朔掀开背篓看了眼，弟弟正呼呼熟睡，他舒了口气，这才放心与仙君开始对弈。

仙君并未显形，陆怀朔却能感觉到石头对面端坐着一个气场强大的人。

啪！啪！啪！

仙君非常有脾性，每次落子都不是落下去的，而是砸下去的，那力道听起来像要把石头震碎，吓得陆怀朔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吱声，冷汗浸透后背。

大人们告诉他，跟仙君对弈时绝不能说话，也不能让仙君看出来故意输棋，否则就会被打下山，三年之内别想再采到一朵蘑菇，打到一只猎物，更别提求仙君帮忙办事，或者让山石开道，进入雪山去一观七宝香居了。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眼见着就要黑天，陆怀朔凭借精湛的棋艺连输上百局而不露任何端倪。

他精疲力尽，两条腿又酸又疼，快要坐不住了，然而仙君还不满足，一局结束，啪的一声，又又又又落子天元。

耐着性子陪仙君重开，陆怀朔心里犯嘀咕：再继续弟弟就要醒了，仙君若被婴儿啼哭声吵到，定会将我们踹下山，到时候前功尽弃，非气死小爷不可。

他心急如焚，几欲骂人，忽然计上心头，狠狠一捏手中棋珠，不再谦让，直接落子盘上，用一颗棋子连出两条四连珠，一条阴线，一条阳线，此局瞬间成为白棋的必胜之局。

悬在棋盘之上的黑子先是一滞，然后猛烈颤抖起来，定是仙君气得手抖。

又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那是仙君霍然起身，准备踹人。

果然，一股劲风迎面袭来，陆怀朔抱紧背篓猝然闭眼，然而仙君的脚却堪堪止在面前。

鞋尖有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一下他的鼻头，旋即收了回去，徒留丝缕浅淡的香风。

只见棋盘之上，那连出两条四连活棋的关键白子忽然化为碎粒，差点被仙君脚下生出的风刮散。

棋子已无，连线却在，仙君既算输却也没有真的输。

陆怀朔不知道这种做法能否让仙君要点脸，别再为难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幸哉，仙君是个极要脸的人。

满盘棋子被无形的手掌哗啦一下尽数拂到地上，陆怀朔见掀翻棋局那架势，仙君可能十分羞恼，却并不踹他，想必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发完火就好了，气性大的人就是这样的。

陆怀朔把背篓护在怀中，做好了承受神仙一怒的准备。

片刻后，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传来，只见雪地里出现几个大大的脚印，脚印又很快被抹平，是被仙君拖在地上的衣摆抹平的。

脚印走入一片松软的雪堆，紧接着，无形手掌在地上疯狂划拉，拢出一个巨大的雪团。

雪团被抱起来，陆怀朔眼睁睁见那雪团由远及近，被抱到自己脑袋顶，然后——

哗啦啦……

他变成了雪人。

仙君在他头顶拍了拍手，阵阵香风飘过，周围再无那种神仙的清气，看来仙君撒完气了，走了。

而陆怀朔低头一瞧，堵住山道的石头早已消失不见。

他高兴地弹跳起来，瞬间有了力气，大叫一声“喔呼”，三两下拍掉身上的雪粒子，背起背篓就朝雪峰顶撒丫子狂奔。

尖尖的雪峰近在咫尺，隐约可见山道尽头有个黑漆漆的山洞，从那洞里穿出去就是神仙的七宝香居。

据传说和古书记载，仙洲三百万众，能亲眼得见七宝香居的不过三人。

陆怀朔即将成为第四个，激动得加快脚步，一溜烟蹿进洞中。

直行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这是片宏伟宽阔的火山盆地，穹顶被冷蓝色的冰盖遮蔽，好似一只薄胎蓝瓷碗倒扣在头顶。

放眼是望不到边际的乱石堆，怪石嶙峋其中，如巨兽獠牙，反射着被染成幽蓝色的天光，阴森寒意浸透骨髓，此地令人望而生畏。

陆怀朔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石阵前不值一提，他甚至看不到神仙宝殿在哪里。

这座火山千年前就死透了，鼻尖却还闻得到硫磺味，陆怀朔从背篓里找出个自己做的滤布，里面放了干花，轻轻拢住弟弟的口鼻。

他攀越千百块巨石，在乱石林里穿梭，往前走了两三里，忽见一小片绿竹树梢出现在远方。

那便是古书里所载的七宝香居了！

「……于火山盆地中心无端显一绿洲，香居围湖而建，四周遍植玲珑香草，香草之外又有片片翠竹，翠竹之外又有湖石假山，假山之外又有白墙木门，木门之下可见青石台阶……」

陆怀朔停在石阶下，仰望刻着「七宝香居」四个大字的白玉匾额，愣神良久，心下无比震撼。

此地虽无云雾缭绕，不似天上仙宫，却远离俗世，洁净无尘，令人心旷神怡，忘却千种杂念，徒生万般虔诚。

小儿表情端正凛然，脱掉背篓放在身旁，整理好身上的灰布衣衫，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磕头三下，朗声道：

“仙君大人，我是月寒山脚下澄水村的村民，姓陆，名怀朔，取自‘吟吟朔北风，弯弯怀中月’，今年刚十二。我从小信奉仙君，众生不拜您，我拜您，众生不信您，我信您。”

陆怀朔说完候了片刻，确定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后，保持额头贴着地面的姿势，继续道：“今日前来叨扰仙君，是想求仙君救救我的弟弟。家弟名唤陆幼宁，却不能自幼安宁，打娘胎里带了弱症，大夫说他活不过五岁。”

陆怀朔喉咙一紧，尽量忍住哽咽：“我家爹爹半年前死于疫病，娘亲难产而亡，家中田地房屋全被亲戚夺去，如今表姑父要将幼宁卖给傀宗炼为傀兵，将我卖去晏都给富商作小倌，我年纪尚小，反抗不得，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眼泪打湿地面，陆怀朔揩了揩脸，声音陡然变大，充满恳切与决绝：“我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只求仙君收我弟弟为座下童子，护他周全！怀朔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将日日为仙君进香献贡，旦有余钱，定为您修庙塑像，广纳信徒。求您救救幼宁，救救我阿弟吧！”

话音在空旷的石地里回荡，额头往地上用尽力气一磕，皮肉瞬间渗血，把一滩泪水染成薄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七宝香居里燃起点点灯火，阵阵不知名的浓郁仙香飘然而出。

陆怀朔遥望院中楼阁，见二楼花窗上隐约映出一人侧影，激动万千，放开嗓子大声喊：“是您吗仙君！求仙君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您能救他！”

人影半挽发髻，斜插一支簪，一豆橙黄灯火燃于身前，仿佛寻常人家挑灯夜读的公子，是极易亲近的，根本不似传言那般冷酷。

陆怀朔心中烧起名为希望的熊熊烈火，把眼圈烧得通红。

可那灯突然灭了。

整座七宝香居的灯都灭了。

微风吹动丛竹，树叶在无边黑暗中发出低低的耳语，耳语是冰冷的，从耳心一路冰冷到脊背，冰冷到肺腑，将四肢百骸，血肉肌肤冻出一层白白的霜壳，带着蚀骨的痛楚。

陆怀朔把陆幼宁从背篓里抱出来，一个狠心一用力。

嘹亮而惨痛的哭声立刻横扫火山，响彻天际，一阵高过一阵，似永无止境。

弟弟胳膊上有一个小小的掐痕，陆怀朔盯着那痕迹心痛不已：“幼宁……哥，哥无用……哥对不起你……”

兄弟俩的泪水在地上汇聚成河，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漆黑永夜和簌簌风声。

……

对仙人来说，救活一条性命不是举手之劳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这里是仙洲，仙人的职责不就是护佑黎民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既然不准备救，为什么山石让道，香居现形？

“你耍我……你耍我！！！”

砰——！！！

陆怀朔下巴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嘶吼着，抄起巨石猛砸木门，砸了数百下也没能砸开。

他又企图翻过围墙，但围墙太高，他只能仰望那条翻不过去的弧线失声痛哭。

表姑父一家凶狠阴毒，有钱有势，还有亲戚在南安拒灵府当官。

陆怀朔之前带弟弟逃跑过几次，每次被抓回来都是一顿痛打，幸亏他从小体格健壮异于常人，这才没被打死。

他后来又磨了刀，想剁了表姑父一家，可他终究只有十二，有那个力气也没那个胆子。

若他只有一个人，那杀了就杀了，跑了就跑了，他会一些手艺，总有办法活下去，可带着只有五个月大的婴儿，一切都变得不容易。

这次带弟弟跑出来，他下了不成功不下山的决心，因为下了山被捉回去，他和弟弟可能真的只有一死。

撒了一通火气，陆怀朔又执拗地跪回去，带上山的两壶羊奶都被弟弟喝完了，他整日水米未进，已是强弩之末，终于在第二日天光大亮的那刻跪不住了，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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