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慢慢走到日光之下, 银色长发蔚蓝双眸与司同尘如出一辙,她穿着厚缎衫子,看得出日子过得不差, 原本深深凹陷的双颊也圆润了起来, 只不知是吓的还是岁月蹉跎,眉梢嘴角都有些下垂, 显出了几分哭丧的老态。
司同尘看着那张久违的熟悉的脸,心里平静得不可思议。
直到此刻, 他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女人也好、薛屠户和隋州那些不堪的往事也好, 早已不能勾起他的情绪波动, 它们仿佛都化作了苍白的剪影, 静静地蛰伏在他记忆深处,曾经的切肤之痛和恨意却已经消失殆尽了。
浮鱼公主:“想要她, 拿平海珠和你师尊的流风回雪来换。”
司同尘挑了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异想天开的笑话:“公主,你这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流风回雪和平海珠是什么级别的法器, 一个人老珠黄的鲛人是什么行情, 您去鱼贩子那儿打听打听,还两样一起要, 想什么呢。”
浮鱼公主:“……”
这是鲛人行情的问题吗?
浮鱼公主让他这一个岔打的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半晌才道:“世人皆说我悖逆纲常、残忍冷血,想不到比起你这正道才俊的高论,我都要甘拜下风。”
“唉,别介。”司同尘嗤笑一声,“我此来只为跟您过不去, 正道才俊可不敢当,传出去容易让人误会。”
浮鱼公主:“你当真不管她?”
司同尘耸了耸肩,淡然道:“公主既然有心抓她,就应该查过我的过往,您觉得,我能有多在意她的死活?”
两人在这隔空扯淡的时候,江随云已经领着方楼雪和叶澜把内殿妖将的防线撕了个大口子,流风回雪剑光吞吐,雪色灵气冲天而起,把内殿的屋檐削掉了一半。浮鱼公主巍峨的大殿变成了时髦的敞篷,终于坐不住,身形一闪出现在门口,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她指尖生着一寸多长的尖锐指甲,登时在女人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口。
女人哆嗦了一下,泪流满面地看着司同尘:“救救娘……好疼啊,我害怕,救救娘……”
浮鱼公主冷笑:“既然你不在乎她的死活,我便做个好人,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吧!”
她的手缓缓用力,女人的脸先是憋得通红,随后开始发紫,一双眼睛祈求地盯着司同尘,司同尘脸色阴沉,袖子下的手越握越紧,却始终没有出声。
“同尘。”
江随云忽然唤了他一声,两人目光相接,江随云微微点了一下头,司同尘一怔,随即垂了垂眸子,轻声道:“好,你放开她,流风回雪和平海珠给你。”
仙门中一人惊叫道:“仙尊不可!”
江随云一扬手,流风回雪划过一道雪白的弧线飞向司同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柄雪色长剑吸引,连浮鱼公主的视线也忍不住落到司同尘手上。
就在这一刻,色白如瓷的剑锋抵住了她的脖子,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分神了。”
浮鱼公主一怔,倏地扭头看向司同尘,却见那名动天下的流风回雪的确还在那人手中,不由得咬牙道:“你是故意的!”
江随云淡淡道:“自然。”
他没有胜券在握就凭空生出三斤废话的毛病,剑刃一动便要下杀手,浮鱼公主眼神一凛,蓦地推开手中女人,另一只手凌空一摄,与此同时,江随云剑刃破喉,滚烫的鲜血喷了一地,倒下的尸身却变成了一个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的狐妖。
江随云弯腰扶起鲛女,眼睛却是看着身侧的方向:“尸傀替身术。”
浮鱼公主出现在狐妖原本站着的地方,冷笑了一声:“这点小把戏就想要我的命,清渊仙尊未免太自信了。”
她左手微微一翻,虚空中蓦地凝结出数十道风刃,尖鸣着袭向鲛女,江随云顺手把鲛女护在身后,左手一紧拦下那些风刃,然而就在这一刻,真正致命的袭击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刺了出来。
鲛女手中握着一把刻着符咒的匕首,闪电般地一刀刺向江随云后心!
司同尘声嘶力竭地喊道:“师尊!”
鲛女离得太近了,任凭江随云反应再快也难以躲闪。
直到这时,浮鱼公主脸上才浮现出冰冷的笑意——费了那么多周折找到鲛女也好,像个愚昧的凡人一样跟人打口舌官司也好,故意装蠢让他们抢人回去也好,都不过是她设计好的障眼法罢了,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威胁那不足挂齿的小鲛妖。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血咒没有失效,鲛女忠实地完成了她的指令,然而她手中的匕首此刻却被两根修长苍白的手指轻飘飘地夹在了指缝间,那手指微微一用力,符咒匕首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江随云看都没看鲛女一眼,顺手把半截断刀扔在了地上。
浮鱼公主:“你早有防备!”
“尸傀替身术的主体与傀儡距离越近,对主体而言就越安全。”江随云淡淡道,“若非她还有用处,方才你不会舍近求远。”
“放肆!”
浮鱼公主怒上眉梢——她并没有小看江随云,这个主意她准备了很久,什么意外都考虑进去了,却不料殚精竭虑半个多月,到头来却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功亏一篑,简直岂有此理!
血咒的效果褪了下去,鲛女看着地上的断刀,猛然回想起方才自己干了什么,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卑贱惯了,遇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求饶,战战兢兢地一把抱住了江随云的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求求您——”
江随云皱了皱眉,弯腰一扶女人臂弯,女人只觉一股力道不由分说地把她拎了起来,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襟就被人一把扯住,司同尘眼眶通红,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攥着女人衣领的手青筋暴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浮动着真实的杀意。
女人茫然地跟他对视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司同尘濒临失控的情绪:“好孩子,你……你快帮娘求求情,求求仙尊别杀我!别打我,我……只要仙尊饶过我,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我……我可以侍寝——”
司同尘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住、口!”
一只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眼睛,把那浑浑噩噩的女人隔绝在了他的视线之外,司同尘的身体忽然簌簌地发起抖来,他的腿一个劲儿地发软,肩背的肌肉却绷得死紧,喉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盖着他眼睛的手轻轻一带,司同尘脱力的身体被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他闻到了清冷的檀香味道,闭着眼都能感知到身后人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道肋骨,那是他在无数夜晚用唇齿和指尖确认过的地方。
江随云安慰地亲了亲他的唇角:“我没事,别怕。”
司同尘哽得喘不过气来:“师尊,她……她若是……”
“没有假若,就算有血咒,她也伤不了我,这便是结果。”身后的手搂得更紧,江随云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灌入耳膜,如同他们无数次耳鬓厮磨时那人低低的喘息,“我在,别怕。”
司同尘终于忍不住,回身重重地吻住了他。
另一边,在仙门修士和反叛妖族围攻下节节败退的妖将们拼尽最后的力气,围拢在了浮鱼公主身边。他们在落月峡里困了上千年,曾经对自由的渴望终于转化成了疯狂的怒火和仇恨,良知不重要了,同族不重要了,甚至自由也不重要了,只要有人能带着他们杀出去,让他们尽情地报仇,管他是神是魔,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可浮鱼公主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看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众妖,眼中忽然闪过一抹诡异的笑意。
众妖只觉后颈处忽然一疼,仿佛钻进去了一个什么小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浮鱼公主道:“别动,我将我的灵力赐予你们,从此之后你们便同我一样,成为永生的妖神。”
众妖闻言,脸上都浮现出癫狂的喜色,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蛇妖嘶嘶嘶地尖笑起来:“仙门杂种,你们等着,等老子得了公主殿下的灵力,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蛇妖的笑声戛然而止,惨叫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群妖后颈处忽然鼓起,一棵嫩绿的小苗破皮而出,疯长的根系深深地扎入了他们的脑髓和血脉之中,小苗迅速长大,抽条开花,花心处眨眼间便结出了一颗拳头大、晶莹剔透的红色果实,群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灰败,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
蛇妖滚倒在地,他的血肉已经被那花吸干了,只剩一层干瘪的蛇皮贴在骨头上,他仰起头,挣扎着向那高高在上的神祗伸出手:“公主,弄错了……这不是传授灵力的种子,是吸收灵力……”
混在仙门联军中的柴灯等叛将看着那些同族干枯的尸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浮鱼公主素手轻抬,那些红色果实便浮起到了半空中,众人都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惊呆了,直到江随云厉喝一声:“打碎那些果实,别让她吸收!”
仙门众人如梦方醒,纷纷各出本事朝那些果实招呼过去,浮鱼公主眼神一冷,张开樱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漫天果实纷纷翻滚着钻入她口中,仙门联军竭尽全力,终是只拦下了小一半,大多数果实还是被浮鱼公主一口吸入了腹中。
浮鱼公主脸上浮现出无上享受的模样,整个身体迅速地抽长拔高,双腿变成无数翻飞的触手,额间缓缓生出尖锐的双角,她俯视着地上的干尸,蓦地勾唇一笑:“没弄错,你们成为我的一部分,不就也是永生的妖神了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一刻,一道雪色剑光蓦地凌空而来,浮鱼公主翻飞的触手猝不及防地被削断了好几根,她吃痛地尖叫一声,眼中杀意迸现:“江随云,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