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鱼公主做事不可谓不周全, 落月峡周围布满了上古阵法,几乎没有死角,只是她先前为了取信于端木寒, 告知了他太多信息, 端木寒本就家学渊源,举一反三, 对浮鱼公主的布置早有了大概的估计。仙门众人分成几路,按图索骥, 破晓时分,推进最快的江随云已经能看到落月峡行宫的大门了。
出发之前端木寒曾提过:“最内圈的阵法全是浮鱼公主亲手布置, 旁人绝不允许踏足或打听, 我亦不知她如何排布, 一定要谨慎。”
江随云往前走了几步,周围忽然弥漫起了一片诡异的雾气, 起初尚能视物,再走几步便伸手不见五指,他心知已经陷入下一重阵法中,却不料这浓雾中既没有夺命的利刃, 也没有张牙舞爪的鬼怪, 穿过雾气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林间殿宇。
说陌生, 是因为他已经七百多年没见过这片地方,说熟悉,却是因为这是他自幼生活、修炼、得道的地方。
是他前世师门。
江随云心里明白他在这个时空中已经过世了,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再穿越回来,眼前的景象大约还是那阵法给他制造的幻境,可时隔数百年重临故土, 即便明知是假的,还是忍不住想多走两步,再看几眼。
他隐约听到了一阵沙沙声,循声过去,只见后山的空秀林边不知何时立了一座石碑,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在石碑边洒扫,她一身素服,扫得十分仔细,连石碑的缝隙都用绢布细细擦过,擦着擦着,肩膀忽然抖动起来,似是哭了。
江随云走上前去,只见那石碑上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颂词,而被歌颂的对象,正是他自己。
想来是他过世之后,仙门为他立了这座碑,以供后人祭奠。
此刻在碑前失声痛哭的,正是他师妹孟朝雨。
孟朝雨小他七岁,两人一同在木华真人门下修行,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比起其他师兄弟也要深厚一些,江随云眼看她哭得浑身都在细细颤抖,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那只手却从孟朝雨的肩膀上穿了过去。
生死殊途,哪怕他如今能呼风唤雨,与上古神魔都有一战之力,却依然无法穿过这薄薄一层阴阳之隔。
江随云不由得有些怨那立碑之人,三千功名皆入土,祭奠与否都不过是活人的念想,他虽是一了百了,师尊和师兄妹却尚在人间,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旁人见了不过感叹两句,师门故友见了却要勾起伤心往事,既然如此,又有何存在必要?
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过来,他面容清俊,白衣白发,江随云乍一看几乎没敢认,直到来人走近方才确定,竟真是他的师尊木华真人。
他过世之前,师尊满头青丝无一根白发,可如今……
木华真人见孟朝雨在石碑前痛哭,叹了口气:“今年又是你最早过来。”
孟朝雨连忙抹了抹眼泪,起身行礼道:“师尊。”
木华真人拍拍她的肩膀:“随云已经去了七百余年,你却日日素服,坚持为他守孝,他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自苦。”
孟朝雨苦笑:“师兄离开之后,师尊一夕白发,又何必劝我。”
两人相对无言,在江随云碑前静立半晌,江随云当年为天地苍生情愿以身殉道,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心中皆是平静无波,直到此刻方才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决定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如何惨痛的噩耗。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是能与他们说句话,若是能告诉他们我在另一个时空过得很好,他们是不是就能放下心结,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木华真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扭头往江随云的方向看了过来:“谁在那里?”
孟朝雨一愣,也跟着他转头,然而她四处查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人影,只好道:“这边没有人,师尊可是看到了什么?”
木华真人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迟疑,又反复地往江随云的方向瞧了好几眼,才沉吟着道:“我总觉得似乎有谁站在那里。”
江随云下意识地往前迎了几步,木华真人脸色蓦地一变,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是……是随云吗?”
孟朝雨猛地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江随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师尊!”
他的声音与身后的一个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江随云故地重游的时候,司同尘也冲破最后一个外圈阵法,陷入了五里雾中。
他的幻境十分现实,没有玄妙的时空穿越和乱七八糟的故人,只有他和江随云经历过的一桩桩旧事,只是这一次,他的视角换成了江随云的。
他坐在高高的二楼,看着台上那孱弱的少年被强压着跪在地上,漂亮的脸蛋沾了灰尘,蹭出一道道丑陋的泥印子,那样狼狈,那样不堪,若是没有系统任务,若是他没认错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有什么可值得他出手相救的?
流珠渡酒楼,那些猎户也是被鲛妖吸引而来,若是没有带着司同尘,根本不会有之后的麻烦。
随后便是玉衡宗里发生的那些事,江随云原本在看书、在修炼、在喝茶、在跟人说话,听到司同尘又惹了是非,便要立刻放下手里的事赶过去救场,为此,他得罪了无数人,成了众人眼中色令智昏的蠢货,偏私护短的疯子。
落月峡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轮回门前镇压尸鬼暴 / 乱,听了消息只好银鸰传话方楼雪来替他镇压尸鬼,匆匆赶往落月峡……
司同尘看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感觉江随云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实在水深火热,仿佛他不是收了一个徒弟,而是一个大写的麻烦。
可这些,江随云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只说他天赋过人,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合他心意,乃至于两人在一起之后,对他也是予取予求,由着他任性妄为。
回忆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司同尘心下一跳,连忙向那人跑过去:“师尊!”
然而走到近前,司同尘才发现江随云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仙人和一个眉目清秀的素衣女子。
江随云回头见是他,也有些意外:“同尘?”
就在这时,那层无形的隔膜消失了,来自两个时空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孟朝雨失声叫道:“师兄!”
木华真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勉强稳住了声音:“随云?”
江随云看看面前的木华真人和孟朝雨,又看看身后的司同尘,有生之年头一次觉得脑壳里仿佛装了一堆浆糊,全然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倒是司同尘眼尖,看到了那两人身后的石碑,心中便隐约生出了一些猜想,主动走上前握住江随云的手道:“这里便是师尊常常提起的师门故地吗?”
木华真人:“这位小道友是?”
江随云木了半晌的意识这才回笼,慢慢转过头看着木华真人,哑声道:“师尊——”他才叫出这两个字声音就劈了,不得已又清了清嗓子,“这是司同尘,是我的弟子,亦是我的道侣。”
孟朝雨惊呼了一声:“道侣?!”
木华真人也皱了皱眉:“随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这句话一出口,江随云眼中那激烈浮动的情绪忽然消失了,他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问:“有何不妥?”
木华真人用一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着江随云,冷冷道:“身为人师,与弟子行如此悖妄之事,不长不幼,目无礼法,岂止不妥,简直不妥至极!”
江随云唇边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可惜我与同尘木已成舟,您这番劝诫,来的太晚了些。”
木华真人更加震怒:“方外修行之人,本就应该清心寡欲,岂能如此放纵情 / 欲!这些年来,你连廉耻都忘了吗?”
司同尘听着这一句句锥心之言,双手不由得越攥越紧,然而此人毕竟是江随云当时师长,师尊尚未说什么,他更不该贸然置喙,只是……司同尘皱了皱眉,心想,为何感觉眼前之人与师尊回忆中那位师祖相差甚远?
此时,木华真人转向了司同尘:“随云在我身边时,一向克己守礼,堪称正道楷模,他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定是你先生了非分之想,这才带坏了他!”
想不到师祖一把年纪,猜的居然还挺准。
“身为弟子,不敬师长,犯上妄为,你可知罪?”不待司同尘回答,木华真人又咄咄逼人道,“更何况,你在他身边,对他有何好处?人生在世,不可只顾一己私欲,若是没有你,他分明可以活得更好,你又为何要利用他心软将他绑在身边?”
他字字句句,恰好与先前司同尘在幻境中看到的往事呼应,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司同尘沉默地与江随云对视一眼,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木华真人侧了侧头,唇角在江司二人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了一丝冷笑。
就在这一刻,一道细长透明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木华真人的右眼,司同尘唇边带笑,温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离间我和师尊?”
虚空中响起一声女人的惨叫,江随云耳廓微动,闪电般地出手,顺着木华真人血肉模糊的右眼捅了进去,揪着头发把一个盛装女子从木华真人眼睛里拽了出来。
“公主,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