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云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想起他昨日深夜来找自己的时候,也是这幅神情。
司同尘那时问:“刺杀浮鱼公主九死一生,清算围剿旧事血债血偿, 端木公子这是没给自己留活路啊, 我能问问阁下为何如此大公无私吗?”
端木寒笑了:“我并非大公无私,只是我想做的事, 比我的性命重要,如此而已。”
江随云:“你想做什么?”
“仙门这些年, 已经烂到了骨子里。”端木寒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 “想治好这病, 就必须剜掉腐烂的肉, 放出染毒的血,再敲开骨头, 把那些有毒的根系通通拔 / 出 / 来,伤筋动骨不过一时,好过等他们自取灭亡。”
江随云:“你此前所为,便是为此。”
他的语调里没有询问, 只是陈述。
端木寒:“可惜浮鱼公主有所察觉, 提前开始进攻轮回门,否则当可再清理一些毒瘤。”
幸免于难的毒瘤们群情激奋。
赤霞仙尊:“千年前妖族奴役我人魔两族之时, 又何曾对我等有过恻隐之心!就凭你这黄口小儿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要释放妖族奴隶,哼,想得美!”
灵心仙尊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仙姑,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江随云的手:“随云,我知道你与我们几个老人家一向有些不和睦, 可再不济也是咱们自家的事,没道理让一个叛徒挑拨了去,你听我一句,这叛徒不安好心,别上他的当——”
灵心仙尊话未说完,一柄雪白的剑鞘忽然搭在了她手腕上,不甚客气地挑开了她抓着江随云的手,司同尘不冷不热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前辈有什么见教口述即可,手上还是自重些好。”
灵心仙尊一把年纪,万万想不到有生之年竟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一时间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司同尘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
江随云无奈地看了司同尘一眼:“瞎说什么呢。”
“我哪里瞎说了?”司同尘一脸委屈,“她为老不尊,抓你的手。”
江随云拿他没辙,只好不再搭理他,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平静道:“我赞同端木公子所言,释放妖族奴隶,成立议事堂。”
毒瘤们登时炸了窝。
赤霞仙尊:“岂有此理!”
灵心仙尊:“您再中意那鲛妖,也不能拿仙门的前途和脸面开玩笑啊!”
冲虚仙尊叹了口气,看上去十分诚恳:“清渊仙尊且听老朽一言——并非我等贪图享乐,而是释放妖奴根本不像你们这些娃儿想得那般容易,仙门对人族皇室只能建言,并无命令驱使之权,人家若是不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端木寒低笑一声,插口道:“我倒听说自从冲虚仙尊亲自现身展示过几次‘神迹’之后,境内诸国一向将您敬若神明,时时参拜供奉,谁的供品不合仙尊心意,国内便洪旱灾祸四起,唯有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满足了冲虚仙尊的要求方能免灾,如此战战兢兢,若您下令释放妖奴,想必无人胆敢抗命。”
冲虚仙尊神色大变:“你……你胡说!”
端木寒:“我胡说与否,议事堂若能成立,一查便知。”
冲虚仙尊脸色苍白,不再吭声了,悟禅仙尊也没想到这老东西贪念包天,竟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一时间不由得在心里大骂冲虚这废物只会添乱,绞尽脑汁琢磨了半晌措辞,这才开口道:“冲虚仙尊之事是否属实容后再议,但妖族永世为奴是静渊君传下来的规矩,静渊君厥功甚伟,乃是我仙门不世出的领导者,更是玉衡宗的开山祖师,清渊仙尊若是只凭一个叛徒几句话,便要更改老祖宗的规矩,怕是不妥吧。”
毒瘤们登时找到了归宿,纷纷交口赞同:“正是!正是!”
江随云毫不在意,淡淡道:“诸位前辈觉得不妥也无妨,我方才已经惊动了落月峡最外层的阵法,浮鱼公主很快就会知道有人造访,请各位自行应对,我与同尘便不奉陪了,就此别过。”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这一行人里哪有人是浮鱼公主的对手,老仙尊们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连忙七嘴八舌地叫道:“清渊仙尊且慢,此事尚有商量余地!”
司同尘幸灾乐祸地道:“浮鱼公主片刻即至,前辈们要商量可得抓紧时间啊。”
几个老仙尊面色惨淡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风光一世,哪想到老来老去,竟落到这般田地。
魏兰亭当先开口:“玉衡宗,赞同端木公子所言,释放妖族奴隶,立下玄门法令,各家共同遵守,如有违者,天地不容。”
另一位年轻宗主与自己的贴身女奴两情相悦,却苦于父母之命始终无法给对方一个名分,此时亦站了出来:“星月观赞同端木公子所言——”
身边相熟的友人一把拉住他:“你傻啊!凝月如今是你的奴婢,自然对你言听计从,你只消尽力待她好便是了,支持什么释放妖奴!你有没有想过,若凝月当真得了自由,她肯为了你留在一个囚禁了她十几年、噩梦一样的地方吗?她若是要走,你又该怎么办?”
“她若是要走,我便同她一起走,她若是不中意我,我便放她自由。”年轻宗主直视着好友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中意她,便要她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囚禁在我身边。”
好友无话可说,那年轻宗主于是重新站了出来:“星月观赞同端木公子所言,释放妖族奴隶,立下玄门法令,各家共同遵守,如有违者,天地不容!”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大势不可挡,眼看此事已成定局,老仙尊们索性也没再自己找抽,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如今的仙门,早已没了他们说话的余地。
端木寒那削肉斩骨的疗法,终是初见成效。
此时,落月峡内,一只喝得醉醺醺的熊妖晃晃悠悠地走进妖奴们的小村子,一路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往来忙碌的女妖们。
女妖吓得纷纷躲回了屋子里,实在家离得远躲不过的便深深地低着头,缩着膀子战战兢兢地绕道走——这些落月峡深处的大妖个个身怀绝技,都是公主殿下的亲信,她们实在招惹不起,只求不要惹祸上身。
可她们躲着祸事,祸事却要主动找上门来。
熊妖在一间简陋的茅草房窗口处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窈窕身影,眼神登时一亮,砰一声掀飞了草房的破木门闯了进去。
女妖惊叫一声,转身要跑,却被熊妖一把拦腰抱住:“美人儿,跑什么,爷爷我可是公主座下第一悍将,你跟了我,准保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这破草窝子里待着强!”
女妖那点儿力气对熊妖来说不过蚍蜉撼树,她挣扎不过,只能哭着道:“圣……圣君有令,落月大妖不许……不许欺凌村中之人……啊——!”
熊妖扬起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女妖脸上,冷笑道:“你们那圣君不过是个人族奸细,公主殿下识破了他的诡计,早已将他处置了,指望他?哼,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放着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儿不玩,偏要去搞男人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肆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一柄雪亮的匕首噗哧一声从熊妖的大腿处穿了出来,熊妖惨叫一声,猛地回头,发现袭击自己的,竟是另一个姿色绝艳的女妖。
女妖满脸都是泪水,弱弱地叫了一声:“明珠姐姐。”
明珠一把拔出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仰头直视着熊妖:“公子说过,他既然把我们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我们便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你没资格欺负我们!”
熊妖怒吼一声,猛地扑向明珠,被明珠动作敏捷地躲了过去,可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妖,回手一掌将明珠拎了起来,狠狠往地上掼去:“小贱人你找死!”
明珠下意识地一闭眼,然而她并没有血溅当场,而是被一个满脸胡茬的落拓男人拦腰接住,明珠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一睁眼,正对上了一双雪亮的眼睛。
熊妖大怒:“柴灯,别以为你是护法妖将我便不敢惹你!”
落拓男人嗤笑一声:“堂堂落月大妖,如今沦落到要靠欺负同族来证明自己的勇武了吗?”
熊妖一窒:“你莫非跟那人族奸细是一伙的,也觉得这些废物是我们的同族?”
柴灯冷冷道:“战士的天职便是保护弱者,若要以强弱论亲疏,你区区一只两百年的狗熊,有何资格做我的同族!”
熊妖:“你——!”
柴灯:“浮鱼公主有令,百年以上的大妖全部集合,圣殿待命。”
熊妖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跟柴灯或明珠置气,转身便跑,柴灯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疲惫——自从浮鱼公主重新掌权,妖族之内胜者为王,恃强凌弱之事时有发生,可分明是血脉相承的同族,为何却还要分个高低贵贱?
浮鱼公主,真的是妖族的救星吗?
地面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碎石山土滚滚而下,柴灯把明珠和那女妖护在怀里,待到震动过去才发现,浮鱼公主设在落月峡外的第一道阵法,已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