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的床太窄,睡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得又收拾收拾东西,搬回了原来的屋子。
柳轻绮的神情看上去却很不愿。尽管他已经绕着方濯的屋子转了三圈,确认这只窄窄的小榻已经不可能装下他们两个人了,他却还是异想天开般给方濯做了一通设计,比划着问道:
“让店家再加一张床来不行吗?”
方濯无奈地说:“想什么呢,师尊。且不论一张床能否这么顺利地就在今夜扛上来,就说已经这个点儿了,店家不睡,入住的其他兄弟也得睡,折折腾腾的,怕是第二日都得找上门来理论。”
“……好吧。”
柳轻绮说。他垂着脑袋,看上去格外丧气。
“那你就回我那儿。”
柳轻绮妥协。但方濯看他的神情,明显是想问能否再重新开一间房。可当方濯这样问他的时候,柳轻绮却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不必,”他说,“这家客栈房间本就紧张,现在去问,估计也只能扑个空。”
他仿佛恨这间屋子,但是具体如何,并没有说。
方濯搬了进来。彼时天色已晚,没有时间给他们多耗费什么——除非第二日可以直接离开麟城,回到振鹭山去。当然,方濯也自觉这个孙府没什么查头,虽然其中道道弯弯绕,但有很大的可能,前后完全只是某人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而做出来的某一出戏。他不认为赵如风与孙朝大战旗鼓地找人来竟然只是为了抓小三,又或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褚氏的冤魂已经彻底骨化形销。总之,这件事里处处有疑团,但是却没有一个疑团可以在今夜解决。但想是这样想,做却又完全不同。方濯万万未曾想到最后竟然是柳轻绮先问出的这句话。他那时候用一只手拢着头发,另一只手扶着桌子,像是想站起来,但却始终安坐着。他吞吞吐吐地说:
“阿濯,这个案子,要不咱们就不做了吧。”
“赵如风?”
方濯下意识开口。随即脸涨得通红。
“没,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犹豫着问道:“怎么?”
柳轻绮拢着头发的那只手换作去摸自己的脸。他遮住了眼睛,撑住面庞,安静了好一阵子,足能听到人的心跳在这惊慌的死寂之中跃动个不停。方濯走去,坐在他身边。他看到柳轻绮那只扶着桌子的手紧紧地扣着桌面,由于过度用力,指甲都发白。他说:
“我明白了。若你说不做,咱们就不做。”
他站起身来。
“明日我就去跟孙少爷讲清楚,好不好?”
“你要怎么讲?”柳轻绮问道。
“我说我们没有必要去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家庭清算他的家务事,”方濯说,“既然与褚氏冤魂无关,那我们就离开,不牵扯到他的这些破烂事里面去。”
柳轻绮笑了笑。他意味不明地抬起头来:“这样说是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
“他还要什么面子?师尊,咱们不是和事老,也不是调解家庭矛盾的县衙,”方濯说,“说不定离开麟城,此后便再也不相见,要什么面子。”
柳轻绮没吭声,或许是默许了他的建议。他没再就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不久时便要上床睡觉去,床上堆了一张薄被,半条落在床下,估计在此之前他也被热得难受至极。
方濯左右找找,起身欲出门。柳轻绮却突然急了:“你干嘛去?”
“扇子在我那里,师尊,”方濯被那突然拔高的声音惊住,愣了一下,“我、我去给你拿……”
柳轻绮深吸一口气,双手抱住了头。半晌他长叹一声,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但事实上,方濯就算是取回来了竹扇,也无济于事。等他回去后柳轻绮已经躺在床上了,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他是否入梦。两人挤在一起又实在太热,但当时柳轻绮出门睡觉,非得要一张大床不可,原因是他爱滚——其实一点也不爱,每天晚上只缩在一处睡,三天下去能给人家床睡出个窝来。他不懂均匀的道理。而方濯呢,在花钱上很少有话语权,柳轻绮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他也就只能站在一边白费神,唉声叹气的,能把肺吐出来。
他看起来累极了,没散头发,甚至也解衣服,就这样和衣而睡。方濯不敢给他盖被子,只好坐在一边给他打扇。他直觉柳轻绮心情不好,虽不知究竟为何,但所经历过的这一切的事情都足以让他对所有所呈现出来的态度而保持极大的宽容。他安心给他当老妈子,只要第二天别这么古怪就好了——如果扇个扇子让他轻松入睡就能带来第二天的好心情、从而不会动不动就冲他说些怪话的话,他宁愿忍着手酸也要给他扇一夜。
但事实上,所谓扇一夜这样的想法,也最终只能是想法。方濯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已经太晚了,就算再热,过一阵子他也绝对要打瞌睡:只是在睡着之前他倒还提着一颗心,不敢放,也不敢太紧实,身边人似乎是睡了,但在平稳的呼吸下大抵藏着汹涌的波涛。柳轻绮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卦要让他离开,又究竟为何犯了神经再把他给抓回来,一切都不明晰,当然,问他他也不会说——方濯深切地知道了他的秉性,并且经过了一年,他已经不会再如何慌张。既然如果没有第一时间知道,那么,他说或者不说,都没有什么关系。人是泥,是水,滚过任何一处斑驳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丝痕迹。他就想瞒,也瞒不了多久,他有把握知悉。现在只是度过这一阵子的时候,当迫在眉睫的睡觉问题被解决之后,他的心也就慢慢松了口气。
自然,方濯遗漏了一点,他已经能够接受在某处空无人烟的地方散步,但却未曾料想到其中危机。他将这其中利害关系看得太简单,乃至于当今,他仅仅只认为这是柳轻绮的什么心结:能解开就好,不能解开就想办法解开。但是他忽略了在“解开”这一过程之中可能经历的一处充满意外的地方,须知那不是梦的尽头,而是心的暗角,精神的荒原。
方濯是被一声巨响吵醒的。他本就昏昏沉沉,浑身燥热。动一动,他就感到头发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像被海浪打翻。他迷糊半晌,不愿醒,但过度的湿热还是令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他下意识转头朝着旁边看去,却在那一秒猛地睁大了双眼。
柳轻绮不见了。
他感到心中一沉,瞬间清醒。床上没有,身边没有,整间屋子里都没有。登时冷汗齐冒,浑身一阵顶透的凉,也不知究竟是哪来的恐惧使他一咕噜爬下来,跳下床,放开声音喊道:“师尊、师——”
声音卡在半路,戛然而止。疾步绕过床的另一端时,他微微一低头,赫然看到了柳轻绮:这人坐在地上,蜷着一条腿,神色尚且朦胧,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半天不动一下。
很明显,他睡觉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了。也很明显,这一下实在太突然,他摔蒙了。
柳轻绮坐在地上,眉毛微微皱着,像是没反应过来。方濯长出一口气,忙上前扶他。
却在触碰到他手的瞬间感觉到一片冰凉。
方濯的手指宛如触碰到一枚冰块,非常迅速地收了回去。夏夜手指发冰也是可以理解的,身上都已经这么热了,总不能叫手脚还似火烧一般——但这只手入掌时却如同被冻僵的鸟雀,像是击碎的冰块从天而降,将人砸了个措手不及。
方濯将手再摸上去,拉住他的手掌,牢牢地握住。他蹲下来,低声说:“怎么了?”
柳轻绮的眼皮抬起来,平静地看着他。他干巴巴地说:“我做了噩梦,刚刚一直喊,你仿佛没有听见。”
“噩梦?”方濯握紧他的手,“我确实没有听见。我……可能睡得太熟了。”
“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根本就没有喊出来。”柳轻绮慢慢地说,“我、我梦到……我梦到以前的一些事。”
“什么事?”
柳轻绮摇摇头。
方濯说:“师尊,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当然,这是你愿意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
“我梦到燕应叹了。”
柳轻绮打断他。
方濯的话哽在喉咙里。随之下一刻,他的脸骤然一僵,像是被火烤干了肌肤。
柳轻绮突然扑上来,用力抱住了他。
那双手从来不是一双柔弱的手,此刻它力道很紧、毫不留情,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拧下来,又像是满怀深仇大恨,巴不得从他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柳轻绮原本坐着,突然深深地沉下去。方濯被他紧紧锁在怀里,宛如一座牢笼从天而降,正陷入漆黑而窒息的地底。
柳轻绮从来不少吃,他长得非常健康。可落到方濯手里时,却总觉得他软得像一滩水,似乎下一刻就会顺着指缝流走。柳轻绮什么东西硌着他的肩膀,他能明白这是他的下巴,而一样东西落在他的后背上,他知道那是他的拳头。
方濯收紧胳膊,如他之前所做的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力气越大一点,柳轻绮耸起来的肩膀似乎就会放松一分,仿佛要将他在怀里挤烂的时候,他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着的叹息。
“麻烦你了。”柳轻绮的声音抖抖索索。
方濯也不说话,只跪在地上,一手推下去,拦住了他的腰。
他低声说:“腰摔到了吗?”
柳轻绮不回话。过一阵子,他答非所问道:“我不知道是认识你好,还是不认识你好。”
方濯说:“你腰痛吗?”
柳轻绮说:“如果我们不认识,你不会到这儿来,我也不会这么做。你那时候原本不该要了解我的事情,只要没有再提起来,我就不会再想起,可能什么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这么做”,具体指的是什么,方濯大抵知道。他心里有着很残忍的猜想,这种想法让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半天不回话。
柳轻绮拥抱他,好似之前他所讨来的那个拥抱一样。不过那时,力度远没有现在要强大,就算是方濯如何恳求,他也没有这样做。彼时从柳轻绮手臂间所传出来的带着安抚性质的疏离感让他感到害怕,而此时这几乎将上半身紧紧贴在一起的拥抱,却又让他感到无比恐慌。拢在怀里的不是唾手可得,而反倒是竭尽全力终于触碰到的绝密的盒子突然为他打开盖沿的失措,是直觉上的恐惧与忐忑,盖过了敞开心扉的快乐,反倒更显惴惴不安起来。
他抬起头,一瞥窗边,大开的窗户旁悬着半轮月亮,像一只发着亮的眼睛,观察着此刻发生在房间内的一举一动。
柳轻绮扬起脑袋。他感到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脖颈,上半身却用力地抖了一下。方濯低声道:
“认不认识我,都是命。命又没法更改,到底都是这样。”
“除非当年你不上振鹭山,我不上振鹭山,咱们两个天各一方,可能才不会相识。”
“但是这样的日子太可怕了,师尊,”方濯说,“我没法接受。”
柳轻绮一声不吭。他的手臂似乎稍稍松了一松,但由于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所以没能逃脱。
方濯轻声道:“我一点儿也不怕会因为在你身边而发生什么事,真的。如果我害怕,早在知道你和燕应叹的那些旧事的时候我就该跑了。但是我不怕,师尊。当时我没走,现在我就更不可能走。你骗我、赶我、或者是折腾我,随便你。只要你别想着让我走,别让我走,就算是你不需要……不需要,也别这样为难我,行吗?”
方濯说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尽管他知道柳轻绮不会回答他——也不可能回答他,他针对这些事所做的永远都只有沉默、沉默,沉默里带着崩溃,崩溃即常态。但他又确实是第一次瞧见师尊这样的状态,并且很深刻地知道,这是在柳轻绮发觉自己曾经的过往已经不可能再瞒住之后:自然,假装习以为常的逃避也在这必然的趋势之下裂开一道口子,汩汩向外流着血,还要人拿一只碗接。方濯刚下床时浑身发凉,这样抱了一阵子,就又觉得汗蹭蹭往外冒。一只手顺着他的后颈慢慢地摸下去,落到汉湿的脊背拍了拍。随即柳轻绮喑哑的声音带着笑而来:
“怎么热成这样。”
方濯苦笑道:“本来就热,又黏得这么近,不出汗才怪。”
柳轻绮说:“哈,怪我。”
“什么?没有。”
方濯莫名其妙背了个锅。他直直身子,打算解释,却被柳轻绮钻到了空子,扶着胳膊坐起身。
两人对视一阵。柳轻绮冲他微微笑了笑,尽管从方濯的角度看来,这压根不能算是微笑,而只能是泛着寒气的挑衅。
“我想好了,阿濯,”他轻着声音说道,“查,为什么不查?燕应叹若要用什么手段吓到我,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如他所愿。既然他要来插一手,就说明这件事背后绝对有他的什么秘密,他一直在费尽心思阻碍我,为什么我不能去阻碍他?不仅要查,还要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查,要让燕应叹知道我不怕他,比起九年之前,我更能忤逆他。”
“果然和燕应叹有关系!”方濯说,“我一猜就知道。”
方濯又道:“现在能威胁到你的是不是只有他?师尊,你可要分外小心。”
他紧紧握着柳轻绮的手不肯松开。柳轻绮的目光似乎是往下游移了些许,未触及那双交握的手掌便瞬间抬了上来,转头看向窗外,轻轻嗯了一声。
他沉默一阵,终于说道:“只是个普通的噩梦,麻烦你了。”
“噩梦从没有普不普通,”方濯说,“白日不开心,晚上又被噩梦侵袭,不值当。难受就说嘛,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会不会笑话我我不知道,”柳轻绮说,“但是你刚刚那段话——就不怕后来我笑话你?”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不理解。”方濯正色道,“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说谎话才怕被人笑,真话向来不惧任何指摘。”
“太正义了,成功说动了我。”
柳轻绮说。他低着头笑了,笑了半晌,却又幽幽叹了口气。只这瞬间,他看着又似是有些出神:
“好啊,我信了。”
他站起身,拖了方濯的胳膊起来,道:“走,睡觉去,折腾这一晚上,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早起的来。”
“起不来就不起,若是孙府的来问,我就跟着岑寒一起把他们打出去,”方濯道,“你安心睡就是。”
“睡又如何能安心?在麟城孙府一事未了之前,什么都不能安心。”柳轻绮站在床边,抬手拍拍衣衫上的灰尘,淡淡道,“白昼还没到,夜晚太长,今夜必出变故。可惜我们不能去孙府蹲守,不然估计可以抓个正着,但天有不测风云,幸好我没去,不然在孙府闹了笑话,还得拜托你们帮我挽尊。”
方濯笑道:“这算什么笑话……你不记得,我不记得,明天一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弯下身来:“若燕应叹在这附近,热不死他的。”
柳轻绮迎着他的脸,摆出一副笑面来,挑挑眉毛,随即便慢吞吞地躺回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平摊着,眼下像是几夜未睡,倦出一层淡淡的青紫。不必方濯给他扇扇子,只在为他倒水的功夫里,柳轻绮便一合眼,一闭唇,熟练地睡去了。方濯捧着杯子,站在床边,紧盯着那一张侧颜,便见得其上依旧显出疲态。他醒来时还混沌,如今这么闹了一通,早就清醒无比,料是怎么在身边唱安眠曲也睡不着了,心下里一阵苦笑,心想也不知今夜被噩梦缠身的到底是谁,怎么一晚挣扎的倒是睡得很快,只作倾听的,却迟迟无法脱离现实。
他转头去看。实话讲,柳轻绮看上去一点也不体面,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乱糟糟的,明明晨时刚换过,却总让人觉得难以打理。他不知道柳轻绮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却在胡思乱想之中闭上眼睛,耳侧像是有蚊虫飞过,抬手拍去,却空空如也。
屋内寂静、平和,全然没有此前状况。渐渐地,身旁响起一点点极轻极轻的呼吸声,柳轻绮陷入了深度的沉睡。方濯躺了一阵,就将双臂塞在脑袋下面,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出神,只觉得胃里一团暗火四处流窜,撑得他连带着胸口都一起跟着疼。那拥抱所带来的后遗症如今才席卷上心头,砰砰敲着他的胸腔,行凶作恶。而那窗户大敞着,像是一只被启开钉子的木箱,夜风卷入屋内,无济于事,却在拂开窗帘的瞬间,如同一把尖刀赫然在目,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