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谁,两人一概陌生,完全不知。方濯在柳轻绮的胳膊下面苟且偷生,捂着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嚼,尽量不出声。
腿麻得像是要回笼重造,脑袋里无比糊涂,可是心里却冷静得吓人。他能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因为紧张而出现的手脚的蜷缩,心脏虽然怦怦乱跳,攀升过快的兴奋感也被理智扼杀于半途,躯壳在其指挥之下不由自主地更向下伏了伏,紧紧攀附于草皮,一声不响。
他蹲不住了,不得不改为跪着,从草叶的边角处向外窥视。乱葬岗的风吹亮了他的眼睛,借着月光,他能看清来人的身形。一共两人,一前一后,身高相仿,体态也差不多。他们从乱葬岗那头走来,除了脚步踏着碎土的声音依稀可见,其余的什么也听不着。耳侧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的呼吸声,夹杂着虫声与蝉鸣。走得更近些,才发现两人手边还拖着一个人。
方濯放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他低声对柳轻绮道:“师尊,他们手里有人!”
“我看到了,”柳轻绮摇摇头,“能看清长什么样吗?”
“离得太远,不行。”
两人对视一眼。柳轻绮说:“等着,一会儿去看。”
他这样说,便是决定静观其变,放面前二人一马。方濯点点头,目光再回到来人身上,在观察此二人长相未果后,悄悄起了起身,去看被拖在地上的那个人。
来人未曾开口,只是将这人拖到一处,丢到坑里,转身便走了。期间未曾停留,也没什么交流。柳轻绮蹲在一侧,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草叶,让自己的脸埋得更深,眼神却一览无余,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方濯屏气凝神,正等待着这两人彻底离开好上前查看,却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一声:
“卟!”
这声响来得毫无预兆,在寂静夜中更显猝然。方濯大吃一惊,慌忙转头看去,发现柳轻绮手里拿着只叶子,塞在嘴边,嘴唇向外鼓去,明显刚才那声音就是他吹出来的。再看叶子边缘,被顺着叶脉撕开的一道伤痕正停在柳轻绮的唇边。
他看着柳轻绮,柳轻绮不看他,却一抬手,准确地按住他的头顶,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声音极为难听,而又格外突兀,故而尽管声响不大,但却依旧足以引起注意。方濯整个脑袋被牢牢地压着,鼻尖所能嗅闻到的只有夏夜特有的湿热气息,脖子上像是压着一只秤砣,又痛又酸。但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全神贯注,不让自己的气息稍稍外溢一点。两人蹲在草丛里,像是目睹了渔民捕鱼的呆傻鹌鹑。
那两人听到声响,驻了足。方濯虽然无法抬头看,但他却依稀可以猜到究竟是个怎样的场景:这二人停步,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他们没有出声,便说明大概他们并没有多么害怕、或者是紧张。几声踩踏枯枝的响声传来,应当是已经发觉了这边的存在,方濯屏住呼吸,抬手向腰间,按住了剑。
眼神微微上移,只能借着月光看到柳轻绮的下颌,以及那叠得整整齐齐的洁白的衣领。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止住他的动作,却在察觉到他的犹豫时,轻轻在上面拍了拍。
“没事。”
他看到柳轻绮隐藏在阴影下的嘴唇微启,对他做了个口型。
方濯的心慢慢地冷静下来,手虽然还放在腰间未动,但已没有那么紧绷。柳轻绮的神色很松弛,手指搭在头顶,也不像是紧张的样子,但细听下来,呼吸声微微有些粗重,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
两人躲在草丛后,身旁是一派灰蒙蒙的绢布似的夜幕,与沾满油污一般的斑驳不定的树叶倒影。没有风,没有星星,也没有声音,只有一轮月亮悬挂在头顶,倾泻下来的影子笼罩一片荒野,正正巧巧将他们拥覆其内。
那二人并没有近前。在短短几息之后,他们走了,仿佛未曾听到声响般,迟钝得值得松一口气,却也冷酷得令人不安。两人一直观察着来人的踪影,直到他们彻底离开了乱葬岗、在四周也再见不到一个人影时,方濯才被允许从柳轻绮的手掌下面钻出来,站起来的刹那,发尾沾了片枯叶,与发丝缠在一起,怎么摘也摘不下来。
方濯跪了一阵子,腿部稍稍恢复了些,虽然起身还有些踉跄,但至少已经不如方才那般仿佛两腿入油锅烹炸。他敲敲膝盖,问道:
“他们真没发现我们?”
“应该是没有。”柳轻绮丢掉叶子。他也很疲倦,抬手捶捶脖子,低声道:“方才我吹那声叶子,就是想试探试探他们的底细。现在看来,应当是没有什么功力在身上,看走路姿势,大抵也是平头百姓,没练过功夫。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就算是在乱葬岗这个地方突然听到声音,也没有叫喊或者交流,说明他们两个可能是哑巴,凑在一起,就可能是谁家养的哑奴,出来帮主人做事。”
“哑奴?”方濯道,“那会不会是孙府的下人?”
“是不是不知道,目前还无法下定论。”柳轻绮顺手一抄,将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小东西都一把塞进怀里,起身跨过草丛。
“咱们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会是褚氏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花安卿。”
方濯不由打了个寒颤:“不可能,这样就太猖狂了。”
“不过是在乱葬岗中,只是普通的无家可归之人也有可能,不怕鬼,也可能只是因为胆子大。”
两人越过草丛,到了这具尸身旁边。方濯蹲下身,翻过尸体,在月光之下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淤泥,看不清眉眼。
但虽然面容无法辨识,性别却了然可见。这是个男人,个子不高,体格瘦小,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僵硬了。
他被抛在柳轻绮所猜测的埋葬褚氏的那只新坑旁边,估计是因为发现坑已经被填了一半,故而没有再往里硬塞。再一抬头,空中月亮莹然,而里外几棵树旁亮着几双明晃晃的眼,不知是猫,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柳轻绮站起身,摇摇头,示意方濯将这人放回坑内。两人折腾一阵,待到一炷香后,算是尘埃落定。方濯彻底将那个坑填上了,又用不知谁丢在此地的一把手柄已经有些腐烂的铲子,在旁边挖了个浅浅的新的——他可不认为还有谁能义务重新翻修乱葬岗,而这个坑满了,既然没人留心,就只会有更多的尸身暴露在外,被食腐鸟所食。
此时林间吱呀一片,偶尔有鸟叫声刺破夜空,像是乌鸦。方濯停了手,擦擦汗,将铲子丢在一侧,抬起头来。这回他才发现柳轻绮正看着他。他的目光很平静,若淡然处之,却好似带着一些探究,若有所思。
“你挖了个新坑?”
这是在方濯即将走到他身边时柳轻绮的问话。
方濯一愣,没有回话,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柳轻绮的眼神从头打量他到脚,再抬起脸直视着他的双眼时,语气已然变得非常平淡。
“那他们还得借你一阵东风?”
“举手之劳罢了,师尊这是什么意思?”方濯不明所以,“丢到外面,他,臭啊……”
“我看你就挺臭的。”柳轻绮的目光转到他的手掌,又盯住那片脏兮兮的衣角,眼皮微微向上一翻,看上去有些不悦,“赶紧走,回去洗澡。”
忙忙碌碌小半夜,又逢夏夜闷热,方濯本来就忙出来一身汗,身上黏黏糊糊的难受,闻言慌忙跟上,随着柳轻绮一起朝着城中走去。他越走,便越觉得柳轻绮的速度非同以往,他的步子似乎从来没有迈这么大过,也很少会这般急色。他偷眼去瞧他的神情,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逐渐迈得越来越快的步子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方濯不知所谓,抓一把瞎,心头如鼓擂,胃里又翻江倒海的一阵,是过度兴奋与紧张迟来的症状。他捂住腹部,作势揉了揉。但柳轻绮没有看见他。他目视前方,背脊挺直,走得非常正义。嘴唇紧抿着,眼尾像是钉了一枚钉子,半晌也不掀一下。这夜色兜兜转转如同一只小球滚入瓷瓶,响声滴滴当当连绵不绝,与瓷瓶外的注视一起,滚落进一派冰冷的沉沉的死寂之中。
方濯回去没多久,就坐了一只冷板凳。廖岑寒还算有点良心,把鱼恭恭敬敬地摆到茶桌上,虽然只剩一小半,但聊胜于无。而柳轻绮呢,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回去便将钱袋子往他怀里一拍,让他自己再去开间房,滚得远远的。
可怜方濯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五雷轰顶之下,抱着柳轻绮不肯松手,差点把人家裤子都给扒下来。柳轻绮卸了面慈心善的外表,露出凶神恶煞的表象,一脚把他连带着行李都踹出了门,随之咣的一声,房门落锁,彻彻底底将他关在了门外。
这是方濯在房间里面抱着胳膊转的第五个圈。他坐不下来,也躺不住,屁股和后背仿佛都被嵌满了针,歇一会儿就得起身来四处走走。这颗聪明脑袋似乎从到达麟城的那一刻起便彻底宕机,遑论无法运作,估计连打开都已经很困难了。他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如今的首要的便一定是柳轻绮的态度。他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在晚间柳轻绮还抱着鱼好声好气地过来哄赌气的他,但仅仅只是一个时辰过去,柳轻绮却就莫名其妙厌弃了他、将他弃之如履。至于他么,求无用,哭无用,耍赖也无用,被一脚踹出门,就像是承受了此前那段气性的报复。
虽然这么想会有点幼稚,但如果真的是借机给他点颜色看看,倒也确实是柳轻绮干得出来的事。方濯吃着鱼,翘着二郎腿,搬把椅子坐在窗户旁,紧邻着这片已空无一人的夜色,心里五味杂陈。他倒是承认自己为白日里的事很不高兴,尽管在乱葬岗又同柳轻绮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独处、仿佛是已经不以为意,可实际上心里还吊着一根弦,轻轻扯一扯,便觉得浑身上下皆不适。
褚氏的事未有定论,但是他的直觉却已经在脑中盘旋了一日:他不喜欢赵如风。不止赵如风,还有孙朝,张蓼,跟这个事件有关系的所有的人,在他眼前都像是隔着一层薄膜,知道此人是谁,但却看不真切。
赵如风“喜欢”柳轻绮,妄图靠近他,人人都看得出来。
但她的喜欢绝非关乎感情,而是另有所图。
方濯定一定神。若是赵如风和他抱有一样的心思,说不定以己度人,方濯还能理解一下她,但是同样只是一眼,他不能接受赵如风有了张蓼还要去尝试着试探柳轻绮的行为。那只手臂让他觉得困惑,莺啼一般的声音更是让他气恼,就好像当时误会洛笙一样,他胸口微涨,心跳加速。他怀疑她的目的,却同时为她作为女子的身份而感到恐慌。赵如风拥有一双鹰似的眼睛,她的目光绝非善类。她绝对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乃至于并未如何准备表现,却已经昭然若揭。
方濯拉上窗户,吹了灯,此时已过子时。他心里装着事,褚氏、花安卿与赵如风在脑中徘徊不定。尽管他现在巴不得穿越回中午那时刻,若是有机会,他绝对会伸出双手将自己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一提,就算是笑容如此惊悚,也势必要阳光待人——那时候要是心胸宽广一点,又何苦有此倒霉催的事儿?可惜再这样想想,两步之后,方濯就自认倒霉:他又不是没笑过。但是有用吗?廖岑寒面对着他的笑容,问他是不是想去茅房。
近丑时,他离开了窗边,躺在床上,没盖被子,这夏夜灼灼烧着枕席,脑袋向上一搁便感到一阵湿热。他刚洗了澡不久,可多躺一会儿,却就又变得汗淋淋的。他有些烦躁地坐起身来,用力抓了一把头发,又跑去开窗。这回他又心底里忍不住怨恨起来:若现在入住孙府,保管他梦都已经做了三个了,又何必像现在这样热得实在睡不着?——可惜他不能去,也放不下心去,柳轻绮一方面需要晚上避开孙府的目光去探查一些事情,而另一方面,谁知道那赵如风还能做出什么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想要靠肩膀了,若有机会独处,怕是柳轻绮得被迫染上一身风流债。想一想,方濯眉间的沟壑就深得能夹死苍蝇。他扶着窗吹着那虚无缥缈的风,烦得差点跳下去——他替那想象中的百口莫辩的柳轻绮而感到愤怒,并因此而无限悲凉。
方濯压根不知道自己在那间新开的屋子里折腾了多久。他好像躺了一会儿,过一阵子又坐起来沉思,一炷香后靠在窗边,最后跑到墙边擦剑。自打“伐檀”入手之后,方濯几乎每一天都带着它,在振鹭山上也不例外,仿佛怕被谁偷了似的。这剑号称五百两,他是亲眼看着柳轻绮从地窖里拖出三箱银子的。虽然他压根就不知道为什么他师尊会突然从一位穷苦贫民一跃而成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但是亲眼所见之后,他发誓一辈子都要对柳轻绮和伐檀好,如同爱妻与子。故而此后柳轻绮再给他甩脸子耍赖,他都一笑而过,权当一位陌生人的屁轻轻放了一个,只消回首,不需要如何驳斥。
方濯实在睡不着,就又摸出伐檀来睹剑思人。伐檀剑鞘古朴厚重,触指上去如同山脉连绵,方濯顺着剑锋捋去,最后清亮亮在面前一闪。他盯着那剑刃,在那映照着月光的锋利的镜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喃喃道:
“伐檀,你爹刚才把我赶出去了。”
“虽然道理上,你真正的爹应该是我师祖,但是鉴于他已不在人世,你又是我师尊接回来的,所以现在,我单方面封他做你的爹。”
“如果有一天,我要拿你砍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怪我。”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笑道,“当然,没有那一天最好,我巴不得这辈子不要用到你呢。”
“虽然这次的事件总是让我不安,但……”
他话音未落,门口却突然传来敲门声。方濯一怔,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差点被剑划到脸。
他手忙脚乱,将剑收回剑鞘,又往桌子下面一塞,全然没有方才爱不释手的样子。随即两大步跨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柳轻绮站在门口,看到他,手扶住了门框。
他的头发看着有些乱,衣服也像是刚套上的,面上神色看着有些疲倦,却微微勾了勾嘴唇,轻声问道:“还没睡?”
“没。”方濯决心不让他知道自己刚才在跟剑说话。他站在门口,一时没想到要让开,磕磕绊绊地说:“师尊,有吩咐?”
“……嗯。”柳轻绮说。他抬手扶住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多余的床吗?阿濯……收留我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