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方濯以前也想过很多次。他希望他可以成为一个热情、谦逊、平和的人,而并非高高在上或是刚愎自用。所以很多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对自己一些行为进行总结反思。但如此情境却是几乎没有过的。简单来说,就是一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的感情突然泛滥,使他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何路的情况下,模糊了原有的认知。
他以前所引以为戒的一切突然全部落脚在自己身上,并且极难自知,若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危机,他甚至绝不会发觉。
方濯没来得及回话。在这漫长的沉默中,他回想起了自己最近几个月的状态。急迫、烦闷、暴躁、多疑。他无数次因为柳轻绮的隐瞒而感到太不安分,也因为魏涯山的告诫而始终处于一种若有若无的惶恐中。因为叶云盏一句无心之失与之大打出手,甚至会以能让他人感到焦躁、痛苦为荣,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并非虚幻。
他也回想起了柳轻绮的反应。从未停歇过的安抚和深沉平和的冷静,此前若非特殊情况则甚少出现过的甜言蜜语以及始终退让的慰藉和道歉。
这是正常的吗?
方濯不知道。
但很明显,这些东西明明已经十分明晰地摆在面前,邀请他观看、等待他分析。可尚有一双手遮住眼睛、堵住耳朵,让他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瞧不见真相,在刻意营造出的温馨氛围里烧杀抢掠、横冲直撞。
倘若一个人会因为陷入某段爱河而性情大变,非但没有向着改良与和解的方向奔去、反而更落入暴虐和戾气的藩篱中的话,他所踏入的那一片山脉绝对不会是爱情,而是某处披着甜蜜外衣的灵魂里的鬼蜮。
方濯的心像浇了一盆冷水。
他以前是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本性是怎样的。他对自己有一个目标,并且这么多年始终在尝试着让自己变得更好,但没有溯回过源头。
难道在灵魂最深处的地方所隐藏着的真实的性格正是如此吗?其实他本就是个自私自利、敏感多疑而又癫狂暴躁的人吗?就好像他走火入魔时的状态一样?
方濯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他直觉到这样的“本性”伤害到了什么人,并且已然搞出了巨大的差错,转圜余地一缩再缩。突然间,他那复杂而又无比简单的扭曲心思,像一柄利剑一样刺中了他。
他终于清醒过来。
方濯紧紧抓着他的手指,没有任何想要对面的人离开的意思。好在柳轻绮也似乎没有下定这个决心,他更像只是过来通知一声,然后呆坐在原地,等着蹭饭。
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个“心意已决,我要跟您分手”的绝情人的态度。
不太寻常。但真让人恐慌。
对于道歉,方濯堪称熟门熟路。他完全可以张口就来。但是这时,一团迷雾笼罩上他的心,让他在清醒之外尚且处于深切的迷茫里。他终于有那样一个契机能够听听柳轻绮是怎么想的,也许还能有幸从他口中听到一点儿真话呢——只不过现在他的心冰冷而又感到无比的悲凉。方濯感到自己的喉头在微微发抖,但是声音却是极度平稳的,这会显得他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但是愈攥愈紧的手暴露了他的内心:
“所以……为什么?”
柳轻绮神情平和,脸色却极其差劲。方濯总觉得这样的脸色应当是刚刚淋过一场暴雨。他做出这样的抉择,甚至可能并不是自己所想的。这样安慰一下自身,方濯终于感觉到些许脆弱的慰藉。他动动腿,让自己更往前了一点。两人的距离近了些,但却依旧保持着些许分寸。方濯只拉着他的手,没有任何别的动作。他放轻了声音,依旧在问:
“为什么?”
柳轻绮始终保持着沉默。方濯的心也随他的沉默被死死吊在半空,被按在掌心揉捏拖拽。他已一颗颤抖、飘摇的心,被柳轻绮慢慢挤开手指,又将自己塞了进去。
柳轻绮突然勉强笑了笑。他低下眼睛,看着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倏地说道:
“对不起,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方濯道,“后悔喜欢我了、答应我了,还是……”
他问得急切,柳轻绮却依旧只是摇头。
好半天,他才白着嘴唇,呆板地说:
“对不起。”
方濯刚醒没多久时,听唐云意偷偷给他透露过柳轻绮的状态。这小师弟从小在大师兄的羽翼之下长大,为人单纯热心,特别在听说了方濯对柳轻绮有“非分之想”后,经常“昧着良心”去给他大师兄收集一些什么情报,但一旦被柳轻绮发觉,他又会立即倒戈,偏向师尊一方,狠狠踩他德高望重大师兄一脚,但求一个双料特工。
当时他就已从这二五仔口中得知,自打他走火入魔昏迷之后,柳轻绮的状态就一直非常奇怪。以前他的手在话本上、在桌上、在扇子上、在别人的额头上,现在时不时便落在自己眉心。问他怎么了,他就说头疼,平常他睡觉好像把自己塞进棺材,门窗都关得死紧,那几天却是突然性情大变,全开着,美其名曰“通风”,可振鹭山上就算是要通风,也得考虑一下具体气温,这样大半夜的都敞个窗的行为,也实属派中少见。
唐云意是不知道很多事情的。他神秘兮兮地对方濯说,我看自打师尊听说你走火入魔之后,待你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子,什么忙都帮,什么话都听,现在还如此“惶然失措”“失魂落魄”,可能有戏。
有没有戏,方濯自己心里当然清楚。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这些热情的“好心人”而已。方濯连顶带踹地把他轰走了,虽然唐云意的语气在神秘里还带着些许意犹未尽的喜庆,但方濯不知为何,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在知道柳轻绮可能会为他而茶饭不思之后,本应感到极度的感动与愉悦,但最终也只是心动了一瞬,便又落入了某处不言而喻的沉默。
后来方濯想,可能是因为这是道听途说,而并非亲眼所见。谁知道当时情形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呢?也说不定只是他唐云意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跑过来拿他开心而已。
总之,方濯给自己的安静找了个理由,并且此理在看到柳轻绮那嬉皮笑脸的现状后更甚。他愈加地确认唐云意是夸大了描述,或者只是哄骗他的一个小小的伎俩,并因此而感到有些失望,再催生出后来的一系列情绪,似乎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可如今看来,才发现当时唐云意说的话,似乎也并不只是他自己没良心的杜撰。
方濯在征求过柳轻绮的建议后去关了门、锁了窗。这小小的屋中注定只能盛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柳轻绮始终只是在榻边静默地坐着。他很少有这样长时间的沉默,这让他的身上出现了与他本人所完全不符的文静气质。柳轻绮低垂着睫毛,动也不动,但就是让人感觉他湿漉漉的。像一脚滑倒摔进河里,像蹚水而来,像当头掉下一桶碎冰那样狼狈,像淋了一场大雨。
他没说留下,也没说走。他神色凝重,明显在思考什么事,但眼睛里看着却不像是拥有理智,而是某种脆弱的、茫然的呆板。
方濯坐在他面前,心里一半凉着,另一半却如火烧,怦怦跳个不停。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柳轻绮,或者说,之前他连这种状态的人都没见过。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需要我去给你倒杯水吗?”
柳轻绮慢慢摇摇头。方濯道:
“你现在哪里不舒服吗?师尊,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告诉我,你不用担心别的什么,有什么话,告诉我就好。”
方濯试探道:“你是……头疼?或者是腰伤又犯了吗?”
柳轻绮下意识摇摇头。但即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抬起头来说:
“我头疼。”
他以一只手捂住胸口:“这里疼。肚子里也疼,身上疼,哪里都疼。”
他皱起眉毛,低了脸,看上去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对不起阿濯,我不该来的。但我现在有点想吐,头疼腿软,走不出去了。”
他说话还算是流利,只是声音低哑,方濯便知晓他现在绝对不好受。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发生的,但柳轻绮难受,他就不吝啬自己的关怀。方濯不再问他了。他起身去烧了一壶茶,在等待的过程中取回一件外袍来,披到柳轻绮身上,尽管他不知道他冷不冷,但这样做,至少他认为,能让柳轻绮更确定自己在身边。
“你难受?”方濯说。其实这应该是个陈述句。
柳轻绮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以手撑住头,弯下身去,呼吸声突然有些粗重起来。方濯吓了一跳,要去看他反应,可刚起身便被柳轻绮抬手挥开了,他将自己深深埋进掌心里,用力喘了两口气,半晌才说:
“对不起……”
“我后悔了,阿濯。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方濯不敢碰他。柳轻绮的语气很平淡,但莫名的,他就从中听出淡淡的绝望和悲伤。他不知道这样伤痛从何而来,自然也不敢妄下定论。但这最后一句,却像一把木锥将他的心捅得稀烂。仿佛一切都已得了报应,这是他早该预料到的结局。可以说,此话一出,他的死刑已被敲定了。可他却依旧如此不信邪地追问道:
“什么样的日子?你后悔了什么?师尊,你是后悔喜欢我了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师尊我知道我这几个月太不是人了,保证没有第二次。哪里让你不高兴了、不舒服了,你大可说,我一定改……”
柳轻绮却没说话。他只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但目光刻板,仿佛如此思考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他看着方濯,甚至有些不解:
“你没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柳轻绮努力从一个个问话里脱身,搜寻出自己最真切的答案来。于是又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方濯终于听到他说:
“我没有不喜欢你。”
“但是,我认为,不能再保持现状了。”
方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柳轻绮的状态好像比之前好了一点。或者说,在终于捋清楚这个逻辑之后,他好了很多。此时他突然又坐得端正,神色很从容。
方濯却并没有掉以轻心。这样的反应更有可能是纠结犹豫之后的心意已决。用柳轻绮的话来说,就是“算了,就这样吧”。
他决定在柳轻绮真的发言之前先自我进行剖析。方濯脸也不要了,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想先跟他道歉完事了,不管他想听的是不是这个,但态度摆在这里,应当也不会多么挑刺吧——谁料话还没说出口,柳轻绮就先打断了他。他认真对方濯道:
“我没有开玩笑。阿濯,我认为,我们断了比现在要好。”
“我不这么认为,”方濯说道,“我喜欢你,你也‘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断了要比现在更好?”
柳轻绮说:“我没办法保护你。”
“但是,我不需要你保护,”方濯越听越觉得事情好像正飘向一个诡异的角度,“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不想从你这儿拿点什么,我只想给你我能给的。你不用想着如何保护我,因为我不需要,我自己也能保护好我自己啊,师尊,我——”
他说到这儿突然哽了一下。此时无论谁在现场,都一定会不可自已地想起就在前不久所经历的那场危机,那属于他的尴尬事实。方濯摸摸鼻子,急得冒汗。他磕磕绊绊地说:
“除了、除了一些意外——但那又跟你没有关系。你又不在阵里,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柳轻绮沉静地说。他沉着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当时我便在阵外。你的所作所为,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方濯一愣:“所以,在对战铜人时,伐檀也是因为……”
柳轻绮道:“我早知道你可能会走火入魔,可我却没有第一时间拦下你。”
柳轻绮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他没有皱眉,没有沉湎,甚至眼神中连个悔恨的迹象都没有。但只是轻微的一个扬眉的动作,仿若洒脱般,却让他的表情非常不自在地一跳,便完全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我刚只是在桌旁打了个盹,可却做梦了。”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她,可是刚才却见到了。”
“——烟苍小姐。”
方濯紧紧地皱起眉毛。他直起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柳轻绮会如此冲动地便跑过来告诉他他最新的想法。此时恰逢茶水烧好,墩在台上,咕嘟咕嘟冒泡。方濯下意识抬头向它看去,可就这一个姿势的变动,他的腿便被人按住了,即刻,柳轻绮身形微微前倾,宛如脱力般撑着他的身子,可声音却是极其沉稳平淡的:
“我梦到她在火里喊我,在乱坟岗里面恨我。”
“阿濯你不晓得我都经历了什么。随便一个困难都能击垮我,我担不起责,我不能去做,我也不敢……阿濯你不知道你昏迷这几天我都快疯了,我头疼得不行,我一直在胃疼,总想吐但是吐不出来,你以前没有昏睡这么久过,我也没有这么严重过,若不是刚才我都快无法呼吸了,我也不会过来找你……”
方濯感到他的手有往回抽的犹豫冲动。他赶紧追上前去,双手紧握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自己耳边一阵嗡鸣作响。他说道:“十年前——”
“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让我不要再往前走了,”柳轻绮打断他,突然像是生出了什么格外的勇气,一鼓作气道,“我不知道怎样爱你,我不能一直装得我好像真的很清楚怎么爱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会拖累你、害了你,就像当年我师尊和烟苍小姐一样。”
他充满希冀地望着他,面色苍白,但神情真切,语气下沉,已近乎于恳求了:“就这么断了吧,好吗?我明天就可以去和大师兄商量,让你出师。不要留在这里了,离开我身边吧,求求你。或者你留下来,我离开。方濯,我不能再这样了,我有点害怕。”他虽然这么说,可却没了脱身的意思,手越攥越紧,最后攥得方濯指骨都微微发疼,在渐渐平息下来的此夜的寂静中,耳边蔓延着的只有面前人梦呓般的飘摇的絮语:
“我以前从来没说过,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是阿濯,我不能——”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一滴眼泪顺着侧颊滑落下来,像被一片薄纸间隔开的流水的弦音。
方濯愣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抬起手,缓缓地要落到对面侧脸,可仅有一寸之遥,却又生生停下。
柳轻绮哭了。
我经常在想像这种精神障碍精神疾病患者在古代都咋生活的。。古书倒也有记载抑郁症、焦虑症之类的病症,也有什么音乐疗法食疗“情志相胜”之类的心理疗法,但自我感觉界定某人是否“郁”“癫”“脏躁”(此处不止妇人)还是不太容易的。目前孤陋寡闻的我在读过的古代书籍上还没有看到过非常完整的关于抑郁症患者的记述,唯一知道的也就是一个徐文长徐渭了,但他紫参紫砂还鲨妻,师尊不跟他学,就按照我自己的理解和一些感触来设计了。我也会再多去搜罗一些论文看看有没有具体提到的,最近比较忙也没有时间归类,若有新的知识会在正文进行更改。希望古人的抑郁和现代的抑郁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大家还是都别抑郁的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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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谁才是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