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午后果然如他所说,去了灵台门。他嘱咐门下弟子好好照看着大师兄,谁料前脚刚走,观微门便有人来访,是易宁和裴安之。
他们二人应当是早有打算,只是看在观微门内现在乱哄哄的,不好过来。见着柳轻绮离开才敢来访。方濯睡了几日,身上虽然依旧疼,但骨头睡得软极,等不及要下来走走。一落地还踉跄两步,扶着墙才站稳。由此更让易宁和裴安之愧疚,两人争先恐后地过来要搀他,倒让方濯哭笑不得。
“是我自己睡得太久,软了骨头,你们道什么歉?只是几日躺着,一时站不直罢了,不必忧心。”
裴安之叹道:“话虽如此,可德音门却依旧是导致你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我与师姐来此特意向你赔罪,并且带了些灵草灵药,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易宁不能说话,便冲他点头。两人提了一大包东西过来,连百宝囊都没拿,诚意在身。方濯不由失笑,但经此,他却也察觉到什么,问道:
“我当时的情形,是真的很吓人吗?”
“非常吓人。”
裴安之和易宁听了他的请求,陪着他“走走”,裴安之原正专心看着脚下道路,闻言倒是莫名沉思片刻,才说道:“咱们相识这么多年,这是我头一回见你吐那么多血。其实当时诸位同门还是收着劲儿的,只有平素所练的七成功力。我与师姐原先想,你灵根稳固、内力深厚,对此应当不在话下,便没太留意。现在看来,若是当时尽早发现你的异常,及时停手,也不至于最后让你走火入魔。”
方濯听着听着,脸都要红了。“灵根稳固”,“内力深厚”,于是就落个被一首曲子弹得直接神思不明、为剑所控的下场。若说之前柳轻绮的话让他心里还有不服,现在倒是真的沉了下去。魏涯山和柳轻绮可能还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是个什么处境,可同阵的“敌对一方”便不可能不清楚了。
裴安之道:“其实,我们都明白你可能会因为害怕误伤而不将灵力转给伐檀。所以其中放缓了些许速度,让你的灵力波动不要那么急促。谁料……”
谁料前期积攒已经足够,骤然放轻控制,只会让体内灵流愈加激动,更为无法自控。且一重一轻,一急一缓,宛如急速冷热交替,没能安抚精神,反倒成了火上浇油,也是难免的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确实怪不得他们。几人的实力本来就和方濯差不多,能在如此紧急情况下做出这般反应,也实在已经尽力。更何况,要真追起责来,估计方濯还得低头跟易宁赔罪:他神魂不稳,没控制住灵流奔涌,一道剑气劈至阵中,幸而易宁挡了一下,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却震得易宁五脏震颤、略受轻伤,箜篌停潇也没落得什么好,待撤阵时才闻几声轻响,弦断了三根。
这一下倒是让众人都惊了。易宁的停潇不是别的,而是正儿八经从万剑峰唤来的振鹭山出厂神兵,每一根弦据说都被铸剑堂磨了三个月。停潇万剑不入,极为坚固,丝弦虽然纤细,然而断金切玉,削铁如泥,就算琴身被毁,琴弦也能用作武器,相当于数把细剑,却在伐檀一斩之下断成两半。
方濯大惊之下非常歉疚,不过易宁也不要他道歉,裴安之为她翻译说,铸剑堂每年有千根丝弦准备调换,停潇修起来不是什么难事。比起这个,她更关心方濯的身体究竟如何。毕竟丝弦断了还有千根可供替换,人出了事,那可就千般也难弥补。
方濯身体如何,他自己倒也清楚。以灵力过通一遍躯壳,没觉得有什么大碍。除了胸腔肺腑依旧有些疼痛,不太敢大幅度呼吸之外,该养的地方也都养得差不多了。他身体并不虚弱,又年轻,即使遭此祸端,多歇息几日,也称得上是生龙活虎。只不过裴安之眉间却总一股郁结消散不去。方濯以为他尚为了误伤自己的事而心思沉重,有意安抚他两句。裴安之却勉强笑笑,道:
“实不相瞒,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可一想到当日观微师叔神色,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这几日我一面想着你的情形,一面想着他。好几次想来,却都胆怯,实在不敢。”
“他的神色?”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方濯愣了一愣。裴安之苦笑一声道:“虽然确实伤了你,此事自当我们担责,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和观微师叔解释一声……当日伤你,确实是意外,不是故意要置你于危难之地。”
他的语气略有落寞。方濯忙道:“怎么会这么想?师尊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此事与你们无关,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裴安之道:“我们当然知道观微师叔生性平和,通情达理,可当时情形也是格外少见。师叔当时为了拦下你,连观微剑都带上了,且前日我们想要去向师叔赔罪时,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他……方濯,也别怪我们多想。你也别笑我。当时,我看到他的眼神,竟然忍不住一发抖。”他叹了一口气,看方濯一眼,低声道,“相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我知道师叔不会怪罪,但此事毕竟是因为我德音门而起,至少,能叫我和师姐去向他赔罪。方濯,便当给个机会,帮个忙。每次来师叔都会找借口不见,说真的,我们心里谁也不好受。”
接下来,裴安之又说了一些话,他天性细腻,旁人的一点情绪波动都能很清晰地捕捉到,当这样尖锐的目标对准他自己时,便成为了足以拖累他的厚重尾巴,令之难以洒脱前行。裴安之掏心挖肺、悔恨十足地忏悔,方濯嗯嗯称是,恳切让他别多想,甚至代表柳轻绮为裴安之此前的困惑与惶恐做出了回复:
“我这几日不一直在昏睡吗,他担心我,心情不好,所以不愿意见人。你们就是平常不怎么和他来往,不那么了解他,他难受的时候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别多想了哈。”
方濯嘴巴上在动,脑袋在动,心里却疯狂地怦怦直跳。这心激动而又惶恐不安,若裴安之与他再熟一点,有同门师兄弟那么熟,他绝对便要在这里撕开胸膛,请他看看自己跳动不歇的一颗年轻的紧张的心。他绝对要问清楚、并且问到清晰之不能再清晰,去确保自己能将当时的场景通过言语一一想象出来:他怎样?第一次看到他怎样?他是什么样的神色,什么样的眼神?他为我担忧得大惊失色了吗?他为我这副样子而紧皱起眉头了吗?
其实其中不乏一些他自己都能想到的事,如同这么多年中他所了解的柳轻绮的形象那般清晰。有些反应他不需要询问,也不需要依靠他人的描述才能想象,但他总要得到别人的确保、听从他人的认同才会安心。
裴安之离开后,方濯坐立不安。他明知自己走火入魔此事是绝对不可能让柳轻绮感到轻松的,他所最应该做的事就是正视自己的现状、然后乖乖地听从师尊的指示,来杜绝下一次出现的可能。但此刻他的心里却充满了不可被否决的满腔的激动与兴奋。他一想到柳轻绮很有可能会因为他而黯然、为他而迁怒于他人,尽管自己明白这是极度不道德的,可此种邪恶想法却依旧不可阻挠地占据上风,时时刻刻以某种低鸣着的闷声咒语般的特色环绕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
你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你或是第一个让他做出如此巨大反应的。
他的恐惧就是你的力量,他的害怕就是你的成功。
方濯左思右想,胡思乱想。连带着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一有这样的想法,他就觉得自己真是差劲,实在不是个玩意儿。柳轻绮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吗?放在以前,方濯甚至可能还会没心没肺地觉得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现在他明白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刺激了,是他本应当避免、尽量不要将其呈现在柳轻绮面前的。可现在,他却因这样极度的刺激而沾沾自喜,妄图在他人的痛苦里寻找到让自己愉悦的证据。
方濯觉得最合理的方案,便是让此事到此为止,能不提就不提,乖乖喝药,乖乖修炼,早忘早完事。但心里占据更大一部分的想法,是一种刨根问底的冲动。他的心里一阵烦躁,踏在雪上,都觉得自己已经纵身跃入火坑。他太想知道当时柳轻绮到底是什么反应了——他害怕也好,惊惧也好,或者是愤怒、是愕然也罢,什么都行,只要有一种专属于他的情绪,独归为他的反应,便已然足够。
冷静败给灼热,理性输给了感情。这伤痕的指爪好像一种诱惑,引领着他将原本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浓情蜜爱的大门一脚踹开。他深深地陷入了情爱的泥沼,甚至为此而不顾一切。他不惜抛去自己所最引以为傲的智慧、丢掉那些局外人的拍案叫绝的清醒,一头撞入属于爱情的可笑可讽的秘密中。
方濯为此事惶恐、混乱、神魂颠倒。他为那些所想象出来的崩裂的神情与绝对处于伤痛里的不安的行径而格外着迷。他才第一次发觉——他如此渴求能从柳轻绮的脸上看到别的神色,而这表情是单单只有他有的。他希望他的伤口和流下的血都能让柳轻绮感到痛苦,甚至明知他会因此而受到极大的刺激,可在这样狂热的盼望下,这些本应被他所考虑清楚、并且加以规避的行为都不假思索地招摇过市,再难收敛。
柳轻绮没事就来看他。他们或说话,或扯皮,说他要把自己当回事,或说点有的没的。方濯希望他能带给自己冷静,但事实上,每次柳轻绮过来时,他总会不停地观察他的面庞。一个在他面前的人,与裴安之口中近乎有着天壤之别。方濯看不出他有任何激动愤怒的迹象。这样的平静始终与往常没什么差别,于是又让他挫败。方濯有时问到自己走火入魔的细节时,甚至也都心不在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柳轻绮身上,甚至连自己都不顾了。这一切只源于裴安之那句没说完的话:
他第一次……
他第一次什么?他第一次怎样?
他迫切地需要得到答案,激动地等待着柳轻绮的脸上出现“慌张”。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柳轻绮所能给他的,依旧只有平静。
慢慢地,方濯感到了失望。他从未在柳轻绮脸上看到过任何能称得上是“担忧”的表情,祁新雪来了几次,都说依旧需要观察静养,可柳轻绮却也始终是微笑以待,连个眉毛都没有拧一下。
方濯所期盼的能够出现在他脸上的别的表情,终于被时刻等待之后湮灭的希望绞杀。
方濯垂着眼睛,抿着嘴唇,想叹气,但却也呼不出来什么东西。他的心绝不在现在手上做着的任何事,只有身边的这个人。柳轻绮,在将这碗药端给他时,嘴巴张了张,似乎欲言又止。方濯敏锐地察觉了他状态的变动,下意识转头要去看,但一想到上一次看到他好像是要皱皱眉毛,是因为自己药没喝干净。突然间,他也不想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地一分一秒都抓在手里,端着药碗,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一饮而尽,却突然感受到旁边的人整了整袖口,正襟危坐。
他转头一看,便见柳轻绮面色温和,神色却好似严肃了下来。
“阿濯,我有事想跟你说。”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还在思考。方濯将药碗放下来,只在这瞬间,他又察觉到一种仿佛将要消失的对待此种独占表现的狂热的追寻**。心头倏地一震,眉宇也瞬间扬了起来,好似希望猛地便撞到心尖,一把拧出满腔的热血来。他想都没想,几乎顷刻间便接了柳轻绮的话,急切地说:
“你说,我都听。”
柳轻绮看着他,脸色却是微微地有些白了。也许是方舟这种完全没有掩盖的急迫和希冀让他一下子便犹豫起来,但最后,柳轻绮还是慢慢张了张嘴,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对着方濯平静地说:
“我想了好几日,问了些人,也看了你好几日。不是冲动,也不是因事所惑,只是我自己想,阿濯,要不……”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却更白了。
“咱们断了吧。”
方濯一颗热烈的心当即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结了冰。他死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盼望已久的“真心实意”的“嘘寒问暖”,竟然会一转攻势,成为如此结果。啪地一声药碗被磕在桌上,方濯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静静地对视。柳轻绮眼里依旧是那种他见惯了的平淡,但那明显惨白着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登是时,方濯突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慌张、痛苦而多歧路,为了他而惶然不安,大失分寸。这是柳轻绮从未做到过的事情,是只针对于他的深思熟虑,是他要的,且完完全全是符合着他内心热烈而隐秘的要求的。但此刻,那种病态的、扭曲的彻底失态的癫狂完全消失。方濯看着他,感到自己落入深渊的冷静突然再度回归了身躯,终于,他的大脑像以前一样扬起了风帆,循环不断地在这漆黑的泥沼里打出鲜红而颤抖着的问号:
为什么?
但这冰冷的问题,紧接着下一刻便被一把火尽数烧灭。在极度的恐惧和彻底失策之后,他终于能够逼着自己直视那个问题:
难道,我是真的早已走火入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