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疼。
剧烈的、酥麻的、令人浑身发痒而又胆战心惊的格外的疼。
头疼,眼睛疼,脖子疼,手也疼。身上像发了高热,骨头缝里都刺痛,脑袋里翻江闹海,像是一把尖刀顺着眼睛捅进去,再从后脑探出来。
最可怕的是,在这毫不留情的疼痛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一个万里长梦。
而在这梦里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不认识。他只记得自己扮演了一个角色,男的,身着一身玄袍,手里提着一柄长剑。他好像走过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但始终游走于江湖间,无门无派,也没有道侣在侧,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但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都与他关系不错,虽然未至称兄道弟的地步,但至少也是彼此恭敬。
此梦之所以折磨,是因为它非常繁琐,非常累。仿佛在梦里经历了谁的十几年一样,一觉醒来,黄粱一梦,但却又恍如隔世。在梦里此人还与各种各样的人交涉、与一些他从未见到过的魔物交手。一方面他头疼欲裂,另一方面还要亲力亲为度过梦境里的每一个节点,挥剑、捏诀、奔跑、交涉,似乎这人就是他,最终他也将成为他。
方濯醒来后累极了。他没记住梦里的任何一件事,唯独记得自己不是自己,但是谁他也不知道。一觉醒来,感觉自己像是绕着山跑了八圈。身体比脑子更累,一睁眼,却又被刺眼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他下意识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手臂沉得要命,无法抬起。
“醒啦,大师兄!”
一人扑到床边,手里还端着一只空碗。方濯用他那倦怠无比的可怜的眼睛看了一眼,张张嘴,想说话,可喉咙里干渴如火烧,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唐云意如梦初醒,连声嘟囔着转过身去:“对,水,水……”
等方濯喝了水、醒了神、又灌了药,几个师弟师妹便已都闻息赶来,一个个地挤在床边。屋内登时人满为患。君守月和廖岑寒身上还带着剑,明显是刚从演武场跑回来。眼见着他俩脸上还有没干的细汗,方濯虽然喉咙还在疼,但却又有了跟人开玩笑的心思,说道:
“你们两个这是刚打了架、听说我醒了便赶紧重归于好了吗?”
“你哪有这么大脸,”君守月说,“可算是醒了!都快吓死我们了,大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五天!”
“五天?”
方濯一愣,转头向廖岑寒求证。廖岑寒冲他点点头,证实了这一说法。
“你不知道有多吓人,”他说,“当时人家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脸上全是血。师尊说是你自己吐的,让我们别担心。说实话,自己吐的,那不更可怕了吗?脸上、前襟,到处都是血。你现在好点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啊?”
唐云意也在旁边说:“人家说你走火入魔了,怎么会走火入魔呢?你不是只去给东山师叔试了个阵吗?”
“是啊,只是试了个阵……”
方濯苦笑两声。他稍微恢复了些许力气,抬手按住胸口,感觉那里依旧在微微作痛。回想起那日在阵中,也好似只在昨日。若不是君守月提到,他还真没想到自己昏睡了五日。
不过,走火入魔?
此事倒是生来头一回。
方濯有点奇怪。虽然他知道估计是跟德音门那个新琢磨出来的曲风是有关的,不过未有定论,便不好确认。他睡了五日,不乏双眼还在疼痛。唐云意递来冷巾让他敷着,说是灵力波动牵扯到了旧伤,得好好养着。
方濯不由笑道:“旧伤?我看是另有原因吧。我这眼睛都好了快二十年了,怎么还称得上是‘旧伤’?”
廖岑寒道:“我们的话不信,回风师叔的话还不信吗?当时最受损的就是你的眼睛,把你放到床上的时候,就看你眼泪哗哗流。人家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了,多喝两碗药,又不会怎么委屈到你。”
方濯接过冷巾,心里还在嘀咕。他没料想到自己会因此阵而走火入魔的原因正是“太听信师叔的话”。叶云盏跳脱、嘴碎,但大多数时间还是比较靠谱的,方濯知道他不可能害自己,故而在阵中应当会剔除对他有生命威胁的一些要素。故而他知道这阵凶险,但却并不十分担心,因为知晓叶云盏绝对是做了后手准备。却没想到这备用方案还没启动,他自己就先被一处完全忽略的小角落给干趴下了。
方濯与他们简单说了两句话,身上还是疲累,几人便离开他的屋子,让他又好好睡了一觉。这一觉倒是无梦,再一醒来时,已到了正午。师弟师妹们一个没见着,榻边换了个人坐着。手里捧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瞧见他醒了,也不掀下眼皮,只说道:
“冷巾怎么不敷?”
方濯轻咳一声道:“不疼了,不敷了。”
柳轻绮这才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他一眼,道:“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你是真不知道你昏迷时是什么样儿啊,方少侠,喊了好几回疼,这回就不听医嘱了。”
方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昏迷的时候……还喊话了?”
“博人同情的好技巧。”
柳轻绮放下书,转头去桌上端药。方濯连忙道:“早上刚喝了,云意给我倒的。”
“我能不知道你早上刚喝了?”柳轻绮道,“一天三次,一次不能少。抓紧的,别叫人催。”
说着就将那药碗塞到他手里。方濯苦笑道:“少喝一次也不会怎样,师尊,谅我刚醒,今中午这回就免了吧,再喝真要吐了。”
“吐了好啊,吐了我接着。最好吐点血,用不着晚上再给你调息。”
方濯百求而不得,看那药水一眼,叹了口气。他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就这么对待病号的。”
柳轻绮道:“以前都是你逼着我喝药,如今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想让我手下留情?做梦。”
方濯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理,心知赖皮撒泼也没什么用,索性一饮而尽。苦是真的苦,喝进嘴里,还没咽下去,脸上便皱成一团。柳轻绮看他喝下去了,那副冷硬神情便转瞬消失殆尽,而变得笑容满面。他乐呵呵地说道:
“能喝下去就好。喝下去,人就不至于变成傻子。”
他笑嘻嘻地过来,把一只枕头塞到方濯背后,道:“你昏睡这几日,为师日日来,夜夜来,看了好心疼。喝药也是对你好。”
柳轻绮大变脸,态度前后差得让方濯不敢直视。方知之前一切不过只是柳轻绮哄骗他喝药的技巧。不过“哄”没有,“骗”倒用的淋漓尽致,这人果然最会装,两三下就把人骗过了,连脸色都不屑一变。
方濯笑道:“你不这样,我也会喝的。”
柳轻绮道:“这可未必。新雪师姐将药送过来的时候,我闻着都想吐。”
“那是你,看我多喝两碗,便能眼都不眨。”
“得了吧,今晚再喝一次,明天你就绝对以死相逼绝不再喝。”柳轻绮道。他略略敛了些神色:“不过玩笑归玩笑,这药还是不能停。一日三次,一直到师姐说你好了,你才能不喝了,明白不?”
方濯笑着说道:“好啊,这会儿倒是又不心疼我了。”话音刚落,就被柳轻绮抬起手,冲额头扇了一下,打得他心头一阵痒。
不过话归这么说,柳轻绮明显是听到徒弟传音而匆忙赶来,连脸上的痕迹都没来得及遮一遮。方濯倒是能挺清楚地看到他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很明显此人又是几日没有睡好。或者说,那点儿睡意完全称不上睡,柳轻绮平素里在白日补觉极多,皮肤非常好,基本上没有黑眼圈的存在。如果真的出现了,便说明他是熬了大夜。
方濯心里有点儿复杂。上次见他这样显得憔悴,是因腰疼而辗转不眠,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日自然便萎靡。他从来不愿意受委屈,却因着自己而疲累至此。方濯自己还没休息好,便想着让他休息。却被柳轻绮回绝了。
“我倒是想睡,不过现在不成,”柳轻绮道,“你师尊因为出色的能力和卓越的头脑,被掌门师兄叫去辅佐在侧了。午后我还得去灵台门一趟,你自己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雁然师叔有事下山去了?”方濯说。
柳轻绮下意识“哎”了一声。他愣了一下,才发觉方濯好像是在讽刺他,嘴唇张了张,一时失笑,道:“什么意思,没师姐,我便不能去帮师兄的忙了?”
“不是你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想不想,”方濯道,“按你的性子,一听闻我今日醒了,早就该跟掌门师叔说你有要事在身,不能再去为他排忧解难了。哪里还有放着借口不管而去干苦力的可能。”
柳轻绮闻言,迅速瞥了他一眼。方濯道:“是为了那个阵吧。”
“那个阵全为云盏所有,我操什么心。”
“那是为了那个甲人?”
“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人。”
柳轻绮像是被他问烦了,也不想装了,直接揭开谜底。方濯猝不及防,怔了一怔。柳轻绮说道:
“你怎么走火入魔的,你知道吗?德音门弹了首曲子就把你心里的煞气给弹出来了,这在整个振鹭山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大师兄,你是真厉害。现在搞得掌门师叔都为你的事儿而发愁,这么瘸腿的弟子,也真是此生难见。”
“啊?”
方濯千想万想,没想到自己成为谈资,却因着是一个“瘸腿”的评价。他从小当天之骄子惯了,虽然自认并没有骄傲的弊病,但至少也始终被捧在云端,如今骤然摔下来,自然一时无法反应。他眨眨眼,看着柳轻绮,满脑子都塞满了糨糊,无法思考。柳轻绮叹口气,拿起放到一旁的扇子扇了扇,所幸还想着顾及他那颗柔弱的遭创的心灵,放柔了些声音,慢慢说道:
“是,天分、灵根、勤勉、性情都在上乘,脑子也有,身手也有,的确好,的确优秀。”
“但定力真的太差了。”
“德音门那个阵,原本就不是给你打的。第一阵重‘攻’,第二阵自然便偏向‘守’。如果德音真的想出手,便不会只拨弦而不凝剑,曲调可以催动你体内灵力随之波动,所以唯一的破阵方法便是静坐调息,以内力和灵力相抗,要有极为卓越的定力,撑完这一曲还没有动摇,这一阵才算过了。”
柳轻绮握住扇子,看他一眼,无奈道:“结果你呢?直冲着人家就去了。入了套被人控制了灵力波动,首先不调息,反倒硬顶着上去对抗,结果便让灵息越叠越高、越叠越高。伐檀性凶,你又不是不晓得。第一步已经走错了,在发现灵力相抗已经落于下风时,最该让灵力涌入剑身以平衡体内灵息时,你又攥着你的剑不肯松手,选择了强行压制,又有曲调引导对抗,自己收敛不住,最后便只能使得灵息波动愈加垒高,到最后不受控制,冲破极限,便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柳轻绮没生他的气,也没失望,说得还算平静。可方濯却突然非常委屈。一为那个始终盘桓于脑中的评价,二为柳轻绮的那一段话。他自觉此身似乎被辜负了什么,心上酸酸地一跳。实话讲,他很不服气。他并不知道叶云盏布阵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清楚此处便一定需要他静坐调息才能破解,更重要的是,当时他也不是没想过让伐檀承担部分灵力,可便怕伐檀因此而误解了他的意思,飞出去伤到了人,可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美事。
由是,方濯认为,他做的事都是有情可原的,走火入魔自然也就是这些不可避免的选择之后必然会拥有的结局。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定力的问题,感觉魏涯山和柳轻绮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柳轻绮也不生气,他看得出来方濯的眸光低沉、心情明显变得不是很好,便知晓估计现在他心里也不认同这种说法,忍不住笑一笑,道:
“不服气?”
“没有。”方濯故作无意。
侧脸却被扇子轻轻拍了拍。柳轻绮说道:“好了,别难过。不行又不是没有。阿濯,你自己想想,五日前你走火入魔的时候,是你自己在用剑吗?不是。是剑在用你。你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临阵发挥是否娴熟,而在于你的定力现在还不足以掌控伐檀。被这曲十面埋伏勾起来的是你的杀伐心么?其实也不算,应当说是你被伐檀的剑意影响了。你没有这般定力,没有压制剑的手段,自然就会被剑所利用。人当使剑,而不是剑使人,古往今来多少人是因为被剑意所惑而走火入魔,灵根破碎乃至于神智皆失?我和掌门师兄当然不愿意看到。阿濯,你是好孩子,我们都不希望你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此事已然发生,这便是你的弱端,能在这时候发觉,是好事。不是说你不好,而是还有应当修行的必要。至少不至于在真正战场上再追悔莫及,到那时候,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