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给无论谁去回答,可能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人们的回应可能是磕磕绊绊的,毕竟很难有人能够解释清楚在睡着时都能做些什么。但大抵也会有一个范围:虚无的、缥缈的、浑浑噩噩而又永远也找不到尽头的,好像一条大河奔流在记忆中,冲走现在的,只留下以前的。
梦是某种回忆的映刻,是一种可以让你忘记现世是谁的方式。或许,也可以应用于某种已经被遗忘了的记忆卷土重来的过程中,所梦到的一个已经随着时间而消散过的自己,也许也是未来某一刻转折的映衬。
振鹭山的数百年像一条溪流无声潺潺而过。但倘若我们站在高处回望时,会发现这一条路有如风吹木门,破烂跌宕,走得极为坎坷。它一度曾被人忘却,仿佛现状从最初时便已奠定。在大战前寻风崖上曾经有过一座塔,里面供奉了一些人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神仙。当然,只是当时不知道,现在民间倒是有不少给他们取了名字——可修真界后来学会了只专注自身,寻成仙路、寻长生。可究竟有没有人成功过,古书曾有记载,可现世却少有人见到。每当这些年轻的孩子们站在塔前仰望时,薄云下掩盖着的塔尖像是一张欲盖弥彰的衣衫,笼罩着某些真相深深沉入海底。在柳轻绮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便曾经站在这里,询问过柳一枕一个问题:
“师尊,真的有人能成仙吗?”
一个尚且不知世事的少年,在战前暗潮涌动的和平里,询问了身边的白衣男子这句话。柳一枕宽袍大袖,面容肃然却温和,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说道:
“成仙路可能压根就不存在。”
这句话让当时的柳轻绮去理解,必然是天方夜谭。故而,他又问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们需要做。”
柳一枕说。
这一段短暂的对话在柳轻绮心里深深扎了根。在以后风雨飘摇的十年里,他总频频想起这句话。他坐着、站着、躺着、奔忙着的时候,脑中总会不由自主跳出来这句话。
“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们需要做。”
以至于到了很靠后的时间里,他不得不不停地询问自己:
“为什么我还需要活着呢?”
唯一的答案也只有:“因为我们需要活着。”
难以复述,难以解释和理会。柳一枕给了他一个没有道理的道理,一个没有意义的“意义”。后来当他合上眼睛、彻底与人世告别的时候,柳轻绮坐在他的棺木旁,头一回那样深切地思考起生死来。
他以前一直认为他的师父天下无敌、战无不胜。柳一枕从前从来没有败过。柳轻绮不知道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人的实力究竟如何,但他可以通过别人的参照,明白自己有一个也许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的师尊。
后来这个师尊死了。天高海阔也被困于一盏昏灯之下,再宽阔的棺椁也不可能盛下那颗温厚深沉的灵魂。柳一枕死前手里还抓着剑,最后还是柳轻绮将它拿走的。他的腰上使不上力气,但掰开那只手时,他却感觉好像没有用多少力气。那是观微第一次落到他的掌心,也是他第一次拿起这一柄神兵。其实它不重。他感到它的神思,感到它虚弱的呼吸,将剑身贴在他的掌心,宛如依靠着某个山一般稳重的躯壳,在观微一闪一闪的微弱的金光中,他仿佛看到一面镜子,在里面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
浑身破烂,胸口血流不止。脸上带着青紫伤痕,折了一只胳膊,全身灵力尽数流干,有如废人。
柳轻绮说他喘不过气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干到皲裂,方濯不敢乱动了,扶着他到了床边,给他去倒水。谁想杯口刚抵近唇边,只喂了一口,胃里便一阵翻涌,吐了出来。
“师尊?师尊!”
方濯快吓疯了。他何曾见过柳轻绮这样,手跟着他一起抖,问他要不要去找祁新雪。柳轻绮眼泪流个不停,却拒绝了。
“别叫她,”他的嘴唇苍白,“可以拿个盆来给我么?我想吐。”
方濯翻箱倒柜,给他取了只盆。柳轻绮说着要吐,可临了了却又吐不出来了,只是趴在一边干呕。方濯总疑心他这是喝了酒。可看脸色,应当也没有喝什么东西,更何况喝醉也不至于喘不过气来。说些瞎话倒是可能,但现在的境况明显不是一个“神志不清”所能解释清楚的了。方濯扶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至于一头栽进盆里去,低声道:
“要不我去请德音师叔来?”
柳轻绮说:“不用。”
他吐不出来,就撑着盆发呆。至此似乎又稍稍安静了些。方濯试探着将水递给他,他也慢慢地喝了。这回倒是没吐。过不了多久就将盆往旁边一放,倏地又冷静下来,抬头看着他说:
“对不起,太失态了。”
但脸色却没有分毫变好的迹象。方濯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坐下来,问道:“你是不是头疼?用不用我给你揉揉?”
柳轻绮却又不吭气了。方濯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上一次距离他看到这样难解的情形,是在医馆里听说人们所常提的“癔症”,据说是眼前总晃幻觉,跌跌撞撞得左奔右跑,说些人们听不懂的话。为此,也只能叹一声“疯了”,有的可惜,也有的嫌恶。
他也见过这样的“疯子”在大街小巷来回兜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摇头晃脑唱着听不清的歌。偶尔他驻足看一眼,他们也好似未曾发觉一般,逍遥无极地从人群中穿过,再走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但柳轻绮现在的情况跟他们是明显不同的。方濯感觉他没疯,虽然情形可怖,但方濯就是感觉他距离发疯好像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这直觉让他放了一点心,在相拥时,他感到柳轻绮的手尚在不停地发抖,但身上略微平静了一些,没有之前那样的反应,心里也稍稍有了点数,抬手将他的手掌握进掌心里,整个人呈一种包拢之态,将他紧紧抱进怀中。
双臂像牢笼一样禁锢着他,连抬起头都非常困难,但在这意外的紧迫有如谋杀的紧紧的拥抱中,柳轻绮竟然慢慢镇定了下来。
他的手指拽着方濯的衣襟,这样才给了他些许呼吸的空间。他慢慢停下了颤抖——或者说,是痉挛。方濯在拥抱住他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他的整个肩背几乎都在发颤,这让他不得不像一根绞索一样牢牢锁住他。他感到柳轻绮的手指在他的衣襟前不停地攥来攥去,在被他捉入掌心之后,又在无意识地搓着什么东西。方濯用手指隔开它,他便顺势攀上,紧紧扣着他的指节。
方濯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一只手按住后心,两人像是铜板的两面,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合在一起。柳轻绮坐立不安。方濯问他时,他才说,他腹部疼得不行,他想躺下,但躺下就头晕。他哪里都痛,头,胸口,手,腰上。腿痛,胃痛,就连指节也痛。方濯跟着他一起痛,听着他的呼吸声,方濯闭上眼睛,心里某处深抑着的情感如潮水奔涌,刺痛全身。
方濯不太清楚这样的拥抱到底有多久。但反正,他心里满盛着痛苦和惊惧,难过了一整夜。柳轻绮哪儿也不让他去,他终于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但在记忆里,似乎那喃喃的细语就谈了不少。柳轻绮不太想说话,问他什么他都装哑巴,但方濯想转移一部分他疼痛的注意力,便总问他事情。问的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什么出门前门帘是否放下了,或是有没有记得给观微擦点新的鷿鵜膏。他问什么,柳轻绮就说什么,但中间沉默间隔越来越长。他的手指紧紧绞着方濯的前襟,似乎要撕烂它,但后来便拢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力气没有几分,手指却是冰凉,麻得攥不住东西。
其实时间也不是很长,方濯以为至少得折腾一夜,但一个钟头就差不多好了。他能感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原本一直伛偻着的脊背也缓缓挺直。但方濯不敢掉以轻心,在短暂的犹豫后,他鼓足了勇气,偏头去亲柳轻绮的嘴唇。他的主动是非常少见的,今夜却抛却了所有的顾虑,亲吻里也不带任何**色彩,只有试探的安抚。柳轻绮从最开始一动不动,到后来慢慢尝试着回应他,他的精神终于在急促的喘息中得到修补,人也仿佛在这紧迫的夜色里被填满恐惧的空洞。到这时候,他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说出一句话,轻轻推推方濯的手臂,但却推不开。
“我要喝水。”
他闷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方濯说:“我喂你。”他一只手搂着怀里的人,另一只手过去提起壶倒了满杯,送到柳轻绮嘴边。
柳轻绮垂下眼睛,没有反对,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嘴唇才略微显出一点血色,脸色终于不再如同初来时那般苍白如纸了,他打起精神,勉强笑了一下,才想起来捡起自己曾经的平静与坚定来:
“我自己能喝的。”
方濯道:“你想抱着我,我知道。”两人的目光骤然一对。柳轻绮的呼吸哽了一下,明显有什么东西堵到了喉头。方濯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说:“你其实是想说,后悔要和我断了,是不是?”
柳轻绮哑声说:“我不明白。”
折腾了那么一段时间,他汗涔涔的,头发都黏在了额角。方濯替他慢慢摘开,打量着他的脸。仿佛从他们相识的那一日开始,柳轻绮就这么白。但这种白是一种苍白,有些不自然,可当他微笑时便又会压下去此般神色,明着不让人知晓。如今七年过去,方濯仍旧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他所自认为的皆是自吹自擂的产物,真正的那个人尚在纱幕后承受着无穷的折磨。世间所最痛苦莫过于思想的断裂、信仰的崩塌。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回忆与现实早已发生交换重叠,所有无声的沉默着的呼救,都是尘世为挽留一个破碎的灵魂所做的最后斗争。
方濯攥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他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以往他是希望柳轻绮知道自己的真心,便只想得到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让他感知自己的热情,但这回却是不同了。
方濯感到自己心跳得非常平稳,好像一点也不紧张。柳轻绮的手在往后缩,但被他紧紧扣住,无路可退。
方濯说道:“你感受一下,摸摸它在哪儿。”
他的手加重了力气,仿佛要带着这只手掌探入自己胸腔,将心脏挖出来才作数。柳轻绮的掌心贴着他的胸口,随着他心脏的跳动频率而收缩着手指。其实他的手还有点抖,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控制住了。手腕微微下压,整个掌心却就隔着衣物,贴到那片温热上。
方濯毫不设防。他牵引着柳轻绮的手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说:“我还活着,师尊。我是活着的,所以有耳朵,有眼睛。我能听得到,也能看得到,所以你不用掩饰,也不用害怕什么,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所以我能等,我也能听。”
他强调道:“我愿意听。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难过、伤心或者是回忆起来什么,自己受不了,就来找我。我不会不耐烦,也不会指责你,因为我愿意。我爱上你就是我愿意的事,我一厢情愿这么多年,到现在我也没后悔。”他用了些力气,将衣衫深深按下去,低声道,“这里,还在跳,你能感受到吗?我才二十二岁,什么都能做得,什么都能撑得。我进观微门什么而不为,就是为了你。从那个时候这颗心里就是你,现在也全是你,你想要,我就能给,你不想要,我也会好好收着,别人谁也拿不走。”
“我那个时候跟你说希望你一辈子都对我好,是因为我想留住你。我想你若能爱我,你就不会总想那些有的没的,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可以成为你留在这世上的一个理由。但是如果你不想、你不会,没关系师尊,我来,”方濯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嘴唇间吐气也略有轻颤,语速却很慢,坚实得让人看不出此刻他究竟是否紧张,“我来爱你。”
“你没必要去学怎么来爱我,你觉得怎样舒服怎样来就好,以前是我做的不好,我对你太不信任了,我心绪不稳疑神疑鬼倒后来还频频对你发脾气——以后不会再有了,师尊,真的,”方濯道,“如果是我之前的行为让你感到不安,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师尊。我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我太自私了,只想既然我成了你的‘道侣’,我就应当知道你的一切。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你想说,或是不想说,都随便你。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但是师尊,你别忘记,我一直在这儿。”
“我愿意听。”
方濯常对人生有着某种天真热烈的幻想。他的出身绝对谈不上高贵,这一生至此也绝对并非顺风顺水。乐天派在世人眼中似乎总是值得嘲笑的。但在歪扭的世道上,他却莫名其妙跌跌撞撞地长成了一枝向阳花的形状,他对待一切,都在亲眼所见的基础上加之某些烂漫的安抚,仿若在一片烂了数具无名尸骨的淤泥上空凌驾了一层卓越的理想。
现在他用这理想的热火烘烤回忆的坚冰,烧裂那些在烂泥里被藤蔓缠身而无处奔走的牢笼。他恳请命运可以向他伸出手来,哪怕是刺入一柄利剑,他恳求这样残破的生命能有两番震动,流血也在所不惜。夜晚本该冷清寂静,月色不应杀人。
方濯向他深重地剖明了心迹。柳轻绮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不反对就代表着默认。方濯问他是否后悔这样冲动时,他点了头。汗湿的衣衫黏在身上,安静下来便又觉得冷,方濯要去给他新找一床被子,柳轻绮却说:“等一等。”
方濯转过身来。柳轻绮坐在榻边,风一吹仿佛就要飘走,但他磕了磕疲惫的眼皮,冲方濯笑了一笑,说道:“再抱一会儿吧。”
方濯默不作声地走回来,再度将他抱住。拥抱会产生很多力量。在这样的安静中,他听到柳轻绮轻轻吸了口气,贴着他的耳朵旁边,低声说:
“我今晚想在你这儿睡。”
方濯收了收手臂:“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柳轻绮说,“我看到你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很害怕。我害怕你出事,但我更害怕那种感觉,阿濯。”他略略抬了头,挤开一息空间,眼里满是倦意,声音却轻飘飘地好似空中飞鸟:
“我害怕极了。当天晚上回去我便再也睡不着,头疼欲裂,只有见到你才好些。我害怕这个。”
实话讲,柳轻绮说的确然能称得上一句驴唇不对马嘴。方濯依稀能明白,但是不十分明白,不过也不重要。柳轻绮不愿意多说,不多久,他就在方濯的榻上睡了。不过从他的气息变化中,方濯能感受到他并没有睡着。他躺在那儿,就像一个任务,又好像一张竹席,只是静静地铺着。方濯耐心等着,又足有半个钟头后,柳轻绮的气息才渐趋平稳。方濯从身后搂着他,这时才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突。他忍不住将头轻轻靠上柳轻绮的肩膀,两手不由地缩紧了。这一瞬,仿佛心头天光乍破,一切都迎刃而解。
方濯感到心头一阵翻涌。他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那阵悲凉的无助却依旧萦绕在心头。躺了一会儿,他便悄悄爬起来,观察柳轻绮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尚有两道没抹干净的泪痕。方濯偷偷握住他的手,手指相交的刹那,突然便好似有一根木杆撑住心脏,再度将他一把拉起。方濯那阵年轻的激情与卓绝的自信登时又充斥了整颗心。
我既然能把他留下,就能把他拉出来。决心汹涌而至,磨而不磷。方濯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看到自己体内灵流奔涌,却从未有此茫然而坚定。庭院寂寥无声,唯有一轮冷月悬挂窗边,不知何时才能等到黎明。他默然想道,夜晚本该冷清寂静,月色不应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