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怒,说到最后抬手指着自己,用力戳了戳胸脯。葱似的手指深深陷入朱红衣裳之中,像是刺出来一指心头血。赵如风看着他,后退两步,突然便大笑起来。这笑声带着些快意,而又无比癫狂,深切的痛与恨镌刻其上,直到她一个踉跄摔在廊柱旁,手肘重重地撞了上去,才令笑声戛然而止。
她笑出来了眼泪,这回又挥袖将它们擦去,自言自语道:“李桑落这个孩子是真的好啊,真的好……”
“他能给我带来一切,让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孙朝死了也好,死了多好,以后我再也没有负担了,没有他也没有别的女人了——”
柳轻绮安静半晌,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见赵如风抬着手指向他,笑道:“你看你不说话,你懂我吧?”随之她又猛地沉了脸,“不,你是男人,你永远也不懂。”
她一展袖,颇为愉悦地直起身,扬声道:“来人,送客——!”
说着话,赵如风便要转头往回廊后走。柳轻绮冷眼瞧着她的背影,细痩的一条纤弱如春风,却又于其中掺杂些许瑟瑟寒凉。那身影走出两步,人便在月光下恍若融化。再多走一步,似乎就要随着夜色一起消散在空中。
柳轻绮说道:“走之前,我要带走一个人。”
赵如风的脚步停滞在原地。
柳轻绮道:“花安卿。这个人,我不要她留在孙府,把她交给我,此后她不会再出现在麟城。”
赵如风缓缓转过身来,满面笑容中亦有几分神秘的奇异色彩。
“你不可能带走她。”
柳轻绮心中一怔。再看赵如风,杵在夜色间如同一颗枯草。她的面色已经衰败,身体却极其富有生命力地挺直着,大抵在今夜极度的兴奋与疲累之后,第二日就能如她所愿开启新生活。她拿手指一指长廊之外,那儿只有一处远草,没什么东西。
“她是我妹妹。”
她轻声细语说。语罢便垂落双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她压根就不是什么花安卿,也不是什么、孙朝从外面捡回来的可怜的失去父亲的女子。她是我的庶妹,叫赵如画。她什么都听我的,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怎么可能待她不好?”
直到那一刻,柳轻绮才真正从这莫名其妙的三天历程之中感到心头轻悸,而事情的真相却令人大惊,又顿感不适。姊妹同侍一夫一事倒不少见,可细细想来却实在有些别扭。更何况是在当姐姐的明知这个男人并不靠谱的情况之下还让妹妹化身为“小妾”入府,结合此前花安卿的情况来看,应当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至少是在赵如风在的场合。不过这倒是真正贴合了最初的疑问:为什么花安卿在明知赵如风会来捉奸的情况下还要现身任她辱骂?既然她们是亲姊妹,本就一条心,那么这便说得清了。
而赵如风与花安卿长得并不像,但自然也是没有什么人会刻意去观察这一方面的——她二人本有嫡庶之分,又相差大概七岁,赵如风涂脂抹粉,而花安卿基本上不施粉黛,再稍稍一打扮,不知道她二人关系的自然是很难看出来区分。而谁又能想到赵如风竟然真的狠心让自己的妹妹入府帮她行事,又谁能料到这万事之中尚有她这个妹妹一杯羹,由是真相虽昭然若揭,但却依旧令人满怀困惑。柳轻绮想起才不久花安卿跌跌撞撞奔入客栈求救的场景,眉毛忍不住微皱。他冷冷问道:
“夫人所说的待她好,就是威胁她追杀她,让她在孙府连性命都很难保住?”
“您说什么呢?仙君?”赵如风笑道,“放屁吧!我待如画比待我自己都好。让她住茅屋,住乱葬岗,也只是手段。除了要应付孙朝,她压根不住那。她穿漂亮衣服,也住漂亮房子。你以为你们看到的都是真的?只是我想让你们看到那样罢了。她不仅不会跟你们走,还会跟我一直住在这里。我只需要给她按上一个杀害孙朝的罪名,再将她暗自送出府、换回如画的名字回来就是了,难吗?一点儿也不难!孙朝死了,整个城府都是我们赵家的!”
“而你管不了,就算告诉你,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赵如风放轻了声音,袅袅婷婷地上前两步,眼中如星辰倒涌、江河奔流,“因为你们‘只管死人,不管活人’。”
“送客!”
赵如风摊开双臂,很是愉悦地大笑两声,向柳轻绮做了个“请滚”的手势。
“我不留你了。”
这是她倒数第两句话。因为就在这短暂的对峙的安静里面,柳轻绮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将花安卿过来找他的事告诉赵如风,就见得从长廊那头奔来一个下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地奔来,正巧与赵如风转身正对,险些撞个满怀。
赵如风什么神情,柳轻绮并没有看到,但那下人却面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柳轻绮,最终还是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不好了,夫人!咱、咱们府里有死人!”
赵如风一声不吭,反倒轻笑了一声。她刚打算老神在在地开口说话,却又听到这人叫道:
“是、是十八夫人!”
夜里一时安静无两,连呼吸都听不到。柳轻绮感到自己胸口一时凝滞,竟说不出话来,而赵如风背对着他,上半身晃了一晃,紧接着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之那身影一把推开下人,夺步奔向长廊尽头,柳轻绮目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风之中,只待少许,便听到远方传来尖锐沙哑的恸哭声。
在那声音里,他低下头看看脚边的长剑,心里不知该想什么。赵如风不可能再回来,孙府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恢复它该有的气度,孙朝死了,花安卿也死了,不知赵如风是否算得上是得偿所愿,而她的“愿”又是否能为道德所容。但事已至此,没有任何改变的方法,麟城一事到底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来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而未曾救下,便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其中缘由宽泛且复杂,远不是只要考虑一个孙朝就能做到的,燕应叹的出现虽然出人意料,但细细想来,却也并非无中生有。
他出现在麟城已经非常莫名其妙,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跟着自己而来的,但除了那个梦……柳轻绮晃晃脑袋,把回忆与赵如风的哭声一起晃走。现在他倒是不太想思考这个。但目光还是下意识投向屋檐角落,那个黄衣女子今夜不在,空荡荡的檐瓦之上只有一丛竹叶沙沙作响。
柳轻绮在原地呆立一阵,在确定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时,低头看向脚下张蓼的剑,想要把它捡起来。却在此时突然感知到背后似乎有一道目光直直地奔来,落在他的身上,简直要射穿他的手臂。柳轻绮当即回头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人,那道目光也随之消失了。
但这并不会改变什么——他微微躬身,手指甫一触到剑柄,脑中便猛地被灌满了千奇百怪的哭笑与缥缈尖利的啸叫。男人在哭,女人在哭,远而未知其处,却又仿若正停驻于身前。剑柄在轻微的颤抖后骤然喷出一道黑雾,在那烟雾之中伸出一只枯瘦惨白、千疮百孔的手。那手指尽力向前伸着,努力想要触碰他的衣服,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猛然垂落,一声尖叫过后,一切归于寂静,长廊安然无声,仿佛一切都未曾存在。
褚氏彻底死了。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强劲恐怖的冤魂。她或许有怨气,但是残存的神智一直在阻止着她向下坠落。故而尽管赵如风为她喂了这么多人骨、淋了如此血肉,她却依旧未生发而成恶鬼,充其量只能吓唬吓唬普通人,被柳轻绮一剑劈了神魂,回光返照时尚可恳求些许,但不多久便会一命归天,世间再无此人。
柳轻绮等待着那黑雾消散、剑鸣平息。直到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将手收入袖中,用袖口轻轻一拂剑柄。剑柄上留着半道尚未被磨损的封印,被这袖口轻轻一拂,便彻底消失不见。剑锋泠然而同时灰然,没有声音回应他,但倘若人有一双能够参透阴阳的眼睛,便会发现就在这剑身之中清荡荡钻出一个窈窕身姿、一缕洁白的灵魂,像风一样盘旋上天空,清凌凌奔向了高墙之外的远方。
“今生孤苦,来生便生个富贵人家,希望诸君一切都好。”
他心中响起这句话,却几不可闻。
孙府事了,外人没有再插手的借口,柳轻绮转身离开。走之前他俯下身,将剑穗摘了下来,走得很慢,目光向前,眼中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平着面色,路过那处投来目光的拐角时,在那儿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缩着身子抱着手臂,颤颤巍巍地看着他,面部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半分形状,双眼血红,瞪成了满月模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柳轻绮停了步子,与她定定对视。那双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泪水,干涩如同乌鸦羽翅,但也只有这双眼睛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个人——一个人,从头到脚脏成一团,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一个人。伤口上沾了土,脸上糊满了血与泥,头发坠着一串血滴子,像一具久经风霜的雕像倚靠在墙边。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像是已经认不出来他。但双臂与腿瘫软在一处,已经明显没了什么挣扎的力气。柳轻绮向她走去。无声之间,她张开了嘴,露出半只被拔断的舌头。
柳轻绮蹲下身,伸出手,将剑穗递给她。女人似乎突然发现他并没有带走那把剑,目光才缓缓从柳轻绮脸上移到长廊,盯着那把遗落在地上的长剑看了许久。柳轻绮耐心等着。好半天之后,女人才慢慢抬起手,从他手中拾走了剑穗,攥在手中,低下了头。
柳轻绮不多停留,转身离开。他的身影消失在来时路上,被月光渐次吞没。一时府内空旷无声,连赵如风的哭声都消失殆尽,不知是哭累了但是已经晕倒。那女子瘫坐在墙边,抱着剑穗安静许久,神色空洞而平和。半晌她却突然猛地跳起来,艰难地拖着双腿,向着长剑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破衣裳飘摇而不定,如一把火光烧灼于月中。
故事停止在一个深夜,在经历了无数乌龙与惨痛的谎言之后,孙府事算告一段落。当然,这是当三人回程路上复盘时得出的结论,对于孙府来说,这个故事远远没有达到它的结局。
真正的结尾在一年之后,方濯因事与同门师兄弟经过麟城,却突然听说不久前孙府被烧了。放火的是谁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但火燃起在一个深夜,等到他们发觉时为时已晚。孙府的女家主赵如风死于火中,而由于火势巨大,孙府内也几乎无人能逃生。同时从里面发觉的,还有两个平素麟城没有见过的人。一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看不清容貌,只从衣服里发现一样剑穗,奇迹的是,这个人的衣服都已经被烧得几乎全为灰烬,这只剑穗却依旧鲜艳如新。另一个便是一个女子,身上烧得并不是十分严重,在灰烬之中还可见得是一身粉色长裙,是在快要逃出府时咽的气,应当是窒息而死。
而这赵府——那时孙府刚刚改名赵府不久,大家都没有形成习惯,就好像覃城改名蔓城最初也没有人当回事一样,说来也是命途多舛。人人都知道家主赵如风老家在卫城,而当时在无论是麟城还是卫城的街头巷尾,卫城孙家老宅一事都人尽皆知。被烧了的不仅是孙府,还有他在卫城的老宅,且是在孙府起火前。在听闻儿子因意外去世后,孙母因为悲伤过度,不久后便随儿子而去,孙父也重病缠身,彼时正居住在郊外树林旁的另一座宅子之中。在这座卫城老宅只有他们快要两岁的孙子被乳母照料,当夜乳母哄着他睡下,却突然听到一阵劈啪作响的声音。她惊愕抬头,发觉屋内火光冲天,已经没有了出去的可能,当即便大哭起来。但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不知从何处而来,拽住了她,一个身影冒着一团黑气将她拢在怀中,硬生生拖着她奔出了火场。乳母捡回一条命,想要看看这位神仙般的救命恩人是谁,却只看到背影一闪而消失,只看着像是一个女人。
后来她去问同在老宅打杂的下手,才知道在火起之前已经有声音在窗外提点过他们现在快去庭院,将有大事发生,故而跑了出来。而之所以她不知道,只是因为那时她抱着大少爷去了后花园玩,没有听见。而当她劫后余生时,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火光冲天的卫城老宅就此化为灰烬,但却没什么人员伤亡。
但其实还是有的。那个人就是孙府唯一的孙子,他们的大少爷。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死了。但他并不是死于烟雾或是火势,他死于谋杀。意思就是,真正造成他死因的是一把穿透了胸口的长剑。那把剑没有剑鞘,也没有剑穗,从背后穿过,将他脸朝下钉在榻上。
人们提起此事时无不唏嘘。为赵如风,为孙府众人,也为这两岁的孩子。而自然,该唏嘘的并不足够,但只有读者也许明了,看客始终在雾中。卫城查不出来是谁放的火,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而麟城后来认定凶手是那两个出现在孙府废墟的陌生女尸,先前磨磨蹭蹭,而在确定目标之后办得格外雷厉风行,要将她们“缉拿归案”重新定罪,却只找到了一具尸身,另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已经不知所踪。
风云一时的孙府与赵氏因此而备受打击,在此事后元气大伤,不久后孙父也因过度刺激而撒手人寰,孙府于世间除了一支落魄旁支,便再无亲人。赵氏则在麟城孙府一事后搬离了卫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赵母非常伤心,为女儿置办了盛大的葬礼,且痛哭不止。口中还喃喃念着什么后悔的话,也不知是后悔让赵如风读书,还是后悔让她嫁给了孙朝。
而在这些居民与当事人眼中,很多事情并不知晓,就算是曾经了解,也有可能已被遗忘。接下来的话便是讲给那些被遗忘的人以及诸位读者的。既然已不再局中,知晓一番局里细节也是必要的。有些事情振鹭山方与孙府方都不是很清楚,也绝非这三天就能讲清,故而就只得另一双眼睛代劳。孙府的二夫人叫李桑落,三夫人叫褚春娘,她们在入府前以及初入府后的一段时间内都曾是温柔可爱的人。虽然现在她们已经与人世彻底告别,但是了解她们的过往也没什么坏处——李桑落和褚春娘的出身都不高,相较于赵如风来说,她们只能算平民之最平民家的女儿。李桑落是被孙母看上以后塞给孙朝的,而褚春娘则是在花丛与姊妹同游时被孙朝一见倾心。很难说她们两个爱不爱他,但是对于她们而言入了府就要爱他,这毋庸置疑。但遵守承诺的只有她们两个,没有孙朝。
孙朝的大儿子是李桑落生的。李桑落自出生后就叫李桑落,从来没有改过名字,所谓的李竹兰和李千秋都是孙府骗过众人的戏码:只要遗忘了她叫什么,自然也就会遗忘她是谁。只要遗忘了她是谁,自然就会怀疑自己是否记得她曾存在过。诚然,李桑落存在过。她在生下大儿子不久后坐月子得了蓐风,在半死不活之际被两人丢到了阁楼。在她屡次喊叫以求别人将她放出去之后,赵如风派人拔了她的舌头。她惯有这样让人闭嘴的把戏,是从赵府传来的,之前柳轻绮和方濯在乱葬岗看到的那两个哑仆就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藏着的手下——一切只不过是障眼法。此后李桑落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声音,也慢慢失去了身份。她日复一日在阁楼之中苟延残喘,为她的孩子挤出她的乳汁与她的血,最终被一把火夺走生命。
而三夫人褚春娘入府时更小,在最初孙朝很是宠爱她。但无论何等的宠爱都是有限度的,在孙朝认识了他的第四房和第五房之后,褚春娘已经不再是他的心头好。她是一个稍稍有些钱财的普通人家的女儿,家里有很多姊妹。其中有一个叫绯娘,是她的小妹妹,此人在后文还会出现。虽然生活平淡,但至少也衣食无忧,褚春娘生一副纯净性子,意识不到来人恶意,被赵如风暗地里栽赃时甚至不知道怎么办。诚然赵如风的小产与她无关:但人人都说和她有关,单方面的解释便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在千般争辩未果后,她被赶出孙府,孙朝念及旧情,在郊外为她置办了一处小小的房产,而就在那里,赵如风要求她以死证明清白,而她将那根让她上吊的绳子写上赵如风的名字系在腰间,在孙府楼顶跳了下去。此后她的尸身便被掩藏在孙府地下,魂魄被张蓼招来,为他们所用。
而褚春娘之所以会成为那个被利用的魂魄,原因便是她性情纯良。越善良单纯的魂魄越容易引诱,刚成为死魂还浑浑噩噩的褚春娘便这样被张蓼收入剑中。张蓼是赵如风的情郎不错,不过二人认识比想象中要更久。赵如风怀第三胎的时候便认识了他,不过这一胎由于她自己身体虚弱(在上一胎小产尚未完全恢复便又怀了一胎)而小产得极快,只有两个月便失去了这第三个胎儿。那时二房已经被她关入阁楼之中,却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而好巧不巧的是,赵如风正在与张蓼商谈,正好在门外抓住了她。这也是李桑落被拔掉舌头、双脚上锁的原因——赵如风不容许她再听到秘密分毫,决心遏制住一切可能。
再说张蓼。他并不识字,是因为他是半路出家。小时家中贫困,多一张嘴养不起他,不得不将他送上山修行。而同时,由于小时候家中条件,他无从认字,上山时年龄已经不小了,又想加紧学会同门师兄弟的功法,故而也没什么时间放在文化教育上。赵如风借着他这个短处骗了他不少,而所谓红杏出墙,其实也是利用更多——赵如风很有些将才,张蓼所使的招魂术又不是那么复杂,甚至由于上山较晚所以修炼的功法不太需要使用内力和灵力,只要有一点天赋和一把法器就可以完成。法器就是那把剑,后来被赵如风哄骗去:以褚氏为蓝本,杀害了多名外室以填充其能力。孙朝最初所谓的褚氏作怪确有此事,只是赵如风始终没有用褚氏对付孙朝,唯一一次骚扰是她指使张蓼去的。后来在褚氏渐起、机会来临时,赵如风便想甩掉张蓼,但却还未等她动手,张蓼自己就先死了。
这里可以确信,动手的既不是赵如风,也不是孙朝。而是花安卿,就是所谓的赵如画。赵如画是她的庶妹,从小非常崇拜这位姐姐,对她言听计从。后来甚至不惜被赵如风引诱来到麟城委身孙朝,以待假死助姐姐在杀死孙朝的同时又可以给他扣上一顶帽子,被改姓为“花”,随便取了个名字,编了个身世,出现在大街之上。前文曾提到赵如风颇有些将才,那么赵如画便很有些“演才”,演得花安卿怯懦不堪,引得孙朝五迷三道,竟然有再将她扶为正室的想法,也不知在温柔伏在孙朝怀里、于陌生人面前哭哭啼啼轻声抱怨时,她心中又究竟作何想。花安卿正是赵如画的事,张蓼作为赵如风之走狗,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在他被柳轻绮准许“夺舍”后,对着花安卿喊出了“赵”的名号,正是因为是赵如画杀了他。但此赵如画又绝非赵如画,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始终隐藏在故事之外,但是却又从来未曾消失的人。
燕应叹抵达麟城,一方面是听说了柳轻绮的行踪,想来恶心恶心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听说门下一弟子此前擅自离开魔教前往麟城,他正好有心前来,便打算一探究竟。
这个人正是褚春娘的那位小妹妹,褚绯娘。
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是因为她一直隐藏在记忆的暗角。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最终却也是她杀死了赵如画,装扮成花安卿的样子,去找了振鹭山三人。
褚绯娘因机缘巧合进入飞乌山,但却在某次游历之中遗失方向,被魔教的一位女修捡到,稀里糊涂就跟着回去修了魔。但她本身的功法又与魔教功法并不相容,却困于女修对她不错,便留了下来,只偶尔与家中通信,几年来练得最好的就是变形术。在家中来信说褚春娘被孙朝抢入府后回了麟城,不久后褚春娘被诬陷,涕泪齐下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之后,没几日便在孙府前粉身碎骨。褚绯娘心中存了一恨,发誓要替姐姐报仇。于是她便以那已炉火纯青的变形术为底,化身成孙府的下人混入孙府之中,伺机而动,打算探求清楚再动手。
但褚绯娘到底也只是变形术登峰造极,普通功法实在是稀松平常,孙府内又常有各种各样的修士拜访来往、且还有个张蓼在孙朝不在时伴在赵如风身边,让她无从下手。而她为了观察来人化身成为赵如风的侍女,在那一日陪在赵如风身边,听了赵如风版本的故事。也第一次近距离见了方濯和柳轻绮,很难说后来她在初见时维护着花安卿的廖岑寒之后尚且信任这两人,是否也有当日的关系。但当她装扮成花安卿奔向客栈求援时,赵如画已经死去,她施了个技法将她溺死在地里,后来又被孙府下人发现。至于她本人,赶去要杀孙朝时已经被教主抢了先,要杀赵如风在后手,前文已有结果,这里便不再赘述。
而在那场火中死去的究竟是谁,想必也已经不必再多说。有人要杀死戕害她的人、杀死源源不断吸她的血的人,有人便要杀死草菅人命之人、杀死不遵守生命规则之人。柳轻绮没有拿走那把剑,便是留下帮凶证物,以图真正的复仇者可以借此完成审判。而在那场大火之中,谁变成了疯子,谁得偿所愿,谁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谁又变成了傻子,千帆过尽,不可一概而论。只是两场大火之后,孙氏与赵氏的罪恶均被烧尽于熊熊烈火之中,此后再也没有赵如风,也没有孙朝,没有花安卿李桑落与褚春娘,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沉寂,埋入土中,麟城尚会有越来越多的新秀肩摩毂接,俗世恶事只会层出不穷,而永远不可能消弭干净。
孙府一事若是记到正史,大可以停滞于此。但未被记入麟城府志的倒也有些说法,失去了记载的严肃性,多了些茶余饭后的消遣:此事须得从事件尘埃落定五年后说起。
五年后方濯因事与柳轻绮一同参加一处聚会,原本打算只是打算走个过场就离开,却突然听闻当地少城主夫人也在。这位少城主夫人姓瞿名欢燕,落落大方而性情柔和,只需出走一步,便足以艳压满堂。彼时方濯心下一动,觉得名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经由柳轻绮提醒才记起这似乎正是孙朝与赵如风口中那位“年少旧情人”。出于好奇,他找了个机会上前拜过少城主夫人,问到她是卫城人,心下里便有些奇异。又听闻夫人年少时曾经读过学堂,就更加确信这位瞿欢燕不是别人,就是在孙府事前期常被提起的瞿三小姐。
虽然事乱而繁杂,但想起孙府灭门,还是有些感慨。瞿欢燕更是在听闻他便是曾经走过孙府赵如风案的当事人,更多两分兴趣,与他多谈了两句天。说到赵如风已死,便又是一叹。
她轻叹着说:“说到如风,便总让人想到旧事。我虽与她并不相熟,但她的名号却在我们学堂之中颇有威名。她读书也好,脑子很灵光,比我聪明。可惜学堂一别便再也没见过了,只听说她嫁人后搬去麟城。后来再听闻,便是她去世的消息,这世上故人又少了一个,也真是令人唏嘘。”
“不相熟?”
方濯记性忽上忽下,有时候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而能想起来的时候便连带着一串不必要的东西都跟着一起涌入脑海。他最初遗忘了瞿欢燕,这回倒是记起来赵如风曾经说过她们两个是当时顶好的姐妹,她甚至还帮瞿欢燕走后门进学堂听课,怎么到了瞿欢燕口中便是“不熟”了?
所幸他那时已修炼得分外平和,面上扣一张薄纱遮住所有声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方叫瞿欢燕一直看着他,却并没有发觉神色上什么不对。到底,她也以为只是这小仙君顺口的一句重复,又对他颇有些亲切感,轻轻笑道:
“是呀,我与她本就不熟。但她可帮了我不少忙,她家开了个学堂,我也想去,便叫我爹将我送了去。当时学堂里总有位公子想跟我套近乎,都叫她赶走了,我去感谢她,她还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后来我想一想,就觉得她真好。当时我已定过亲了。我与夫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便有婚约,却有一个人对着一位已有婚约的姑娘献殷勤,我看这可不是什么识礼数的事。”
“如果没有赵五小姐……”瞿欢燕一掩唇,“不好意思,还是顺口了。听说她夫君是姓孙吗?我该叫她孙夫人。巧了,当时那位公子好像也姓孙,但是叫什么我实在忘了……”
方濯眨眨眼,一时哑然。而在瞿欢燕之后,天涯何处不相逢,他又有某次碰上了当年与之同在卫城赵家学堂的同窗。这位已成了某世家家主,方濯与同门师兄弟因事而拜访,扯皮到童年旧事,一听说这位也曾在赵家学堂读过书,当即便察觉惊异。同为男人,说话便不如像对瞿欢燕那样拘谨,两人交杯换盏相谈甚欢。此人明显也听说了孙府惨案,手按在桌上晃晃脑袋,却没叹气。彼时神色已微醺,思维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这人抬手招了方濯来,附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
“仙君,说句实话,咱们萍水相逢,你是修真界仙君,我是平民百姓,来就是有缘分,这一别后估计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我才告诉你。这对夫妻当年在学堂里便是一对登峰造极的恶人。有些事我都不好跟你说,只挑印象最深的几件。后来他们都说缘起学堂?哎哟,哪那么容易!孙朝最开始喜欢的人可不少!起初是范大小姐,后来又是瞿三小姐,就是因为人家范大小姐从来不稀得看他一眼,他又转头去跟瞿欢燕献殷勤。咱们这些只在旁边看着的啊都知道,他孙朝哪有什么真心,不都是有钱了他就有那所谓真心了吗?真心、真心个屁呀!人家瞿三小姐压根就不愿意搭理他,好几次推拒,都没用。最后还是巴巴地往上凑。她赵如风看不惯了,上去拉了,也甭管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看不惯吧,结果孙朝那眼神一瞥,贼心打到赵如风身上了!当时我就想啊,赵如风,赵如风他都敢骗,这是真厉害。事后还说什么擦肩而过终于遇到此生良缘,他不就是想跟人家行周公之礼吗?真当他那么深情呢,仙君,我跟你说,真这样信就错了!他孙朝就是个蠢货!在学堂里的时候嘲笑人家衣服鞋子家境没自己好,我也没看他好到哪儿去呀?连我家一根手指头都碰不上!稍微得了赵如风的撑腰了,就带着人作威作福的,把人家的课业丢到水里,喊人把他关在马棚里……哎哟,什么叫罄竹难书啊!就仗着扒上个赵如风呗。他么,靠女人上位。但赵如风是谁,多聪明一个人,他能斗得过她?想什么呢!到头来看看他死不死她手里吧。赵如风能看上他?我看赵如风才是跟着他玩玩!他做什么事她肯定都知道……什么去花楼啊,去画舫啊,他还以为自己挺隐蔽呢。怎么可能?赵如风那种人能让他有机会逃出自己的视线?可算了吧。他只要扒上赵如风,自始至终这条命就是任由赵如风拿捏,后来要是不死在这个女人手里,这世道的一切都他妈是放狗屁。”
“赵如风我就不说了,她们姑娘家的事我多半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哪些对哪些不对。但反正有两点是肯定的。一个就是她上学时因为看不惯一个姑娘家所以将她排挤走了,这事儿就不多说,手段无非也就那些,反正是她家学堂她爱赶谁就赶谁,咱们也没得说。就是瞿欢燕这事儿,她别当咱们都不知道呢。瞿欢燕和恪城少城主自小有婚约,两家还有亲戚往来,便待瞿欢燕读完书后就成亲,哪里还有他孙朝什么事?自作多情罢了!结果呢,她赵如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四处说瞿欢燕与孙朝曾两情相悦,结果因为瞿三小姐嫌贫爱富嫁给少城主所以没能如孙朝愿,叫她得了便宜,真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孙朝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炫耀的么?”
这人喝醉了酒,说得囫囵吞枣,也睡得七扭八歪。一提起旧事便没个头,说到最后头几乎黏在桌子上抬不起来,最后还是他们家下人将他强行摘下来送回了卧房睡觉。方濯手执酒杯,听了一气,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摇摇头。人人都有谎言,人人说法不同,谁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只要能从人口中滚落的,要时刻警惕掺杂的几分假意。赵如风是什么人,孙朝是什么人,或是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是什么人,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事后再无论怎么回忆、怎么联想,都已经不可能再复刻当时的状况,而所谓的迟来的真相,也最终只能如车滚黄沙、树陷泥潭,为云影所遮掩,并渐渐被风声所埋没。
行文至此,孙府一案才最终算落下帷幕。从初至麟城到拖拖拉拉揭晓孙朝与赵如风年少时分的旧事,已足有五年。而在这五年之中,发生的事情绝没有任何想象之中那样微少而浅薄。而对于方濯来说,他更是度过了前三十年中最为纷乱复杂也是腥风血雨的五年。前两年实则已是混沌初开、山雨欲来,他始终不停地跟着柳轻绮在修真界各处奔走,但是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两年后燕应叹于魔教悄无声息举兵,一举攻下云城凌云门后山,于修真界掀起万丈狂澜,人人自危,他才终于明白前两年、乃至于从十七岁之后的奔走究竟有何用处。战争开始前夕天将变色、人心如潮,就连最德高望重的长老都难以安抚些许,人人茫然无依,记事滚烫潦草。某种恐惧深刻于心上,就算是如何遮掩遗忘也无法抹除分毫。但彼时距离燕应叹再度掀起大战还需要两年,而在真正开始记录血流漂杵前,尚有些别的传奇可说。这还要从姜玄阳第三次上山挑战方濯说起。
这章以后可能还会再改,太困了脑子转不动了,总感觉还有部分没考虑到,有逻辑不对,等睡醒再说吧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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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故事的尾声与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