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在三人离开后不久便迅速打坐平息。虽然功力在大战之中大减,但好在底子好,草草休息了一下,能站起身之后,便朝着孙府赶去。
孙府大门紧闭,他便去另一侧。偏门处有一道爬满了常青藤的墙,是当夜起火一转眼便已经发现的好去处。这儿刚烧了一处地方,几乎无人看守,柳轻绮提气轻身,翻墙而去,落地时像一只白燕,轻而无声。
此时夜色湿热而沉寂,四下看不着人。柳轻绮顺着长廊向内走去,离开时他已经记住了最重要的那条路——它通往孙朝的房间。他不需要去找别人,只要去找孙朝就好了,能保住孙朝的命,就有可能引诱出那传说中的“褚氏冤魂”。
诚然,对于柳轻绮来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撒谎,况且面前几人还是撒谎常客:孙朝,赵如风,花安卿。乃至于这孙府之中的每一个人。从最初见面起,到现今三日后分道扬镳,三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柳轻绮已经对他们丧失了信心。而最恐怖的是,这样的谎言不仅欺骗了他们,也反噬了自己,今夜就是开花结果的时候,是果子将落地,还是花朵随枝一起腐朽殆尽,只看今晚。
从理论上讲,柳轻绮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能理解这些人的隐瞒和欺骗。他自己就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有着不愿意相告于人的过往。所有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都包含着关于本人的真相,没有人有相当的权力去要求他开诚布公。但有时这一原则也完全不能盛行,正如孙府议案:他们隐瞒的事情太多、并且太重要。在阁楼起火之前,他们曾经告知过李桑落的行踪吗?没有。在李桑落被火烧死之前,他们曾经透露过他们还有个儿子吗?也没有。
适当的隐瞒是个人的权利,但倘若所埋藏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故事始终,那么便不得不由隐瞒者负全责。
柳轻绮还有些良心,他想要救救孙朝。孙府死了很多人,但真正审判的权力却并不握在赵如风手中。
他穿过长廊,奔向孙朝房间门口,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抵达时胸口微微起伏,在喘气,抬手时感觉到手腕疲软,是尚未休息完全的缘故。
可就在开门的那瞬间,他看到的却不是孙朝,而是那个人。
燕应叹。
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之中的眉眼与令人生惧的微笑,他站在那里像一丛野火,烧灼了所有的希望,也将他本人骤然点燃。
柳轻绮后退两步,心是恐慌的。也是无力的。他很难说清自己现在的状态:但无可避免的是,他厌恶并且唾弃这样的反应。这样的“特殊反应”。他看到燕应叹会先闭眼,就算是强迫着自己与他对视,也能感觉到心尖的战栗。这个人所带给他的感受已经超脱了杀师杀友的仇恨,完全演化而成某种令人作呕的感觉,数年前所遭受的侮辱与痛苦与之更深地刻在灵魂里,乃至于快十年过去、就算是其中有传闻过燕应叹已死,这种痕迹却还是无法消除。
但现在却远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柳轻绮一看到他的目光,便感觉到一阵惊悸。这感觉侵袭他、包裹他,使他不得不沉默好一阵,才能让心慢慢地静下来。
燕应叹杀了孙朝,他晚来一步。而燕应叹陡然一喊他“阿绮”,又叫他胃中乱滚,作势要呕。
“你真的没死。”
这是他对燕应叹说的最后一句话。燕应叹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的小猫,带着点悲悯,又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睥睨感。他一声不响,只垂眼瞧他,眼神擒擒纵纵,分明在讲什么,但却始终未出声。
柳轻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朝着长廊那头疾步走去。走了两步他便一把捂住了胸口,要吐。身后传来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柳轻绮骤然刹车的瞬间,一只手落上他的肩膀,作势拍了拍,却被他一抖肩抵开了。
燕应叹幽幽的笑声回荡在身后。
“我这么可怕么?看着我想吐啊,阿绮,你这身子这么多年还没养好吗?”
柳轻绮头也不回,举步往前走。身后声音渐渐轻下,直到身边完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柳轻绮绕过回廊,面前一片荷花池塘,微风拂过栀子花瓣,也将那些湿热的馨香扑在他的脸上。柳轻绮原本走在正中央,没两步便贴上了长廊。他停步一阵,回头看去,那儿已空无一人。燕应叹走了,离开得无声无息。
柳轻绮靠在墙边,用力揉了揉眉心。胸口那阵意欲呕吐的感觉才稍稍停歇些许,但只要一回想方才的经历,便又会突然涌上来。脑海里盘旋的却不是“燕应叹没死”也不是“燕应叹又活了”,而是空洞的喧嚣与回响,什么也听不清,但却始终无法摆脱。
燕应叹是否已死这件事情,在他心中其实并不是那么明晰。偶尔他死了,偶尔他活着,燕应叹是个不定量。燕应叹或死或活,对他影响很大,但是柳轻绮也知道,这并非是他心思如何向何方转动就能解决的。他一味去想燕应叹死,或是想让他活,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在早些年柳轻绮便深知这一点,只是他无法从思维的怪圈之中脱身,总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在痛苦到达极点之后便骤然回落,抛入深海之中,从此再也未曾被提起。燕应叹一别八年,人人都说他死了,柳轻绮虽然知道这绝对是个假消息,可他的思维却依旧下意识随着更多人的言语而发散出去。燕应叹未死,但人们说他死了,他便也仿佛他死了,甚至如此深信不疑。放弃一切,遗忘所有,重新开始——一个深情的诺言,一个满堂彩的笑话。燕应叹压根没死,他本是深信的,可慢慢这深信因久无人信,到最后扭曲而成为自欺欺人,且比对于真相的认识更深刻,甚至让他在第一次感知到燕应叹未死时的心绪那般波折,却是在质疑消息、诘问自己。
燕应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还怀着一丝半点希望的火光,有意迟钝了身心,不愿直视此种可能性。燕应叹第二次出现在他面前,回忆比现实占据更上风,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事后他甚至很难对他未死一事有着坚定的认识。燕应叹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与曾经太过相似的处境让他自我防卫,浑浑噩噩至尚未有太过激烈的情感波动。燕应叹第四次出现在他面前,真正杀了一个人,才像一只铜钟声响划过夜空,将过往的一切都震得粉碎——谎言、敷衍、欲盖弥彰、掩耳盗铃。近十年来一直都是奔逃为止、欺人自欺。
现在燕应叹真正地回来了,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再度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想与灵魂之中从今日起就又会完全是他的影子,这个人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惶恐与心理上的罪恶也永远无法消除。柳轻绮按着胸口,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拥有一副挺拔身姿,可现在却深深地弯下去。柳轻绮用力喘着气,想吐。吐不出来。他倒是想起身再往前走两步,可反胃感与肚子的疼痛却使他几乎难以直身。或者说,那不是疼,而是一阵上下翻腾的混如在海面上漂泊的感觉。人在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之下也许会出现一些身体反应,不能排除柳轻绮就是这样。但对于他来说,腹中所翻覆着的心思却并不只这些:十年交织着的情绪比简单的两个词要复杂得多,这种心绪让他虽然弓着腰,但却一声不吭。
在这夜间没有他人打扰,燕应叹离开后,躯体上的反应也慢慢消减。在简单的休息之后,柳轻绮直起身,再次启程,只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只是虽然他看上去走得心不在焉,方向倒一直很顺直,有心人若跟在他身后偷瞧一眼,便会发现柳轻绮所赶去的方向赫然是赵如风的房间。
诚然,在赵如风和孙朝分居之后,赵如风便搬去了孙府的另一头,离得孙朝远远的,活像是生怕他的臭味熏着自己。当然在今晚,他的臭味肯定是熏不着她了——但也导致这一段长路总有下人经过。幸好孙府绿化工作做得不错,竹子和树都不少,还能给他躲的地方。柳轻绮便这样一路躲躲停停,最后甚至翻上房顶,悄无声息地飞过檐瓦,一路朝着赵如风的房间走去。孙朝虽然死了,但赵如风未必会动手,且今夜指不定她是否还能活着:但他心底总有一种直觉,那就是燕应叹不会杀赵如风。具体如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只是直觉而没有证据,那就多行一步,先提早朝着她的房间赶去。
变故也是在这时候开始的。就在柳轻绮即将绕过赵如风房间门口的那个拐角时,他突然嗅到一股腐臭的味道。那滋味从右后方传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连气味也消失了。
但就在下一刻,那股气息又袭向身后,拂过他的侧脸抵上鼻尖,如同一根绳子一般将他紧紧环绕。分明是无实体的,可手臂上的束缚感却如此真实,柳轻绮尝试着挣了挣,没挣开,又四下瞧了一眼,没看见人。
唯有月亮挂在夜空一侧,在长廊外寂寂回响。他指尖冒出一点白光来,刚想动手,却突然听到什么声音自长廊后窸窣响起,登时那点白光便消失无踪。一只手从虚空之中探出,紧接着一阵黑雾包裹了他,黑雾中露出半个身子,衣衫破烂,手臂黢黑,不像是人的躯体。那手指长了数根尖利指甲,深深地嵌在皮肉里,褶皱的手腕同半截枯瘦小臂杵在一起,像是一束枯枝捅入了一根被白蚁噬咬空心的树干。手臂漆黑如黑夜,手指却苍白无血色,细细的五根与常人手指都不同,反倒更像是一根勺子只剩下勺柄,又被谁丢入水中,轻轻一弹,便在波纹中颤动、扭曲。
那看不出来是女人还是男人的手,但却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一双被吸干了血的手。之所以不称之其为“干尸”,是因为它还有着人的某些特征:颤抖的指尖和肿胀的掌纹,一道道竹叶似的纹路深深刻在那只僵硬的手掌上。它对于人似乎还有辨识,手指顺着柳轻绮的侧颈往下摸,一感知到胸膛,才骤然伸出爪子,要去掏他的心。动作快、准、狠,而它自己呢,倒是尖啸一声,小臂某处骤然爆开,露出汩汩黑血来,喷人一脸。
柳轻绮正在这黑雾之中。那尖叫声响彻耳侧,他微微皱皱眉,但却也不躲。黑雾之中很快浓烟滚滚,像是一粒火种落入长廊之中,转瞬便将整个人吞没。柳轻绮的目光一直盯着长廊拐角,被火光照覆其中时才转了转头,轻轻打了个响指。
登时一道白芒于指间聚起,一把尖锐的光束跃于掌中,未做停留,便一头撞向黑雾正中央的那具躯壳。黑雾中传来一声比此前更为尖锐的尖啸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即将刺入胸膛的手倏忽收回,紧接着一个人从黑雾之中飞出,光剑一捅而穿,又在黑烟四起时光芒大盛,即刻间便在眼前消散。
那手指甚至未能近身他一刻便就此无影无踪,化作沙尘就此飘散在空中。而就在那拐角,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柳轻绮收回手,转头看向那人,便微微笑了一下。
“孙夫人。”
这始终在观察他的人正是赵如风。而至于她本人,倒看起来是从来没有什么想要隐藏自己身形的意思,一听到柳轻绮喊她,便笑吟吟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剑,却在看见他后往地上一丢,发出当啷一声。
“你还挺厉害的。”
她笑着说。柳轻绮也冲她一笑,语气很淡:“再怎么混,柳某也不是吃白饭的呀。”
“我以前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样,”赵如风说,“我听说你……你不喜欢修行,也很不喜欢出行,而且很讨厌插手这种高门大宅的破事。但是你不仅来了,甚至在今夜都能出现在我府。怎么,柳仙尊,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对我们这些红尘俗人也感兴趣了?”
“热闹我倒是一直喜欢看,夫人应该是打听错了。贵府的事情虽然又多又乱,可是细细想想也真有些看头呢。”
赵如风哈哈一笑,目光随之投向柳轻绮背后。那儿已经空无一物,除了他本人,并没有什么东西矗立在眼前。她轻轻摇摇头,像是无奈的叹息。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掺了几分遗憾:
“可惜了褚春娘。”
柳轻绮也叹道:“夫人想杀我,便不得不牺牲三夫人。”
“三夫人?”赵如风笑道,“她已经死了,又怎么称得上是三夫人?”
“既然嫁入了孙府,那便是三夫人,”柳轻绮说,“她倒是不想做这个三夫人,可惜夫人没有给她机会。”
“我给她机会,那谁给我机会?”
“你们共同的复仇对象应该是孙朝,而不是彼此,”柳轻绮淡淡道,“若夫人想要用他人的命来完成对孙朝的报复,那可真是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
赵如风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怎么就大错特错?”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柳轻绮。
“我可不觉得我哪里有错。虽然我不稀罕孙朝的宠爱,但是褚春娘抢走了它。既然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那我就一定要拿回来。”
“我也知道褚春娘自己做不到,那就由我来帮她做,有什么不好吗?”
她笑意盈盈的,似乎已体谅褚春娘、而却实际未做到该有的体谅。柳轻绮说:“你帮她做,就是杀了她?”
“不是我杀了她,”赵如风说,“是她害死我的孩子,没脸见人自己死的。”
“你分明知道不是她做的。”
“是不是她做的,重要吗?我只是要一个结果,所有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都是真实的。她是凶手,或者不是凶手,不重要。”赵如风一摊手,噙着笑意看他,语气温和精神稳定,与此前歇斯底里之态截然不同。这时候她才当真有一个淡定从容当家者的气度,轻轻靠上一边的廊柱,对着柳轻绮的目光全然无半分惧色,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却又格外明晰。
“褚春娘此生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那一日游览花丛。如果她不会被孙朝看上,她也就不会死。”
柳轻绮默然。赵如风抱起肩膀,仰头看月,眼中似乎也闪动着某种熠熠清辉。那一瞬柳轻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回忆到什么了吗?亦或者只是看看?一切都没有定数。唯一可知的是,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笑起来,显然心情不错。那把剑遗落在脚边,被她踢起丢到柳轻绮身侧,神色平静愉悦,转眼看他时,神情里分明带上了些许得意的色彩。
“这是张蓼的剑,仙尊此前倒是一直想要。”赵如风说,“既然您想要,那便给您吧。”
柳轻绮低头看去。那把剑平躺在脚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华。他摇摇头说:
“我所要的从来不是这把剑。”
“不是?”
“我对掌控三夫人的魂魄没兴趣,”柳轻绮道,“倒是夫人你,从头到尾其实一直都抱着要杀死孙朝的心思吧。”
“逼死褚氏是为了杀孙朝,幽禁李氏也是为了杀孙朝,就连孙朝的那些小妾——死了的那几位夫人,也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杀孙朝。你偷学了张蓼的能力,学会了简单操纵魂魄和填充恶魂为自己所用……孙夫人,只在这层面上来看,您还挺聪明的嘛。”
赵如风看着他,唇角一勾。她起手将发丝缠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绕了绕,颇有几分魅惑风情。两人对视着,目光相撞间,没有一个人躲避。柳轻绮看到她那洁白的面庞上浮现出些许红晕,但这与羞涩无关,而仅仅只是兴奋,或者是……即将压抑不住的什么爆烈的情感。但在这时赵如风还很平静,平静到若是此前的赵如风与她得以并肩,不会有人相信她们正拥有着同一身份。她们天差地别,她们判若两人。不过尚且还算幸运的是,赵如风现在还没有多么激动。她紧盯着柳轻绮的眼睛,眼神之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赤条条的算计的神气。
“我要孙朝的命干什么?他有那么金贵要我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杀他吗?仙尊,孙朝他自己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你也把他想的太重要了。”赵如风乐不可支,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听上去颇有些不可思议,“只杀他一个?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他?虽然他,听曲逛花楼,纳小妾捧戏子……但是他是个废物啊,仙尊,他是个废物。有个废物在身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呀。可是问题就在于这个废物他不仅不学无术,还爱权。只要是他的东西,握在了手中,就不可能夺走。”
“——而我想要夺走。”赵如风顿了一顿,神色便变得稍稍有些冷淡,笑容却依旧如沐春风。自打她与柳轻绮在这深夜重逢之后便一直在笑,全然不顾褚氏魂魄是否已经被柳轻绮一击必杀,也不管孙朝现在究竟是何模样,那种快乐与对理想的痴迷已经疯狂地席卷了她的整个身心。赵如风抬起手来,指指天空,而那一片漆黑,唯有几颗疏星闪烁。月光照亮她的手臂,整个人像是沐浴在数盏明灯之下,可面上却总有一块阴影深深地印刻于唇边,始终徘徊不去。
赵如风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夺走。是,那些原本属于他,不属于我,但是他夺走了我最需要的东西,那我也要夺走他的命根。”
赵如风目光逡巡一番,从柳轻绮的脸上又游走到夜空,最后再度聚焦在眉眼之间。
“掌控麟城的权力。”赵如风轻声说,“这才是我要的。”
“我和那几个女人争宠干什么?与她们争斗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压根就不需要她们的尊重,但我需要她们的命。她们用身体征服了孙朝,那么就要用她们的生命杀死孙朝,这也算是因果轮回了,是这个道理吗?仙尊?”赵如风嗤笑一声,神色倏忽变得极其锐利,声音也向下一沉,如同一颗星星滑坠而下,却在树梢处突然消失一切声响,无声无息地掉入湖中。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
“要她们的命……”柳轻绮也跟着她一同笑笑,眼神却很冷淡,“为什么要她们的命?说到底,不依旧是为了一个男人吗?你自己杀掉孙朝,也分明有的是办法。赵府家大业大,尽管主场并不在麟城,但卫麟关系如此紧密,就算是夫人亲自动手杀了孙朝,想必也会被城府想尽办法压下去。”
“对,您说得对,什么都对,”赵如风又笑起来,声音银铃似的响,足足笑了一阵。在这笑声里她只是在夸赞柳轻绮的思维运转如此之快,而那诚挚的快乐却又令人听了心里发麻。柳轻绮的眉毛不动声色地微微皱起,又被夜风抚平,静静地看着她。赵如风的笑声从长廊回荡在花园,又顺着枝叶钻入水塘,也不是那摔碎了的星星能否听见。而在这奇异的突如其来的笑声之后,在一片微妙的沉默的寂静里,赵如风轻轻咳嗽一声,两手端庄地搭在一起,于柳轻绮身前站直,轻声说:“但是我不要他们为我找借口。”
柳轻绮微有侧目。赵如风慢条斯理地向前跨了一步,柳轻绮便要强忍着往自己脚底打下一颗钉,不住提醒着自己绝对不能后退,就连神色也不能露怯半分。他尽力维持着面上那副高深莫测的冷酷姿态,心下里却不由自主一急,生怕赵如风真的贴上来,而到那时,他不能确保自己不会像一只胆小的猫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逃窜出府。
不过幸好,赵如风在今夜没有那样的打算。她看上去很有兴致,但所幸迟迟没有动手。两人之间离得很近,再贴紧些,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喷在肌肤上的感觉。柳轻绮缩在袖子里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他正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离赵如风远些。赵如风面上分毫未动,就算与一个刚相识三天的男子靠得这么近,也没有任何羞怯之感。她似乎只是想看看,而看着看着又低下了眼睛,用上目线视人。此时那声音便带着点嘲笑,清泉似的从身前流过,却在流经人身上时一水一个刀印,非但不清水潺潺,反倒割得人心尖子跟着一起疼。
柳轻绮此刻便有这种感觉。赵如风的状态十分不对,但真正想要抵御恐怕也并非是他这种性格所能撑住的,顶多只能扮猪吃老虎一段时间,只要赵如风再多靠近一步,一切就会立马崩盘。柳轻绮状若无意地轻轻后仰些许,让自己离着赵如风更远了些——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就在柳轻绮已经迫不得已从赵如风的眼瞳之中看到面色苍白神色微妙的自己时,赵如风已经开了口。她先是笑了一声,随即抬手要去摸柳轻绮的胸膛,被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同时柳轻绮借机后退一步摆脱她的控制,低声道:
“夫人,请自重。”
“自重?”赵如风却好似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看着他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自重?好一个自重啊,柳仙尊!自重是美德,可是你应当先去劝劝孙朝自重才好。他娶那么多房小妾,哪里的人都有,街上捡的府衙送的花楼里看上的……多姿多彩绝不重样,是该我自重还是该孙朝自重?仙尊,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掉这些女人吗?好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心里不平衡。我觉得不公平!我是读过书的人,仙尊,我是个读过书的女人,在学堂里我学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好更认真,我从来没有辜负过我父母给我的机会。可是到底呢?我读了书什么用都没有,我还是要巩固家族,去结婚、去生孩子、去相夫教子!我可以忍受,好,我也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忍受那个用权力压制着我的是个废物,我也没有办法忍受和我一起伺候这个废物的是这么一群废物!我是读过书的,她们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档次与我分庭抗礼?这是什么?是不甘,是被逼迫,是无可奈何吗?不是。”
赵如风猛地上前,一把要抓住他的前襟,却被柳轻绮提前瞧准了动作,轻轻一侧身躲了过去。赵如风扑了个空,却毫不气馁,收回手搭在腰上,倒是对他进行了热情的询问。
“你觉得是什么?”
“什么?”柳轻绮道。
赵如风轻咳一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更为清晰地传达到面前人的耳朵之中,她甚至有意提高了些许声音,放满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
“这叫——下贱。”
“她们都是一群下贱的女人,男人稍稍给点好处就跟着跑了,这不是廉价是什么?不要说我刻薄,仙尊,可是我就是受不了。我恨褚春娘和李桑落。好啊,好啊,现在她们都死了!她们活着就是个错误!一个那样天真烂漫给谁看?一个费了好大劲给他生下来一个儿子,可最后不还是要报给我养?我得有孩子,仙尊,没有孩子我就没法在他们家站稳,我就得不到权力。我不能得不到权力,孙家和赵家必须都是我的。你能理解我的说法吗?李桑落必须死。褚春娘是最该死的那一个,她凭什么只做一个小妾就那样潇洒自在?她们都是外室,她们不用生孩子,因为她们压根就没有那么重要,她们的孩子也是骨子里流淌着庶出血液的贱种!可是我不一样,我的孩子生下来就会有一个高贵纯洁的身世,他是孙家的嫡子,他为孙家传宗接代,所以他必须存在。但他他妈的是我生下来的!他他妈的是他这个妈生下来的!我需要先生下他来他才可以存在!可是我生不了,我生不下来,我小产了三次!仙尊,我小产了三次,没有一次孙朝在我身边,没有一次他愿意过来嘘寒问暖问问我身子怎么样!”
赵如风紧紧握起了手掌,说到激动处,忍不住一拳砸向了廊柱。她力气再大,也无法撼动这一处根深蒂固的房屋,自然也是一点沙尘都未曾震下,只让自己的指骨泛了血色、痛随骨髓流向四肢百骸。而她却像是未曾发觉,喘口气,接着说道:
“我是主母,是正妻,可是我没有孩子,就没有人愿意尊重我的身份。孙家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我必须得把她李桑落的孩子抱过来……谁让她生了个儿子,谁让她给孙朝平平安安生下来了?活该。她生的时候不对,我需要他,她必须给我。因为我不能再小产第四次了,而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儿子,一个儿子——更何况我们之间是一样的人吗?我们有如云泥之别!她们读侍夫礼仪,读三从四德,不,我不读。我上过学,我读过书,我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也本来就该是不一样的。可是为什么最后我们的结局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要与这些连一天学堂都没有踏进去的女人伺候同一个男人?她们有什么理由能让我对她们好?又有什么长处能让她们同我站在同一条线上?是谁给她们的暗示、谁给她们的勇气?我杀她们不对吗,利用她们不对吗?我看她们不顺眼,我恨苍天不公平。柳仙尊,苍天他妈的压根就从来没有过公平!我读书不是为了干这个的,也不是为了跟这群女人强挤在一个屋檐下面去做那所谓一对对‘贤妻爱妾’的!这侮辱了我、糟践了我。我必须杀了他,也杀了她们!”
赵如风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她的思想必然在一些地方非常不妥当,但人物性格就是这样,只是为了塑造她,不是为了输出观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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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赵如风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