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孙府一事所带给方濯的震撼究竟在哪里,便只能说这使他更加的对喻啸歌有偏见。此前他是“山中人”,虽然年纪轻但较少接触红尘事,孙府事将他的三观近乎于震碎了,当时在麟城还能保持清醒,回去后浑浑噩噩,口上不说,内心则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一个人,特别是在家庭关系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人,当他运用权力的锋芒与话柄去妄图杀死一个人时,究竟有多么容易?连环画里不会被人们画出来事情的本质,只有在火场之中才能窥得一二。孙朝娶十八房小妾没人反对,赵如风找了个张蓼做情郎便在麟城传得风言风语,更何况赵家权力如此滔天都无法遏制住人言,那么普通人又当如何自处?
方濯不能去想如果君守月真的、真的铁了心地要嫁给喻啸歌,后果究竟如何。天知道喻啸歌怎样待她。他待她不能说不好,但也绝对称不上好。他连句话都不愿意同她多说,保持在表面的始终只是普通师兄妹的关系,但君守月什么人,从小又倔又好强,喻啸歌越不理会她她就越要使劲浑身解数,非得将他那颗石头做的心打动不可。
诚然,喻啸歌长得漂亮。他长一副白玉似的壳子,面目沉默温柔,眉峰却深壑。一双眼睛沉沉地嵌在眉宇之下,看上去铁面无私而一丝不苟,若谁经过他的身侧妄想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些许怜悯情绪,想必只能是天方夜谭。他总是沉默着,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特别是对待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姑娘们,更是一声不吭,仿佛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所谓感情。
君守月因自身缘故去靠近他、尝试着爱他,他却熟视无睹,影藏在发丝之下的双眼从来不肯朝着君守月多动半分。任谁看到这副场景可能都会为君守月打抱不平,更何况每当遇见他时,姑娘那双仿佛盛满秋水一般柔情脉脉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投到他的身上,喻啸歌绝对不会感知不到这样火热真挚的视线,但他从不分心。
方濯爱君守月如同爱他亲生的小妹妹。他们相识很早,说到底方濯也是看着君守月从一个刚到腰跟着他到处乱跑的小姑娘慢慢长成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女仙姑,看着她从对感情一窍不通到某时某刻似乎突然被月老敲了一下脑袋,倏忽拨云见月,情窦初开。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大抵讲的就是此刻。君守月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喻啸歌,但是当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已经爱上了。喻啸歌长得好,但在此之前他们有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时候,君守月未曾抬头注意他。他小时瘦如竹竿与少年抽条时她都见过,但就算喻啸歌再如何于他人口中辗转流传,她也专心得没有没有留意半分。
但也许正是某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路过、或是师兄妹之间无可指摘的两句问候,一直高高兴兴投眼望着万丈河山的君守月突然便收拢了目光,凝视上了那一双在凌厉眉峰之下坚定的眼睛。
她的心登时如陷入黄沙,猛然坠落陷坑中,便愈挣扎愈下滑。爱情就是这般神妙,此前也有不少人曾经向她或委婉或直接地表达过爱意,可君守月始终未曾从中感知过现今的心绪。这太陌生,太突兀,太不体贴,胸口仿佛被贴了一道符印,从衣裳内衬往心头烫烙,直到留下一道痛而滚烫的深深的痕迹来。
君守月爱上了他。越来越无法自拔,越来越无可救药。她的生活圈子因他而缩小了,在课业之外做的大部分事都与他有关。她不再费心去交一些新朋友,仿佛生命里喻啸歌的成分占了大半,起初也不怎么去倾天门的她近几年跑得很勤,勤到解淮看到她都有些害怕,若问她是否来找喻啸歌,便会囫囵编个理由将她打发走。
但就算是这般痴情、这般真诚、这般热烈,喻啸歌还是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他拒绝君守月的示爱,也拒绝他的好意,人人都看得出来观微门的这位小师妹喜欢他,可他却偏偏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方濯不相信他不知道,也因此厌恶他。他此前没少去找喻啸歌说过这件事,但碍于师兄弟情面未点明,只是委婉表示如果他并不喜欢君守月,可以明确告诉她,让她断了这个念想。
可喻啸歌却也只是点头,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不认同也不反对,搞得好似给了人家希望,而又在希望之中掺杂着残忍的绝望,君守月依旧尝试打动他,而这个不会被打动的人似乎也没有被感化的决心,一次都未曾与君守月明确表达。
君守月是个要强的人。越对她不声不响的人,她就越要征服他。她发誓要用真心感动喻啸歌,能得到他的回应就好,什么回应倒是不挑——为此她乐此不疲地奋斗了几年,从无怨言。
但却在那日初春大跨步跑下山,卷过山门前方濯身侧,方濯险些没抓住她。只见一团蔚蓝色的影子如同离弦箭般射出山门之外,方濯正在跟人对峙,眼前一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先做出了动作,一把截住了来人,拽着手腕将其拉回身侧。
转头一看,却见是君守月,鼻尖通红,满脸泪痕,尚在抽噎。
方濯第一反应就是她被欺负了。当即管不了身边那人,便要问她怎么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几声短呼,旋即便是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洛笙提着裙子踉踉跄跄地赶来,扑到君守月身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跑什么呀?咱们找他去!”洛笙怒气冲冲地说,“他不要是他没眼光,你不能觉得是你自己不好!走,咱们去找他理论!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应该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说着,她用力扯着君守月的手,要把她往山门里拉。君守月呜呜咽咽着一声说不出来,眼泪只哗哗往下掉。那副伶俐口齿这会儿派不上任何用场,只能在嘴唇里漫无目的地游移,声音含含混混的,还带着因痛哭而导致的胸腔起起伏伏的呼啸声。
“他、他怎么能那么说话呢!”君守月抽噎道,“他不喜欢就算了,怎么还能说我把他的名字绣得难看呢!怎么可能难看,那是他找茬!是我对着他的名字一针一线完完全全细致复刻的,怎么可能难看呢!”
方濯一低头,这才发现洛笙手里正握着一条围巾,想必正是君守月之手笔。他心里当即明白了大概,估计就是君守月心血来潮给喻啸歌织了一条围巾,而又在围巾什么地方绣上了他的名字,但喻啸歌嫌这个名字绣得太难看所以打击到了她。
而君守月虽然心软,但心理素质还算强大,追了喻啸歌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他气哭,却在这一件事上彻底崩溃,只能说是此前的一切并非未在她心里留下印记,而是牢牢地镶嵌于记忆深处,堆积而成一座塔房,只待摞高至顶点、忍无可忍时,随意一阵风呼啸而过,便能将所伫全部心防彻底击溃。
君守月低着头,紧紧拉着洛笙的手,呜呜哭个不停。方濯没见过她为喻啸歌哭得这么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见过洛笙发这么大火,又听了事情简单来龙去脉,当即心头火骤然而起。他不由分说拉了君守月的胳膊,拎着她和洛笙两个人要去找喻啸歌算账,难为君守月哭得腿都软了还有力气拽着他不让他去,嘴巴里嚷着什么不要让他知道云云。
方濯一时感觉到大震撼之。他拽着君守月的胳膊,感到眼前一阵一阵跳星星,耐着性子说:“他这算欺负了你了,是不是?”
君守月恹恹地说:“也可能是我真的绣得不好吧……”
方濯眼前一黑,被气得不轻。
洛笙在一旁都急了:“不是你的错呀!”
她拽着君守月的袖子,整个人拔高些许,虽然个头还没她高,但在气势上却足以呈现一种俯视态势。她认认真真地说:“他对你到底作何想法,本来就该跟你说清楚,一直这样含混着不讲,就是他不对。守月,你听我的,我们去找他问清楚。若他再不愿意正面这个问题,那这个人也没有喜欢的必要了。方濯师兄现在有事,咱们不麻烦他,不过一个喻啸歌,我也能帮你解决!”
语罢,她便抬身冲着方濯一行礼,干脆地说:“师兄,先告辞了。”
说着她便挽着君守月的胳膊,又要将她往门里拖拽。方濯连忙道:“没事,没事,我不急,你们要去?我也得去,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君守月道:“不许你这么说!”
“……”
方濯在那一刻心想自己的神情已经非常诡异,因为他亲眼看见君守月的肩膀突然耸了一下。她的眼睛还肿着,鼻子还抽动着,却已经推着洛笙作势要走,走两步估计又觉着不好,转了身冲他委委屈屈地一撇嘴,小声说:
“师兄对不起。”
“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她擦着泪痕,又哭起来,嘴巴抖成了一只荷包蛋。这样一哭,便叫人想生气也生不起气来,只道是恨铁不成钢。方濯见她哭成这样,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摸摸她的脑袋,请洛笙带她回去好好哭一哭。
喻啸歌一事横断于身前,让他决定快些结束纠纷,正打算转头与那人告别时,却正听到那冷冷的带着点嘲讽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为了一个男人就哭,这么脆弱?”
方濯猛地一转身:“不会说话就闭嘴。”
君守月更是怒目而视,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冲着他大喊:“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玄阳倚靠在树干上,怀中抱刀,闻言冷笑一声。他语气平淡,音节短促,再加之这一声嘲笑,就愈显得为人刻薄。
“放不下就别在这儿哭,你师兄能帮你一时还能帮你一世?为一段不属于你的感情而已,有什么必要。这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别的男人了?”
君守月气得发抖,上前便想要揍他,却被洛笙紧紧抱在怀里。她挣了两下没挣开,又怕伤着洛笙不敢太用力,只隔着数步冲着姜玄阳咬牙切齿,扯着嗓子叫道: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滚落,哇哇大哭起来。方濯回身冷冷看了姜玄阳一眼,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洛笙将她带回去。君守月哭得正难受,也不愿意再争论,起了身夺步就往山门里跑,几步远还能听到她崩溃的哭声。
洛笙在旁边抱着她安慰她,方濯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摇摇晃晃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不由叹了口气。
姜玄阳的声音又如此不合时宜地在身后冷冰冰地剐蹭过耳侧:“你也为你这师妹难过?”
“她是我师妹,我乐意为她出头,乐意宠着她,”方濯淡淡道,“何必你为我升堂呢?”
姜玄阳反唇相讥:“我替你说话,还不领情?”
“你这不是替我说话,你这是找骂。”
方濯冷笑一声,手扶在伐檀之上,转身与他对视。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姜玄阳从石头上跳下来,两手执刀,沉声道:“来?”
他手握刀柄,神色沉寂,看上去分外认真,全然没有此前嘲讽君守月那股子劲儿。而若讲实话,方濯却不太愿意理会他,君守月的事尚在脑中,让他想着怎么赶紧摆脱这人回去替师妹撑场子,姜玄阳这简单的一声却让他有些无奈,手也从剑柄上放了下来。
“你上山已是第三次,却依旧与我有一招之差。怎么,若是一生打不败我,便要一生上振鹭山来吗?”
姜玄阳不说话,只点点头。他以手抵住刀柄,站直了身子,淡淡地说:“有事就去忙,我在这里等你。”
“……”方濯道,“若我不再回来呢?”
“你上下山,总得出入山门,”姜玄阳冷冷地盯紧他,“总有一日,我能等到你。”
方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掌轻轻一拍剑柄,登时伐檀出鞘。剑身微光四闪而锋利无两,执于手中如同一条轻盈柳枝。姜玄阳握紧刀柄,做好了进攻的姿势。方濯冲他一抬手,随意执剑于一侧,干脆道:
“来。”
方濯吐出那口气,提剑于身前,但见寒光一闪。他面色骤然一沉,略一抬头,便见姜玄阳两手执刀袭至身前,那把长刀一如既往,冲着他的额头追风逐电而来。
战场选在山门外,既仗着少有人跋山涉水上山进香,也不会影响门内弟子。姜玄阳出招照旧又重又狠,只两人此前对战便有规矩,只囿于一处,故而刀锋并未劈向近旁,只在一个小小的圈中横冲直撞。方濯虽然不想和他打,但是既然确定此战非打不可,便也用上十成十的功力。两人正在山门前一道广场之上,四野没什么人,一时除却金属碰撞的声响与眼前剑影刀光,别无颜色。
正如方濯所说,这是姜玄阳上振鹭山求战的第三次。第一次他上山时正值方濯痛心疾首,没有对战之心,不得已而遗憾下山。但既然战帖已下,战旗都被他扛到振鹭山门口了,方濯就不可能给他全身而退的机会,硬是找了个时机悄悄下山,在甘棠村后山同姜玄阳大打出手。他在英雄擂上只以普通兵器就能战胜姜玄阳,又何论如今已得伐檀?两人昏天暗地地打了一遭,最后方濯大获全胜。他提着剑,亲眼目送姜玄阳扛刀离开振鹭,彼时二人除了最初相见两句话,没有再多说一句。
方濯原以为再一战姜玄阳依旧未赢,便短时间内不会再想着这事儿了,却在半年后再度听说有位明光派的少侠千里迢迢上山挑战自己时,忍不住大惑之。彼时心里已经想到了是姜玄阳,却尚有疑问,等到了山门前,才终于接受此人不顾一切再度上山求战的事实。
而这一次,就是第三次。半年之后,姜玄阳带着自己新修炼的功法与增长的阅历又站立在振鹭山门前。而方濯虽心中有事,但也知晓了姜玄阳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次机会,索性提剑而来,奉陪到底。
两人三次对战,加上第一次见面实则是四次,都能察觉到对方在功力与身法上的进步,但既然都在进步,那就依旧难改胜负。一刻钟后,姜玄阳刀锋停于方濯颈侧,还未来得及贴上,那冒着寒光的伐檀剑尖便抵上他的喉结,距离肌肤一寸之遥,若此刻身在生死场,已是一人独立,一人血溅当场。
姜玄阳目光微落,随着剑锋窥得自己命脉,沉默一阵,眼神宽松下来。他放下了刀,方濯也放了剑,二人再对视时,皆是一身大汗,气喘吁吁。
方濯将伐檀往剑鞘里一丢,冲他一抱拳,说道:“承让了。”
姜玄阳将刀杵在地上,点一点头。他淡淡地说:“我还会来。”
方濯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还要来?”他终于忍不住道,“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
姜玄阳道:“我败给你,便是败给你,是我不如人。既然如此,我便总要打败你,只要一日未抵,我便永不放弃。”
他冲方濯一抱拳,干脆道:“告辞。”
姜玄阳不再与方濯多说什么。他跨越千里从明光派来到振鹭山,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刻。提刀耐心等待他的对手前来应约,不论胜败与否,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场比试结束,就转身离去。
他是如何想的,方濯能知道,但他不想知道。他赞同以武会友,只可惜的是姜玄阳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同道中人。他们已经交手四次,但从未有其他方面任何的进展,姜玄阳并不是为了与他改善关系或者是加重矛盾而来,他的目的更纯粹。将这个击败他的人作为一个目标,并且为之源源不断的努力。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自己刀法的精进,而向来无其他的任何打算。
但在此基础上,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方濯是否愿意成为他的目标。方濯不愿意,不愿意极了。他宁愿与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打上三千场,也不愿让自己成为一个本就与之实力相差不大的同龄人的假想敌。他看着姜玄阳,微微皱眉,想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没出口。出于礼貌,他回了礼,同时顺口道:
“一路平安。”
“多谢。”
姜玄阳说。可他却站立在原地未动。这不符合他只比武不聊天的做派,沉默些许,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犹豫,看上去分外可疑。
方濯立即警惕起来。他敏锐地意识到姜玄阳想跟他说什么话,但又碍于某种原因迟迟未讲。姜玄阳矗立于原地像一尊雕塑,只拿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动弹,最后是方濯先忍不住了,皱起眉毛,说道:
“阁下若没什么事,方某便先回去了。”
姜玄阳道:“等等。”
他赶了方濯最后的话茬,阻拦了去路。再开口时,神色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略有犹豫,而是已然恢复了以往那副阴沉冷淡的面貌。姜玄阳从怀中摸出一只城主令来,竖于方濯眼前,平静地说:
“云城不久后将举办一次比武大会,全修真界门派大抵都会收到邀请。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