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今夜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女郎,”云华听到远远传过来的更声提醒道:“都三更天了,快就寝吧。”
可能明日又是个雨天,孟令姜觉得很闷:“我出去透个气。”
天阶夜色凉如水,没有卧看牵牛之女星,有的只是在暗夜中闻着溪水和清风深夜还没有入眠的孟令姜。
她走到院子外头,沿着村里的小路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遥遥相对的一头,河的对岸有一群黑影,孟令姜警觉地盯了半天,不是她眼花,而是对面不远处,的确有人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不管闲事,横竖如今各处都有有兵马司巡夜的人呢,或者人家是玩乐,没必要去打扰人家。
孟令姜转身回屋,躺在床上试着睡下但是没睡着。又不能玩对对子或者什么文雅一些的。
辗转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孟令姜还没睡着。
突然,那边的动静大了起来。
似乎一群人在同一瞬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像是在发泄情绪。
孟令姜:名士们一向疯癫,如今建康城的人名士一簇一簇的,约个地方一块儿大哭或者大笑都不稀奇。
她在洛阳城就没少见。
不过这回她猜错了一半,今夜是名士们出城相约在水边大哭,但不是行为艺术的大哭,而是哭之有物——南匈奴皇帝刘耀在洛阳登基称帝后,有人向他告发先帝皇宫里的财物和宫女被洗劫一空运走了,刘耀大怒,把但凡跟韦璟有点沾亲带故的留在洛阳的门阀士族的子弟都抓了起来,这些门阀士族无法,只得派人来建康向新帝求救。
已经南渡的门阀士族与留在北地的,往往各家之间几代联姻,被南匈奴人拿捏在手上的亲人不少,有族中姊妹,有外甥侄女……他们不敢在白日里哭,只好等着夜深人静出城来坐在一处哭。
孟令姜看着更深露重,叫来张乙:“看好庄子上的人,别让他们去惊扰了对岸的人。”
张乙照她说的办去了。
到了黎明时分,他们才渐渐止住哭声,孟令姜也才浅浅睡去。
可也就在她将要沉睡的那么一瞬,忽然听见对岸的大哭变成了混乱的哭喊,还夹杂着刀剑穿透皮肉的声音……
她正在想名士们是不是一言不合打斗起来,就觉得屋中冷不丁一股带着血腥的风扑了进来,有人在门外冷硬地说道:“翻身。”
声音里按捺不住的急躁和催促,能急出人命来,又有对她的笃信——她不会出事,一定。
一柄大刀就在这时候砍向了床沿——
情急之下孟令姜一骨碌翻到了床里头去,堪堪躲过了刀刃。
袭击她的人还没来得及砍第二刀,门外那人的剑已经到了跟前,挡了后来的一刀,那人背对着她:“藏起来。”
孟令姜惊吓出一身冷汗,裹着薄被就滚到了床底下。
哪里还顾得上肩头一抹雪白已经全映入了他的眼底。
是宋大人呀。她意识到来人是宋蟾光时,整个人才回了魂。
袭击她的人不是宋蟾光的对手,很对被他挑出来扔到了外头。被兵马司的两个武士一拥而上,摁在地上卸下了下颌。
而宋蟾光也没有再进来,但也没立即离开。
孟令姜从床底爬出来,沾了一身泥土,别提多狼狈了。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好衣裳,梳妆出来后,见宋蟾光还没走,她盈盈上前道:“宋大人,谢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吓得不轻却仍旧镇定的孟令姜,他说道:“今夜柳、纪、郗、贺兰等家的子弟在对面饮酒,人很多,并不知道是针对谁来的。”
孟令姜心头咯噔一声:“他们……有事吗?”
宋蟾光说道:“死了多人。”
出人命了,他声音极淡,面上也看不出表情。
孟令姜抖了下:不知什么人和他们有这般深仇大恨。
宋蟾光说道:“兵马司的人还在追捕凶手。”
孟令姜心中不太好受:“宋大人怎么会赶来……”
宋蟾光:“……”
他原本是来瞧她一眼的,没想到碰上了这种事情,他没想好怎么圆这个谎。
“贺兰家的子弟曾邀我来饮酒,”宋蟾光说道:“我晚一些来的。”
贺兰家那边的确邀请过他,只是他回绝了,因为他有想要陪的人。
孟令姜没有仔细琢磨他的话:“照宋大人这么说,建康没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宋蟾光瞧了她一眼,面色微微冷肃了些:“嗯。”
远远没有。
新帝韦璟还没有完全站住脚跟。
他忽然皱了下眉头:“你们孟家子弟有参与今夜集会的吗?”
与此同时,孟令姜下意识地问了句:“大人,方才那凶手?”怎么会找到她这里来,与她有什么仇恨。
今日门阀士族的子弟在对岸集会,要说对方针对的是大士族的话,孟家也算一个,她会不会也是对方今夜要杀掉的对象之一。
一瞬剑光如电,宋蟾光他低声说道:“快走。”
他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乱了。
一群蒙面刺客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冲进农户的棚子里,屋子中,见人就砍,把人捅个对穿后甩到还活着的人面前,吓得胆小的登时发出绝望的惨叫……
本来祥和、安谧的农庄一瞬间变得如人间炼狱,到处是血在喷涌,血腥气让人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往外呕吐,吐个干净。
刺客在屠庄子!
孟令姜心尖猛地疼起来,喉头似有丝丝甜味,她伸手一把抓住送蟾光的手腕:“兵马司的人呢?”
宋蟾光还未来得及开口,一名刺客冷不丁从窗户甩进来一把刀,直直朝孟令姜的面门袭去,有人叫嚣:“孟家的人在这儿。”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功夫,宋蟾光将她拦腰一抱,二人匍匐在地上,刀刃凶狠地擦过鬓边,齐齐削断了几缕发丝,绞缠在一处也分不清是谁的,等那刀呼啸着深深穿透他们身后的土墙,他一个反手抓住那把刀掷了出去,瞬间听见割裂皮肉的闷响,野蛮又快意:“阿四在外面。”
“你躲好。”
他丢下这句话一个闪身跃了出去。
屋外血雨乱飞。
孟令姜坐在床底下,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刀剑劈碎骨骼的声音,心痛如锥刺。霎时听见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一开门正好和扑进来的两个孩子撞了个对顶,是朱青的弟弟和妹妹:“女郎,我姐姐她死了,死了……”
孟令姜眼神一滞。
不对。
宋蟾光不是说兵马司的人来了吗?怎么还有刺客在杀妇孺。她把两个孩子拖到屋子最里面:“藏好了别出去。”
她跑到屋外,看到的景象让她死死捂着嘴才没叫出声来——那些显然是兵马司的人竟举着剑在对付一个人,不是蒙面刺客,竟是宋蟾光。
他们人多势众,死死围住他,让他无法分出手来与蒙面刺客搏斗。而另一边,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挥着剑在砍蒙面的刺客,少年浑身浴血,杀红了眼,招招都带着让人去死的杀意。
宋蟾光被人团团围住,她看不见他,只看见那些围着他的人一层又一层薄了下去,血落疾如骤雨,他在狠命厮杀。
她在极浓的血腥气中豁然清明:兵马司的人不是来救她的,他们是来杀宋蟾光的。没错,兵马司的人是来杀宋蟾光的。
他们冷眼看着蒙面刺客屠庄子,等他们杀了宋蟾光,只要对外说推到蒙面刺客身上,说宋大人为了救农庄的人死于刺客之手,就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执掌兵马司的人是柳玄。
孟令姜看到那个少年杀得过于起劲,蒙面刺客已经顾不上去杀庄子上的农人,全都对付他去了,这时候幸存下来的张乙等青壮年拎着棍子赶了过来,不等他们开口她便说:“喊,喊‘柳指挥使来了’,快喊……”
“柳指挥使来了。”青壮年男子们大声喊道。声音震痛耳膜。
那些正在围攻宋蟾光的人听到柳玄到来,一瞬分了心,这个微不足道的分神让对方钻了空子,他一剑划穿数人的喉咙,从围着他的武士中间掀开个口子,又一剑下去,霎时众人脚底的血落了厚厚的一层,有人被脚底的血黏住,腿软的功夫顷刻毙命,倒下去,其他人脚下的血更粘稠了……
眼看兵马司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孟令姜的心缓缓松弛,忽然脖颈上一凉,一柄剑抵住了她:“七娘怎知我来了?”
孟令姜抬眸,入眼的是一张如花若玉的脸,是柳玄。
他白皙如瓷的手握着剑,剑刃贴着孟令姜的脖颈,只稍稍用力,便能杀死她:“原是我不知,七娘竟救过陆玉的儿子,看来七娘瞒着我的事情不少啊。”
柳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微挑眉梢看了不远处的宋蟾光一眼:“如今他来报恩了,今日便一命换一命,如何?”
孟令姜垂下眼:“柳指挥使的剑不错。”
剑柄上雕刻的龙身豺首的睚眦恰好怒目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