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姜:“本官问的是,你男人昨夜为何到河边去?”庄子上有令,入了夜,没有分工的人吃了晚饭要回院中,不能再随意走动,更不能到河边去。
妇人装疯卖傻:“……也许是被人喊去帮忙的。”
孟令姜说道:“庄子上的人已经报给大理寺了,你且回去,会给你个说法的,”又让云华陪她回庄子:“告诉吴姐姐,不挑水浇地的不要到河边去。”
云华回去拿上东西,带着妇人和她儿媳妇出城去庄子上。
大理寺的仵作也到了。
验尸之后,他道:“是落水而死的,没有谋杀的嫌疑。”潘俊修问他:“死者生前服用过什么吗?”
这皮肤,这般羸弱,不像是个干农活的。
仵作又重新打开落水者的胸腔细细察看:“大人,服用了五石散。”
潘俊修一惊。
五石散。
一个奴仆怎么会有钱买五石散这种贵族之物用来服用。
再说了,这种温燥之药,用赤石脂、石硫黄,白石英等配成药物,对年迈气虚,阳气衰弱房事无力者,服用得宜,有一定的助阳强体的作用,所以服药之后会躁动难耐,想这农人是服用了之后行散浑身燥热,到河里去洗凉水澡的。在意识混沌或者飘飘的时候,淹死在河里不足为奇。
但是问题来了,五石散很贵,他一个卖身为奴的农人,是从哪里弄得到的呢。
“你们农庄上有供人服用的五石散吗?”潘俊修叫来云华审问。
这玩意儿他都吃不起,一个农庄竟给农人提供,他都有点想辞官来投奔孟令姜的冲动。
云华:“大人,我们这里没有。”连白米都是可着人头做帽子,哪有闲钱买那种金贵的玩意儿。
他们干农活的,还需要“神明开朗”做出千古锦绣文章吗?显然是不需要的。
潘俊修把妇人叫来问话:“你丈夫服用五石散许久,这药是从哪里来的?谁给他的,你照实说。”
妇人不敢隐瞒:“来了江东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夜里……不能尽兴,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药来,俺俩……”
潘俊修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你和你亡夫的房中事本官就不打听了,用不着。”
跟来的衙役捂着嘴闷声发笑。
“去告诉你家女郎吧,”潘俊修说道:“此人是服用了五石散,而后行散到河边,不慎掉落水中丧命的。”
孟令姜很快过来,她方才去找了贾群和丁老三的老子娘:“贾大夫,麻烦你也再帮着验一下吧。”
贾群从丁老三的胃里拿到五石散分析道:“他服的五石散中赤石脂的配比太少,石硫磺又太多,服下去之后胃如着火,所以才会在夜间来河边寻找凉水解渴。”
五石散配方精良,各种用料之间互补互制,这才让他们服用之后主要目的是神明开朗,其次才是燥热行散,发狂发疯。
“赤石脂?”孟令姜讶然。
石崇与王恺斗富,石崇用花椒涂墙,王恺就用赤石脂铺地,这玩意儿比花椒还金贵呢。他们孟家的郎君都捞不着服用,怎么会给下人准备。
潘俊修陷入了沉思:“……”
丁老三的娘却不认同这个结果,又一阵哭号:“我儿子一定是去挑水浇地才滑进河里的,你们想推脱责任,污蔑我儿子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呜呜……你们好狠毒的心啊……”
孟令姜却让人把她架了下去:“有劳潘大人了。”
大理寺就这样结案了。
张乙派人去料理丁老三的后事。
孟令姜对朱青说道:“丁老三媳妇儿吕氏老实吗?”
朱青说道:“是咱们庄子上最……”她抿了抿唇声如蚊呐:“他们都说她是咱们庄子上最骚的婆娘……”
她听几个仆妇议论,说吕氏跟她男人清晨打情骂俏,说:“我嫁你十年都抵不上这一月快活……”
那些人红着脸唾道:“呸,好骚的婆娘。”
朱青不知道这些妇人为什么要骂她,原原本本地学给了孟令姜:“她在庄上人缘不好,她们都骂她,不跟她说话。”
可是孟令姜听懂了,朱青的话恰恰佐证了丁老三服用五石散至少已经有一个月了。不过他人死了,只能从吕氏身上下手,问问他服用的五石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庄子上还有没有人正在服用。
孟令姜心道,吕氏的确是胸大腰细的那种“坏女人”,不过外形是爹妈给的,会不会是他们心里酸故意编排她的呢,于是又问:“庄子上的人有说过她跟别人有首尾吗?”
又一想朱青一个小女孩家哪里知道这些,于是去找吴氏:“吴姐姐,不晓得你留意没留有过丁老三媳妇儿,她和别的男人热络吗?”
吴氏想了想说道:“女郎让我留意着庄子上的事情,我留着心眼呢,倒没看见她和男子热络,只是咱们收割水稻那会儿,有个操着江左口音的女人来找她,给了她个包袱。”
那个包袱挺大的,打那儿之后,丁老三媳妇儿穿的比往常明艳了些。
推想那个北地老妇人应该给丁老三媳妇儿的是布料。
孟令姜:“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吴氏想了想说道:“脸皮很细,穿着规整,簪着鬓花儿,很有派头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丁老三家发达了的亲戚还是什么。
孟令姜又问了一些边角料细节,摸了摸朱青的头:“去吧。”
又叫了云华来:“去把丁老三媳妇儿叫来。”
很快,丁老三的媳妇儿吕氏来了。她穿着束腰襦裙,头上没有簪钗,但乌发细肤,平头正脸的,带着冰裂梅花纹的包头巾,算有几分风情,她哭得楚楚可怜,声音却是清晰的:“女郎。”
孟令姜问道:“你丈夫服用的五石散,是从哪里弄来的?”
吕氏大哭:“亡夫的东西是从北地带过来的,我哪里知道什么五石散,只当是补药。”
“吕氏,你对我撒谎了,”孟令姜直勾勾地看着她胸前丰腴的两团说道:“我记得你们当时到农庄上来的时候,衣不蔽体,你丈夫的五石散放在哪里?”
要不是落难到一顿饭都吃不上了,他们一家三口才不会卖身为奴。
既然是随身携带的补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没有登记在册呢。
吕氏支支吾吾:“这……”
孟令姜拔高了声音严厉地说道:“还不老实说吗?”“来庄子上寻你,给你送衣裳的妇人又是谁?”
吕氏惊慌地否认:“没有谁给奴婢送过衣裳。”
孟令姜冷笑道:“吕氏,如果那人给你五石散,原本不是为了壮阳,而是打算害死他呢?”
“或许不止丁老三一个人吃了这种配比不对的五石散,”她又道:“可能还有别的男子也服用了,昨晚死的是你的夫君,下一个就不知道是谁了。”
吕氏眼神呆滞……却又在打着小算盘,只哭哭啼啼不回话。
孟令姜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道:“你先回去吧,等你想说的时候随时找我。”
庄子上的农人要除外务农,没办法不让他们和外界接触,因而还有谁像吕氏一样拿到了外人给的劣质五石散,不得而知。
她问贾群:“要是谁服用了这个,平日里能看出来吗?”
贾群说道:“女郎别说,我前几日正疑惑呢,这天儿凉了,怎么还有人天天打赤膊,”他说道:“大抵是服用了这些的缘故。”
孟令姜:“麻烦贾大夫帮我留意着,悄悄记下这些人的名单。”又问:“要是一旦停服这个药,会难受吗?”
跟戒毒那样要死要活的。
贾群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他没服用过,也从未听说谁不服用了五石散的,门阀子弟一般都是服用到死的。
所以少病例这事儿就不好说了。
孟令姜:“火石毒有解药吗?”
贾群遗憾地说道:“我配不出火石毒的解药来。”也没听说有大夫能配出来的。
孟令姜了然,无解。
她打算先摸摸田庄上服了么小分队的人数,马上秋分了,要为冬小麦的播种做准备,又要做好晚稻的田间养护,万不能再出事了。
叫朱青的弟弟朱仪跟在贾群身后点人数。
两日后,朱仪告诉孟令姜,约摸有二三十男子暴躁,怕热,夜里要汲井水里的水洗澡,其他人都好好的。
孟令姜倏然松了口气,还好,发现的还算早。又和孟令允召来全农庄的人公布了五石散的事情,那些服用了的人也都自己承认了,说是吕氏给他们的,这么一来,事情简单了,只要从吕氏身上下手便可。
吕氏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她让人饿了两天便招了,说那个给她五石散和花布的女人说漏过一嘴,似乎是跟柳府有些关系。
孟令姜:柳府虽然缺大德,但一般不会失小礼,更不会在低贱的农人身上生事,更何况,新帝韦璟要来稻田祭天,此时柳府也不希望多生是非,否则柳家也得跟着吃挂落。
那和吕氏联络的女人,多半是周九娘带进柳府的仆妇。
“你想个办法和她联络上。”她对吕氏说道。
吕氏的男人已死,自己和婆婆的卖身契拿捏在孟令姜手中,她不敢不从:“女郎叫奴婢怎么做,奴婢就怎么做。”
孟令姜说道:“我让你去柳府门前闹,就说你男人吃了他家仆妇给的五石散,吃死了。”
吕氏:“奴婢不敢。”
“她之前给你的做衣裳的布还有吗?”孟令姜问。
吕氏去屋中拿了出来。
孟令姜说道:“有这些布在柳府抵赖不了。”说不准柳家还不知晓周九娘做下的事呢。
吕氏唯唯诺诺。
“你怎么跟我闹的就怎么去柳家门前闹,”孟令姜冷笑道:“你不去闹,你男人白白死了不说,我还要把你赶出庄子去。”
这一下击中了吕氏的痛处,从田庄走了,她去哪儿,几乎走投无路:“奴婢去闹,拼了这条老命去闹……”
孟令姜:“你撒泼撒的好,我还有赏赐。”
吕氏没法,只能拿出撒泼打滚的本事,当即抱着那块花布去柳家门前闹开了。
柳家确实不知道周九娘从娘家带来的仆妇给吕氏送过劣质的能吃死人的五石散,被吕氏疯疯癫癫的叫骂闹得大怒,但已经招引来了众人围观,不能叫人直接杀了吕氏,只好派管家柳大出来询问。
吕氏按照孟令姜教给她的,把那块布当证据拿了出来,一口咬死给她五石散的女人是柳府的,柳大接过去细细辨认,这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喊了声:“唉哟,我瞧见过柳家的仆妇穿着这样的布料做的衣裳在外头行走呢。”
这是孟令姜安排的“群演”,故意这么喊的。
柳大正要否认,一个小厮拉着他说道:“小的好像见少夫人院子里的人穿着这样的衣料。”
“你瞧真切了?”柳大气得眼前一黑。
小厮小声说道:“小的眼睛挺好。”
柳大对着吕氏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位大姐先静一静,在下这就去家中询问,一旦查出绝不姑息,绝不姑息……”
一面安抚吕氏一面打发人进去通风报信。
柳繁和柳玄父子不在府中,小厮只好报给大司马夫人,她一听就来气了:“去少夫人院子里把人给揪出来带到我跟前。”
下人正要去,她又道:“这件事不能认,你们直接把少夫人院子里的妈妈从后面拖出去打死,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
下人打了个寒噤,拿着棍子去周九娘的院子。
大司马夫人则换了身衣裳,直奔司农寺去找孟令姜。孟令姜得知她来,对孔真说道:“麻烦孔大人帮个忙,帮我挡一挡夫人。”
孔真无奈地出去跟大司马夫人掰扯上值时间不能谈私事的道理,讲得唾沫星子都用干了才把她烦走。
“孟大人你这是不是有些托大了啊?”他累得翻着白眼说道。
孟令姜赶紧给他倒了杯新煮的茶:“总不能次次都当面人给人捏。”是时候不那么迁就柳府了。
孔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不是好打听的人,也不刨根问底。
大司马夫人吃了闭门羹,气得脸色发青,她回到家中跟周九娘撒气:“真不知你们周家是怎么养出这么蠢的女儿的,原是我看走眼了。”
她怎么就不明白,当孟令姜被举荐出仕,被任命为司农寺丞的那一刻起,孟家的田庄不止对孟家有用,还对天子有用,你瞧,新帝韦璟这不是过几日就要去田庄里祭天了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周九娘在孟家的农人身上做手脚,万一祭天那日出了事,不把柳家也连带着给坑了吗。
他们柳家,从未想过跟天子作对。他们和新帝韦璟,一直是串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周九娘本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孟令姜那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一时慌了神,哭道:“阿娘这是嫌弃儿媳呢还是嫌弃周家,儿媳知道我们周家丢了阳羡吃了亏,让阿娘瞧不上了……”
大司马夫人听得直摇头:“你从周家带来的那些人不中用,我做主替你打发出去,另外我做主给你挑了几个得力的,你以后使唤他们吧。”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让儿子柳玄娶周九娘。
六月初九。
一大早,天子坐着四人抬的肩舆,带着文臣武将出城祭天。
稻田里,密密匝匝的稻穗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微风吹过,稻浪翻滚。
韦璟身着玄色龙袍,头戴五梁进贤冠,到了田间地头,下了肩舆,只让一个丁公公跟着,步行走进稻田中。
今儿孟令姜被赐跟随在他身后的百官之中,看到韦璟虔诚地以手抚稻穗,她恭步走上前去,拿起丁公公递过来的佩刀,整齐绞下九株稻穗来。
丁公公用五彩丝绸系着放在托盘中,举到韦璟面前。
韦璟走出稻田,端着托盘来到地头,率百官跪下。司天监韦铮开始念早已写好的祭天词,等他念完毕,丁公公又端来盛酒的杯盏,韦璟对天三拜,而后倾洒在土地上。
……
整整大半天,韦璟才带着百官走完繁杂的祭天程序。末了,他下旨擢孟家二房的长子孟令闻为兴义郡长史,先前齐王韦承显迎娶孟令云之前曾举荐过孟令闻,不过那时候各门阀都在往这个位子上举荐子弟,他不好偏袒孟家,这次算是借着祭天的由头对孟家投桃报李吧。
孟令闻出仕的事情落定,孟家欢喜非常。
柳家则酸的不行,孟家男丁不行,没想到却靠一个孟七娘翻了盘大司马夫人酸溜溜地说道:“这么看来,玄儿娶周九娘还比不上孟七娘了?”
柳玄无奈地笑了笑:“已经错过的人,不必再提起。”
祭天之后田庄上的农人收了稻穗,把收来的稻穗平摊到开阔平坦的稻场上,稻谷穗相对,稻梗朝外,用连枷抽打稻穗,使其脱粒,俗称的“打稻子”。
北地的农人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时兴奋极了,稻场上充盈着欢声笑语。
接下来就该舂米了,孟令姜还没找到水碾,只能还按照老旧办法,想来要耗费不少劳力。
稻米杆留在地里,等下一季播种之前一烧了之,这样既可以把焚烧之后的秸秆当作肥料,又可以防止病虫害的发生。
不得不说,老祖宗的智慧是没有上限的。
……
柳府收到了来自青州的飞鸽传书。信中写道,宋蟾光是宋大胜的亲生儿子,一直养在青州,假不了。
柳繁气得眩晕:“这怎么可能?!”痛骂派去打听的人办事不力。
宋蟾光甚至和华亭陆家走得很近,说是在青州救过陆家的郎君陆翦,这些鬼话,谁信。
“或许是宋家做事隐蔽,”柳玄劝他说道:“不让人知晓宋蟾光的身世,要是人家竭力掩盖,咱们是打听不到的。”
柳繁不耐烦地说道:“这么跟他耗费精力,倒不如……”像当年的二陆一样,杀之为快。
柳玄:“不论是杀他还是逐他,都要徐徐图之,父亲勿躁,总能找到机会的。”
凭柳家的势力,还能找不到宋蟾光的破绽吗。
宋蟾光在建康城和齐王韦承显,孟家似有结盟之势,他不能作壁上观,要尽快动手。
而青州同样给宋蟾光传了密信,说柳府已经怀疑他是陆玉的儿子,让他行事小心谨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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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