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倦山寺外山林之中
“授你二人诗书之事,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楼景谦开门见山。
阿勒齐内心腹诽,我还不想学呢。
世子跪坐,“学生叶甫谢万索拉图谨遵教诲。”
楼景谦诧异:“什么拉?”
“叶甫谢万索拉图。”
“什么图?”
“叶甫谢万索拉图。”
“叶什么?”
世子微微叹息,“先生可唤学生萧照,萧照即为学生的中原名字。”
“萧照,倒是朗朗上口,此名可有何寓意。”
“回先生,无寓意,刚起的。信手所起。”
阿勒齐:“世子,这名字真好听,我以后就唤你萧世子了。”
楼景谦:“也好,有个汉人名字也便宜行事。按汉人习俗,你们二位也应有个表字。“
阿勒齐一脸惊恐,婊子???
世子轻轻肘击了阿勒齐,示意他收起那副表情。
楼景谦思索片刻,在纸上写下了“恕和”和“希和”
两人看了半天,直到阿勒齐开口:“先生,我们不认字。”
楼景谦先是诧异一下,很快恍然大悟:“先生忘了,这两个表字分别是“恕和”和“希和”,两位看看各选一个作为表字,我们师徒之前可私下称谓。“
世子:“两个表字有何含义。“
楼景谦笑了笑:“临时起意所作,无意。”
世子选了“恕和”,阿勒齐选了“希和”。二人识得的第一个文字即是“和”。
楼景谦感慨,人生忧患识字始,世人只知读书千般好,其中酸甜苦辣,不过冷暖自知罢了。还未来得及感怀,便被一声声“先生,这是甚字”,“先生,这个字怎么读?”,“先生,这句是何意?”淹没了,遂忙于说文解字,一时也忘了时间。
两三个时辰后,阿勒齐左扭扭右晃晃:“世子,我屁股痛。”
眼见世子未曾停下手中的笔,阿勒齐又对着先生说:“先生,我头疼。”
“希和,把这五百字临摹完,我们就小憩片刻,去喝碗糖水。”
阿勒齐顿觉头晕眼花,长生天啊,读书真比打仗累,一点都不痛快。
“我宁愿喝尿,都不想再拿毛笔了。”
楼景谦笑道:“这才哪到哪,当年我和师兄在江亚书院求学时,每天雷打不动要写一万字,那时候别说有碗糖水了,连饭都吃不饱。”
“先生,我们在此抄字着实无聊,不如我们边抄字边听故事怎么样,你多讲讲以前有意思的事。”
“你这小子,除了读书不行,别的地方倒都挺有慧根。也好,我就讲讲我当年求学的事,给两位弟子助助兴。”
“想当年在新亚读书前,我还在北境前线打仗。”
阿勒齐抬头:“啊?先生,没准您还和我们部族打过呢?是不是书里说的不打不相识。”
世子给了阿勒齐一记眼刀。
“那倒不会,军鼓一响,我就赶紧跑出去趴在死人堆里装死,等鸣金收兵时我再悄悄溜回军营。那时每日所想,就是这仗多打点,打得再久点,混点军饷回去娶妻生子。”
阿勒齐:“先生,你这也太软蛋了。”
世子狠狠踢了阿勒齐一脚。
“仗倒是越打越多,可我渐渐发现,和我一起参军的同乡,还有和我住一个营帐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不在了,起初我以为他们回去了,直到第二日开战时,我趴在死人堆里,在那看到了他们的头,有的身体都不全了。”
世子安慰道:“打仗即是无休止的生离死别。”
楼景谦继续说道:“朝廷后来改制了,军功要按剿灭敌军人头数论功行赏。可茫茫草原,哪有那么多贼人呢?紧接着,千户就带我们回去屠戮村民,将他们的人头割下,充当夷族军士。”
世子道:“村民何其无辜。”
阿勒齐气愤道:“好啊,原来如此,我就说从哪传的我们屠城屠村,无恶不作。我们明明是偷。”
“我实在不愿再这样像刍狗一样活着,就逃军了。“
世子:“先生,‘礼‘字究竟何解,我看此字在书中出现良多,其意也不尽相同。”
阿勒齐无奈:“世子,先生正聊到尽兴处,您非得这个时候讨论学问。”
楼景谦:“无碍,礼变化万千,往往随形势而转,其不可恃如此,切记,读书人习礼,实则是为了隐藏自己。”
世子一脸不解。
楼景谦:“暂时不解是正常的,待日后你多见见读书人,便懂了。“
阿勒齐:“先生,您接着讲那个故事啊,后来怎么样了?”
楼景谦:“方才聊到哪了?”
“你决定逃军那段。”
“哦,想起来了。我偷偷逃回来,一路不敢走官道大路,翻山越岭一座山一座山翻过去,一路上风餐露宿,灰头土脸,与野人无异。”
“那怎么这么巧走到江亚书院。” 阿勒齐问道。
“不是走到,是被抓到江亚书院,书院设于山林道,来往一书生发现了我,按大渊律令,逃兵是要被送往官府绞死的,他们先把我抓到书院盘问,再准备下山送往官府。”
“先生,原来你从那时起便违了不少朝廷律令,难怪愿意收世子为徒。”
“书院先生见我满脸污垢,于心不忍,便令弟子给我净面,可洗着洗着,众弟子皆侧目,谁曾想,污垢之下,居然是张孩子脸。”
“先生,那时您多大啊?”
“七岁。”
世子突然插了一嘴:“战争自古无情,我和阿勒齐也是自幼在战火中长大。“
“书院先生于心不忍,便将我收留在书院内,授我诗书,教我以人处世道理,方成今日之我。“
“那先生是怎么认识李苍雪李先生的?” 阿勒齐紧接着问,字是半天未着一笔。
“我七岁始习文认字,启蒙太晚,纵夜以继日,尚难以跟上众位师兄弟步伐,先生又极为严苛,功课颇难。”
“先生,这点我阿勒齐懂,读书真乃天下最苦最累的差事。”
“是啊,那时苍雪师兄天资聪颖,读书又勤,功课最好,我就日日抄他的功课。”
阿勒齐和世子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先生,您方才是说——抄?”阿勒齐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那不然了,院里规矩,功课不完,不得入睡。为师我都没死在战场上,总不能死在读书上。”
“怎么抄,能教教我阿勒齐吗?日后我也好抄世子的功课。”
楼景谦突然意思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急忙转移话题:“快习字,一会喝糖水。”
“先生,先生,不是说知无不言吗?快教教我怎么抄文章。”
“这还用教,等你有文章不会写之时,届时自然而然便会抄了。”
一个时辰后,松远管家端了几碗糖水过来。
“两位公子,糖水端来了,快常常老奴的手艺。”
阿勒齐难掩羞色:“世子的字早就写完了,倒是我还有好几百没写,是不是没有我的那份。”
楼景谦轻轻敲了一下阿勒齐,说道:“今日恕和努力习字,五百字写得甚好,希和今日听为师言语,尤为认真。为师觉得都极好,去喝糖水吧。”
“先生,您又在取笑我了。” 阿勒齐边喝糖水边说。
“先生是这种人吗?今日恕和所学的是有字书,是文,礼,仁,信。希和所学则是无字书,是为师多年为人处世之道,你二位各有所长,是为师之幸。”
“那我以后可以只学无字书吗?我不想写字,只想听故事。”阿勒齐的眼神充满期待。
“不可,日后还要教你们写文著书,不识字,怎么写文章。”
世子问道:“先生,您每日在倦山寺教书,可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
“天下文人皆以太子殿下为心中明君,当今圣上本就厌烦文人,二位兄长已故,大渊文坛只剩我这个所谓的大家了,我若还是在庙堂上誓死辅佐殿下,那才是置殿下于死地。”
“学生不懂,为何陛下如此忌惮文人,依学生所见,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应当重用文臣,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
“历来没有帝王会真正喜欢文人。”
阿勒齐恍然大悟:“我懂了,读书人懂的东西最多,读书人都喜爱大渊太子,惧怕大渊皇帝,这不显得皇帝小儿不是个东西?”
“确实不是个东西。” 楼景谦附和道。
闻言,阿勒齐和世子心内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这可是当朝太傅,文坛执牛耳者,食君之禄,备受朝廷重用,尚对大渊皇帝恨之入骨,可见大渊已尽失民心。
世子殿下不禁暗暗思索,大渊看似繁荣鼎盛,实则积弊已久,已是强弩之末,若有强敌攻之,天下岂不唾手可得,可惜我喀沁部早已无力挥刀南下,这天下,日后怕是契丹或北羌的囊中之物了。
阿达,当年冀州那功败垂成的一仗我们要是打赢了,该有多好。喀沁有翼州在,进可挥刀南下,一统天下,退可养精蓄锐,积蓄力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举喀沁全族之力攻冀州,却惨败而归,痛不可言。也是自冀州一役,我喀沁部损失惨重,再无一战之力,如今只能偏安祁山一隅,天命啊,我喀沁人人骁勇善战,居然输给了如此一盘散沙,勾心斗角的大渊。
“世子,糖水都快凉了,你不喝那我替你喝了。” 阿勒齐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世子怔了片刻,很快便恢复如常。
“恕和,为何如此恍惚,是喝不惯大渊的糖水吗?”
“回先生,方看到糖水,想起今日所习的“润”字,见水如见玉,浑然天成,自内而外,温和洁净。学生想以此为志做文人,温润如玉的文人。“
楼景谦点点头。
阿勒齐撇了撇嘴,世子,您还真是说谎不打草稿,和你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阿勒齐还看不出来方才你眼里入骨的杀意。原来读书人就是嘴里文绉绉,心里杀杀杀,真憋屈。
“啥温?温人?”阿勒齐忍不住问道。
“温润如玉,温和洁净。”
“什么东西,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