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景谦很快便掩饰了那份失落,转而问道:“你们不是我的门生,为何舍命救我书。“
世子故意停留了几秒,说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前几日观菜市口两位先生义举,感触颇深,始对书和天下文人满怀敬畏。”
“百无一用是书生罢了。“楼景谦叹息道。
世子突然坐起,言词激烈:“读书百无一用,却也处处大用。我喀沁部历来骁勇善战,可也只会在马背上四处征战,目不识丁。于内,上不事父母,下不顾妻儿;于外,对部族命运无动于衷,对族人哭声充耳不闻。囿于杀戮,独忠刀剑,独敬长生天,独畏生死。”
他稍稍平复下心情,继续说:“因杀戮而起,也必因杀戮而亡。请先生传道授业,救我喀沁族人于杀戮水火之中。”
阿勒齐:“世子,您是喀沁质子,京都先生教你读书依律法罪同叛国。”
世子急忙答道:“先生,若你肯做我的先生,我叶甫谢万索拉图在此立誓,永不挥刀南下,否则万箭穿心,身死族灭。”
阿勒齐抬头???世子,您自己发誓,就不要把族人给带上了。
楼景谦沉默良久,直到管家来报,太子邀约。
待楼景谦走后,阿勒齐立马起身,问道:“世子,我刚才全都按你的意思说了,没背错吧。”
“好样的,一字不差,阿勒齐,你天资良好,要不也跟我一起读书吧。”
“世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太傅都还没答应要做你师傅呢?”
“他会的,否则他就不会是李苍雪的师弟,那群门生的先生。他的门生,除了太子,皆是布衣,偌大的宅子,全是书画笔墨,一点金银细软都没,不娶妻,不豪奢,笃信佛。这样的人,只守道义,不惧律法。”
世子讲了一堆,阿勒齐的关注重点却是,没有钱,那还怎么偷,原本还想着太傅府门生众多,下了学堂可浑水摸鱼顺点东西,省得另外挖洞了。
阿勒齐试探问道:“世子,能换个富裕的教书员外吗?”
世子答道:“阿勒齐,像你我这样的外族人只在京都呆上几年都能出口成章,人模狗样地求师问道,可见中原文明发展千年,充斥虚假之易也。我们要把中原文明带回去,自是要带中流砥柱,不是一些虚头八脑的屁话。所以,一定要选京都最好的先生。”
“那世子殿下怎么确定楼景谦就是最好的先生,我看着,也就那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又穷又酸。”
“我相信太子的眼光。”世子淡淡说道。
与此同时,东宫后花园,太子殿下正沏好了茶。
“太傅,西湖龙井,陛下新赏的。”
“臣惶恐。”楼景谦始终低头。
太子不紧不慢地将茶具递过去,徐徐说道:“我知太傅喜爱武夷岩茶,可府上实在是只有这种茶了,太傅将就着喝吧。”
楼景谦浅尝辄止。
太子继续说道:“我母妃江浙人,二哥的母妃是徽州人,五弟的母妃我记得是泉州人,故而父皇因地制宜,连赏赐都是不同地区不同赏法,赐我的茶每年必是西湖龙井,二哥的是六安瓜片,五弟的是闽地的铁观音。”
楼景谦不明深意。
“起初,我们兄弟都以为是父皇体察入微,直到有一年几位兄弟不懂事,便将赏赐的茶私下换了一下,本意只是想换下口味而已。“
太子殿下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是很快就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大怒,把几位兄弟好一顿打骂,最后还用上了鞭子。”
楼景谦感慨道:“只是换个茶叶而已。”
“是啊,可父皇却不是这么想,往小了说,换个茶叶,往大了说,却是蔑视皇权。一旦涉及皇权,便是雷霆之怒,父皇说,茶,朕会给你们,朕不给的,那就不是你们该有的,你们不能使手段要。”
楼景谦:“太子殿下当年为什么没有换茶,其实臣这么多年一直觉得,太子殿下亦不喜绿茶。”
“因为我足够了解父皇。太傅,我无才无德,资质平庸,也无母族依靠,能入主东宫,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父皇,也正因如此,才活到今日。”
楼景谦抬头:“殿下,莫妄自菲薄,您是大渊皇室最宅心仁厚的皇子。殿下,百姓和满朝文武想要的不是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彪炳千秋,不是无休止的杀戮和赋税徭役,是安居乐业,颐养天年。而唯有殿下,方能如此。”
太子苦笑了一声,“这几日被禁足东宫,闲来无事翻了翻幼时太傅教我的丹青,恍如隔世,原来我还曾画过五岳群山,画过湘江水流,画过北境狼烟,可入主东宫后,过眼烟云,本宫现在也只能画画府里的后花园,京都的城郭瓦砾,宫内的四方红墙。”
楼景谦安慰道:“眼前的江山才是无限江山。”
“对于周文甫,李苍雪,本宫没能保住他们,本宫向太傅致歉,可本宫希望太傅相信,本宫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无力回天。”
“怎会是殿下的过错,是臣之过,臣当年就不该劝两位兄长辅佐太子,还企图妄议朝政,救民于水火,是臣太天真了。也是两位兄长太过仁善,不然怎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臣,也几度下狱,险些病死狱中,昨日府邸也突遭大火,算是家破人亡。”
“太傅,府邸大火看似是本宫的手笔,实则非本宫所为。本宫是您看着长大的,本宫的心性,旁人不知,太傅难道不知吗?”
“绝对的权力会让帝王忘却初心,臣记得,当年的陛下也曾有过赤子之心,也曾爱民如子。”
“太傅。”
“殿下不必试探,不论殿下要对臣做什么,臣此生都只效忠殿下一人,臣的门生也唯殿下马首是瞻,臣没得选,天下百姓也没得选。”
太傅走后,太子殿下命人将茶具撤下。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卷丹青,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
七年前,也是在东宫后花园。
“先生,你看,这是陛下赏我的东宫,我现在是太子了,母妃是贵妃了,先生也是当朝太傅了。”
太傅只是看着花园,不语。
“可今日册封之时,父皇也当众说了虽然我是太子,却是大渊开国以来资质最平庸,最碌碌无为的太子,兄弟们只需努努力便可取而代之。”
太傅突然开口道:“只要臣在,臣拼死也会辅佐殿下的,殿下的东宫之位不会有任何变故。”
“我为父皇作了一幅《京郊雪景图》,可画得实在太平了,先生能帮我改改吗?”
“臣看看。”
太傅仔细看了一会,说道:”殿下,臣觉得很好,陛下久居深宫,看到如此雪景,想来必是心旷神怡,可暂解案牍劳形。天寒地冻,殿下远赴京郊作画,有心了。“
“那我再摹一幅,送给先生,先生劳累时可看看,京郊大雪,当真美到极致,可遇不可得。”
太子殿下亲自将丹青送到内殿,皇帝只看了一眼便丢在一边,太子殿下领命退下。
后来,太子殿下便很少作画了。
直到有一日,太子登门太傅府,在太傅府的书房上赫然看见《京郊雪景图》。
这一副是摹本,用笔粗糙,布局潦草,一看就是赶工所为,远比不上送进宫的那幅。
“太傅,本宫在丹青上确实毫无精益,不如太傅的任一门生,这幅画,还是束之高阁吧。”
太傅笑着说:“不一样,臣唯独在这幅画上看到了真正的太子殿下,没有技法,不重笔墨,肆意潇洒,不拘一格。臣每每看到这幅画,难免会遐想一番,若殿下出生于寻常人家,定是个游走四方的热血侠客。”
“太傅取笑本宫了。”
“非也非也,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心在。”
七年了,东宫的后花园丝毫未变,年年依旧是这般花草水榭,可除了花草未变,一切都变了。
这七年来,太子殿下失去了母妃,母妃一族百年门阀也渐渐被陛下连根拔起,誓死效忠于他的文武百官,大都明升暗降远离中枢,剩下的要么卸甲归田,要么死于党争。远离庙堂却支持他的文人大家也被问斩于菜市口,如父如师的先生也与他貌合神离了。
看似尊贵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脚下的虚浮只有自己知道。
先生说过,初心会变,他自己的初心,大概就如同那幅《京郊雪景图》,一半被皇权践踏,一半随着太傅府的那把大火燃烧殆尽。
既已失去得无可失去,不反何为?
良久,太子殿下扣了三下扳指。
“殿下,臣在。”
“把契丹质子叫来,记住,要隐秘点。此事全天下不可有第三个人知道。”
彼时,京郊韩府。
“少主,听说太傅府大火,您没事吧。”
“无事,倒是一些书画可惜了,没救出来。”
“少主没事就行,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属下可怎么跟陛下交待啊。”
“那把火,不知是不是冲我来的。”
“怎么会,您的身份,应该没有人知道啊。”
“对了,我今日在太傅府书房看到了一幅画,我把它偷偷带过来了,你看看,可有问题。”
“属下只会杀人,不懂画啊。”
“我好像在宫里看到过这幅画。”
“跟宫里的很像,又挂在太傅府书房,想来一定价值不菲,可以买座宅子了。”
韩厉扶额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