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路阳没有制造偶遇的习惯。
会考前还在讲文科内容的时候,他们班地理老师是个一米五高的、连普通话都讲不好的谢顶小老头,据说还是个组长。
老头儿讲城市和农村差异,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城里人忙碌而冷漠,同住一个小区和同住一个村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住城里,即便是对门邻居也大多喜欢闭门不见,自成世界。
远亲不如近邻,这话在农村通用,而如蚂蚁窝般整齐排列的单元楼中,近邻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盛路阳当时就觉得很有趣,因为他家的邻居就是这样。
他爸妈打架摔东西,大吵大闹,哪怕是五雷轰顶,邻居们和他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意见也不好意思上门直说,而是频繁地打物业电话,甚至是报警。
数年来,他荣幸地见证过一个警察哥哥变成了警察叔叔。
可能那一天的巧合都用光了,他和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校友一次都没在学校或者小区里碰到过,因为要准备考试,他也没再去天台——
他也不会再去了,万一哪天真遇上了,他说得清么?
他不仅不会制造偶遇,还会想发设法地避免偶遇,但人性本贱,他心里又总盼着能再偶遇。
为什么盼着,他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对方出现的恰到时机。
那人手里捧着的书叫《初恋》,那人新住的地方正好在他家门的斜边。
盛路阳在心里将那股子莫名其妙想亲近人家的劲儿归结于对方是他秘密基地的闯入者和新家邻居的双重缘分,前两次都是对方主动开口,他当时精神面貌不太佳,所以最近时刻在准备着,下次再见面由他来开口。
直到月考前,盛路阳桌角的便利贴上都写着:
下次一定问名字!!!!
其实他只需要随便叫几个哥们去五楼十五班前后门口溜达一圈就知道了,但……
盛路阳来回拨拉着餐盘里油腻腻红烧肉。
他只想听那个人亲口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
下午考完英语,盛路阳心如止水地踏出考场,知道他的重点班生活就要短暂别过。
李舜然收拾好考试袋,跟了上来,颇为惆怅地感慨这次的题多难,时间多紧,哪些题又做不完……一个劲儿不停地抱怨,绞尽脑汁地为盛路阳的离开提前铺好台阶,让他不至于走得那么没面子。
盛路阳哈哈一笑,冲着对方肩窝给了一拳。
他真讨厌他们那群人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他们难道不知道吗,他们每一次善意的讨好都是一次另类的打击,他心里感激,但这和他很想把他们揍成稀巴烂并不冲突。
对他来说,他们不安慰就是最好的安慰。
“没事儿,我最近状态也不大行,哪天我掉出去了就找你。”
“滚吧你!”
他们一班二班的学生是靠名次占名额,每班四十五人,竞争激烈,每月总有人会被挤掉,也会有普通班的前几名补上来,校领导制定此折腾死人不偿命的方针,美其名曰调动尖子生学习积极性,争取今年多争出几个清北生,但据盛路阳所知,这种物竞天择的游戏没啥大用处,他们这俩班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成绩都很稳定。
现在没到总复习,再拔尖的人,成绩也不会特别突出,再差的人也掉不出队,只有特别差的,比如他这种,心思完全就不在学习上,强撑几个月还是会卷铺盖滚蛋,如果因此懈怠了,贪恋普通班缓慢节奏的美好生活,他们出去过一次,很容易就回不来、或者不想回来了。
盛路阳也没想好他接下来是卷土重来还是随便找个普通班就此栖息了,他妈从前对他的标准是再差也不能掉出重点班,他爸的标准是能上985,显然他爸的要求更宽松,但他妈要求严格,也是想证明她没白花在他身上的钱。
盛路阳每逢寒暑假就要疯狂补课,他们重点班进度快,本来高二上学期就能差不多学完所有的,他妈非说笨鸟先飞,要他高一就把所有课程拿下,从中考出成绩那天开始,到现在,他比他爸上班还累。
他爸心情不舒畅了还能开着超跑带美女同事去吃喝玩乐,他累了就只能站在楼道里打开窗户吹冷风。
大部分时候,他听课会觉得轻松,偶尔到难处了,无法可解,别人却都解出来了,他心中郁闷至极,就会忍不住怀疑究竟自己是真聪明,还是他妈请的老师会教?
虽然从前那些犹如躺在太平间数倒计时一般的日子很疲惫难捱,但到现在,盛路阳还挺庆幸他妈让他把高中课程都学完了,他重新捡起来也不是难事。
放好桌子,将教室还原回来,似乎是想陪着他热闹一下,李舜然他们想叫他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再走,盛路阳拒绝了。
他妈今天中午给他发消息,问他最近的伙食,盛路阳当时心不在焉,随手拍了张红烧肉盖饭过去,反应过来才后悔得要死。
他准备晚上吃辣条就馒头,再配一瓶今麦郎蓝标矿泉水。
拍照姿势都想好了:攥着水瓶举着晚餐,背景就是客厅沙发后那一面五彩斑斓的涂鸦墙。
“那我们走了!”李舜然挎上书包,先一步跟等在门口的几个人离开。
“盛路阳!”秦玉回了下头,喊他一声。
“咋了?”盛路阳故意墨迹地收拾书包。
“回去路上慢点儿啊!”
“……”
盛路阳不胜其烦,掏手机给人发一条“别找死”的信息。
他真受不了听这种话,那简直是,听一个字儿都要呕出来!
他真不是对同性恋有意见。
他是对自己哥们变成同性恋还打自己的主意有非常大的意见。
秦玉人如其名,肤白貌美,人若清玉,那个尖下巴翘得比姑娘还俏,还是隔壁一班的班长,不爆粗口的时候,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范儿,还挺人模人样的。
初中的时候,他们那一帮子,他当头儿,秦玉就老抢着干二把手,他本意是喜欢大家凑在一块儿玩,时间长了,秦玉活生生把他俩弄得跟土匪头子和压寨夫人似的,一唱一随,吓得盛路阳后来都不敢轻易整幺蛾子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实在是有伤风化。
今天考试,放学早,等整个教学楼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盛路阳才慢吞吞地从教室磨蹭出来。
他尿急,又怕秦玉看出来了要陪着他一起去厕所,他倒不是怕拒绝对方,但如果老这么叽叽歪歪地跟人强调“你别陪我上厕所啦,我自己会上”也怪矫情的,人都说挑不明的暧昧才最浪漫,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疾病缠身。
看在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的份上,他不讨厌秦玉,不然他早揍他了,但他也没那种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秦玉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反正秦玉那款不是他的菜,他也不打算和谁谈什么恋爱。
他的人生已经足够鸡飞狗跳了。
书包放楼道窗台上,盛路阳走进卫生间,刚站定,余光瞥见左边排风窗下立着个熟悉的背影。
不太确定,对方今天穿的校服,一身素色蓝白,一如既往的腰细腿长。
没想立刻认,盛路阳低下了头。他当务之急是解决生死攸关的生理问题。
“巧啊。”
那人朝他走来。
盛路阳尿到一半,吓得一抖,赶紧收势掏鸟回笼,扭头朝人望去。
“啊!”他装出惊讶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楼上九班考试,”对方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用这么客气,你接着。”
接尼玛。
盛路阳脸一黑,朝外抬了抬下巴,示意人先出去。
对方啧了声,感慨道:“两个人你都臊成这样,一群人可怎么办?”
“一群人我就呲他们脸上,”盛路阳作势就要掏鸟,问,“你也来一下?”
对方笑喷,摆手后退两步,说:“一块儿走吗?我去外面等你。”
盛路阳嘴比脑子快:“成。”
出来洗完手,对方递给他两片独立包装的湿巾,盛路阳不好驳人面子,撕了包装重新将手擦一遍,然后两手一抹衣服迅速擦干。
对方:“……”
这人这么一顿操作下来,让他突然分不清湿巾到底是用来擦手的还是洗手的。
盛路阳一甩书包挎到肩上,为避免俩人手碰上,他将左手插进裤兜,和人一起往外走。
走出楼口,一抬头,落日西沉,纤云如丝,漫天霞光。天际处,风渐起,空中掠过麻雀的黑影,显现出几分别样的生机。
难得的好天气,盛路阳心情舒爽,转脸看向身旁人。
“天气真好,是吧?”
身旁人笑了起来,看他一眼,应声称是。
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对方的脸,盛路阳注意到对方右眼尾下有颗泪痣,因为皮肤如瓷雪白,稍有瑕疵就能令人察觉,很快,他又看到对方的后颈靠左边也有个小痣。
据说有种人是多痣体质,盛路阳有点好奇对方是不是,这人脸庞白净,后颈也就一颗痣,他便将探寻的视线移到对方的领口处,想看看这人前面脖子上有没有。
对方领口紧束,外套拉链靠上,透不到一点风,捂得严严实实。
对方觑他一眼:“你干嘛?”
盛路阳尴尬一笑,挥挥手:“没事,没事!走神了,哈哈!”
对方:“……”
谁家走神眼珠子都钻人衣领里去了?
俩人朝校门外走,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你刚说你在九班考,你成绩不错啊,考场这么靠前?”
“不啊,我刚转学哪来的名次?”
“那你——”
“本该在九班考的那个学霸检测出肺|结核被迫休学了,我用了那个人的学号,考场也是按他的名次给我插进去的。”
“哦,还能这样啊?”
“怎么不能,那你靠实力在一楼考岂不是要上天?”
“哈哈!我在四班考,坐最后一桌,咱俩差不多的!”
“得了吧你。”
“哦对,你哪儿转来的,怎么高二都快过完一半了才转?”
“咏晟高中。”
“哦,我知道那个学校,私立的吧?”
“嗯。”
“上月我们学校有个传闻,说你们那边有个傻帽儿表白被拒闹着要跳楼,人都站上天台顶了,结果他喜欢的人没招来,倒招来一堆消防警车,真牛啊,凭借一己之力,把学校名声都搞臭了,原来你之前也在那儿上啊?”
“……嗯,”对方没忍住道,“你消息还挺灵。”
“嗐,成天学学学,郁闷得要死,大伙儿也就这点八卦的乐趣了,”盛路阳啧了声,询问道,“后续呢,后续你知道吗,那哥们儿后来没死成吧?”
对方不屑一笑:“我关心这种人干什么。”
“是呗,”盛路阳说,“不过呢,蠢货虽然活着也是浪费空气,但好歹还是一条人命呢。”
对方冷哼一声。
就在一瞬间,盛路阳心里某处突然微妙起来,他瞟了眼对方,预感到什么。
对方心情正不爽,偏头瞪他一眼。
“看什么看?”
盛路阳脱口而出:“你脸就搁这儿摆着,你说我看什么看?”
对方脸腾地一红。
盛路阳也一愣,他盯着那张白转粉、再粉转红、又红透后差点烧熟冒气儿的脸微怔了几秒。
然后,贱兮兮地一挑眉,阴阳怪气地“哦呦”一声。
“你是小公主吗?害臊成这样?”
对方表情一沉,鞋尖往前,一点点凑近他。
盛路阳头皮发麻,心跳急遽加速,手下攥紧了衣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条件反射要环顾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寻思着别被人看见了,但他脚底生了根,死活都动不了。
四目相对,对方气场刺儿刺儿的,那眼神不太对劲,盛路阳意识到了,但没反应过来,正要张嘴说点什么补救,他肚子就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艹!”盛路阳疼得大叫,“你偷袭我!说不过就偷袭,非君子所为!”
“随便,”对方慢悠悠往前走,“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站住!”盛路阳紧追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怎么的,”见人气势汹汹这架势,对方偏过头,“要找人跟我算账?”
“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盛路阳嫌弃道:“小气!”
“那你问我名字?”
盛路阳翻了个白眼:“不问你名字我怎么称呼你?”
对方啧了声,说:“向时州。”
盛路阳“哦”一声,问:“怎么写啊?”
向时州瞥他一眼:“自己想。”
盛路阳纳闷了。
你的名字,我想什么想?
向时州继续往前走,盛路阳继续追上去,自我介绍一句“我叫盛路阳”,然后等着对方问他的名字怎么写,他好占领制高点反击回去!
“知道。”向时州头也不回。
盛路阳头脑一阵狂风暴雨,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这小子……他们才见过两面……
这小子刚转来谁也不认识,难不成是亲自来他们班附近转悠打听过他?
向时州走了一段,见盛路阳没跟上,回头喊:“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盛路阳甩甩头,清醒过来,拎着书包,迈开大步朝人狂奔过去。
“来了!”
注:
盛说向是小公主纯粹是觉得对方有容易害羞的一面,纯·字面意思觉得对方可爱,不存在任何搞男女对立或污化女性的意思,请勿代入或上升其他含义
(这年头写点什么东西真的很怕,抱头鼠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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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