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啊石头,你说我该往左边走呢还是该去右边呢。”
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拍打着交叉路口处半人高的界碑。被人为打磨成方正形状的界碑,一面写着“五郊县”,一面写着“云郊县”。
“你看都是郊,一个有五个,一个是云一样,哪个都有意思。我该去哪个呢?”
女人像拍小孩脑袋似拍拍大石头,“你在这儿这么久了,你肯定知道哪个更有意思。”
她弯下腰平视着这块沉默的界碑,它在这儿很久了,风霜侵蚀,表面略有坑洼。五郊县三个字面迎夕阳,染上一层橙红色。云郊县则刚刚被涂过一层红漆,哪怕背负光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云郊县更有意思一点。”
她用指头用力捻过红漆,从里面嗅到了血的味道。
红漆掺血,颜色会愈发深厚持久,为云郊县涂漆的人是真心想要这三个字可以被过路人清楚地看见。
林繁重新紧了紧包袱,加快脚程,赶在日落之前进了云郊县,找了个客栈住下。
云郊县不愧是被涂漆人大力推荐的地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吃了晚饭,林繁正考虑要不要打酒尝尝,就见一步履匆匆的妇人快速从大街上走过,匆忙间身上掉下东西都顾不上捡。
正听着小二介绍当地特色云稻酒的林繁“哎”了一声打断他:“那姐姐着急做什么呢?”
小二循声也往外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小人哪知道?巧是家里有事?或是她自己就风风火火,颠三倒四的。”
林繁几步跳出去,捡起来妇人掉落的荷包。两头一望,云郊县有条宽阔笔直的大街,浅薄夜色下大街上风声肃穆,竟有几分肃杀。
她把荷包揣在自己身上,又靠回柜台: “小二哥你识不识得刚刚那个姐姐?等她再路过,我把东西还她如何?”
刚刚还见怪不怪的小二此刻反倒如坐针毡,在原地不安地摇晃两下: “都,都行啊。反正我们县也不大,你就坐在这儿等,准能等到的。”
“行!那从明日起我就坐这儿等她。”林繁装作没发现他的异样,又排出几枚铜钱放柜台上,“小二哥再给我讲讲这酒与旁酒有什么不同呗?我听着都馋了。”
小二的目光在铜板上巡行,嘴里却道:“这酒就和我刚刚对您说得那般更甘更淳更悠长来往行人没有不尝一尝喜欢它的走了都要带一点走客人您要不明日再买今夜先睡了吧!”
语速快到几乎不打算让人听清楚的程度,只有最后一句听清了:“这么晚了!”
林繁露出一个自在的笑意:“没事,我晚睡习惯了,长夜漫漫,正巧老板让你看店,咱们再坐会儿。”
“天不亮老孙就来送菜,可吵了,客人肯定睡不好。快去睡吧。”小二一迭声催促。
他越催,林繁就越要和他对着干,拉长了身子没骨头似的肘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和他逗趣。
好一幅天真烂漫随心所欲的任性做派。
这时门帘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垂了一小半的竹帘被掀起来,刚刚见过的妇人竟然侧身进来了。
妇人一进来,就见灯火通明的大厅倚着个娇俏小姑娘。小姑娘一动,烛光在她脸上微微变幻,她这才看清楚,是个脸上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女人。
穿着打扮都像个走江湖的,偏偏脸还嫩着,也就十**的模样。
妇人没将她放在心上,对着小二隔空点了下头,就往楼梯去。
小二刚要出声喊住她,林繁抢在前面扬声道:“姐姐刚刚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东西都掉了。幸好云郊县没什么贼,让我拣着了。现在物归原主吧。”
她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妇人身侧,先是闻到一股悠淡的花香,和荷包上的香气一样。
荷包双手交付给她,林繁没错过妇人脸上一瞬间的惊动,双瞳极微小地颤了颤,但尤自镇定下来,柔声道了谢,将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收回去了。
林繁又抢在她要抬脚前贴心道:“姐姐这荷包里好多银钱,不打开查一查数目对不对,要是少了一点可怎么办。”
妇人双手紧紧抓着荷包,脸色已经有几分苍白:“无事,你既然好心还我,就没必要做这种事。更深露重,姑娘早点休息吧。”
她也要她快去睡觉。
林繁心下又多了一分怀疑,嘴里却道:“姐姐说得是,我一个人出门在外无依无靠,确实得早睡早起,好好吃饭,这样家里人才不担心。”
“是这个道理。”
妇人说完,让开楼梯让她先上。
林繁走在前面,听着背后木楼梯上反复落下脚步声,到了二楼她往右拐,进了第三间客房。进了房她不急着往里走,贴在门后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停在了左边客房门前。
想了想,林繁弹指点亮桌上烛火,自己蹲下身来,防止自己影子落在外面,叫人看出她正在偷听。
果不其然,她的烛火一亮,妇人就放轻脚步急匆匆地赶下去。她似乎和小二短暂交谈了两句,声音模糊不清。
林繁翻身出了窗子,低俯在屋顶,就见妇人又出了门,原模原样地把荷包重新放在了地上。放好后又进了客栈。
她正想在外面蹲守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就隐约听见自己房间里有人说话。
夜深人静,加上她多年习武耳聪目明,能够听声辨位,才没有遗漏这个声音。赶紧蹿回房内,把窗子关了,扯开外衫几颗扣子拢在心口,装作已经开始脱衣服的样子,把门拉开一条缝:“干什么?哦是小二哥啊,有什么事么?”
小二手里端着一盆水笑脸迎人:“姑娘洗洗脸再睡吧。”
“你们云郊县的客栈还挺贴心……行吧,送进来吧。”林繁重新扣好了扣子,拉开门,小二就麻利地把水放在架子上,眼神隐藏地极好,在屋里轻轻转了一圈,出去了。
重新拴上门,林繁难得有点没安全感,又用个警觉术法在门上加了一道,想了想窗户也没放过。
这样有人打开门窗,都会发出格外大的声响。
至于小二送来的水,林繁伸手捞了捞,温热适宜,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大概真的只是普通的水。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用。
她把手擦干,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入睡得格外快,快到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第二日一醒已经日上三竿,明亮的暖色已经铺在了床上。林繁从习武开始就没有睡过头,天不亮就要起来打一通拳,今天竟然无知无觉睡这么久?
她晃晃尚有几分昏沉的脑袋,看门窗都没有变化,昨夜的术法也没有被触发的痕迹。心里总算放松几分。
许是连日赶路,又从海岛到了中土有些水土不服?所以睡得久了些?
她揉了揉睡僵的脖子,起来活动四肢,忽然想起来昨夜打算彻夜蹲守荷包,怎么就上床睡了呢?
是了,本来是打算装作睡一下,吹了烛火就出门的,结果烛火一灭,脑子里只有睡觉一个念头了。
这也太不对劲了!
迟来的警惕终于又回到了脑海里,林繁套上衣服顾不得洗漱就要下楼去问问小二。
小二一定是知情者,他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刚冲出门,就又碰见昨夜的妇人。天光大亮能看清她已经不再年轻,姣好的面容上带着过度操心忧虑的疲劳。身上穿着华贵的锦裙,头面妆容都贵重的不像是云郊县一个偏僻地方能见到的。
妇人刚和她打了个招呼,身侧动了动,冒出半个小姑娘的脸。小姑娘和她面容七八分相似,怯生生地,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眼神格外不安。
妇人拍了拍她的脑袋,慈爱珍惜地摩挲着她头顶的发丝:“这是我的小女儿,小名叫安安。安安,要不要叫姐姐?”
小姑娘被问到,立刻把脸埋在母亲的罗裙中,避开别人的视线。
妇人也不强求,脸上几乎是春光满面,与昨夜忧愁不安形成了鲜明对比:“安安是我最小的孩子,就是这样的腼腆,姑娘莫怪。”
“小孩子嘛都这样。我和姐姐一见如故,还不知道姐姐姓名呢。”林繁亲亲热热道,“我叫林繁,繁花的繁,姐姐呢?”
妇人身上背着包袱明显是打算离开的,但林繁装作看不见,她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亲热可爱的姑娘,就道:“我姓许,许康佳,我夫家姓段。”
“许姐姐!这是打算走了吗,还没和姐姐多聊会儿呢。”林繁更加热情,“看姐姐的样子,家应该不近,吃过早饭了吗?我请姐姐吃吧!”
许康佳哪里好意思叫她一个小孩请吃饭,坐在饭桌上她才想起来,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点菜的时候她就趁着林繁不留意,摘下一根银簪子放在小二的托盘里,那银簪上还镶了块碧绿的宝石,抵这顿饭钱绰绰有余。
小二在这里做了许多年,也已经见怪不怪。
在这里住过的外乡人,哪个走的时候不是钱财空空,只有这个合乡的许夫人家财万贯,走的时候还能买顿饭。
收了簪子记在账上,饭钱就不必收了。
看得出来许康佳出身应当不错,吃饭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林繁几次有心打探消息,都无法深谈。一顿饭吃完除了她住在几十里外的合乡,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之外什么都没问出来。
吃过饭许康佳要了些干粮,对她道:“如果有空路过合乡,记得来找我玩。我家就是街上门口摆着狮子的那户。”
“好!有时间一定去找姐姐!”
林繁帮她拦了辆马车,目送两人上去,等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拐个弯不见了才转身又回了客栈。
老板还是不在。小二忙着上菜倒水,脚打后脑勺,忙活了好一阵才把客人都伺候完。
别说,云郊县不算大,客栈里歇脚的客人倒不少,昨夜没见着,今天一看,都是穿金戴银非富即贵的人,且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是结伴同行的。
有点意思。
吃饭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每个人都眼神隐密地盯着她们这桌,小孩心思细腻,一整顿饭都缩在母亲身边,不肯抬头。
吃过饭,他们就如同鸟雀般散了。
林繁回味了一下他们的视线,他们并未盯着自己看,说明他们觉得自己是抱着同样目的的外乡人,见怪不怪。也大多没有盯着许康佳看,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却在这个时候还不如一个畏畏缩缩的毛丫头。
安安身上一定有他们格外在意的事情,说不定那就是他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