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急匆匆往隔壁虞家跑,瞧见外头雪地上是一溜儿血滴子滴出的小坑。
虞冬荣头皮发紧,扑到屋中去。小玉麟满头满脸血,瘫在塌上,一声儿都没有。虞冬荣急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儿?”
小玉麟从一片红里睁开两只墨色的眼睛,有气无力道:“七爷,你拿我当什么?”
虞冬荣又急又慌,被他问得发懵:“你不是小玉麟么?”
那少年脸上露出一抹绝望的神色:“是当小狗儿么?”
虞冬荣从慌张里生出几分气:“谁他妈和你说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玉蓉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道:“是班主……班主说,让他去陪瑞王爷。小玉麟说他已经跟了你……班主说你没说过包他……”他声儿越来越小:“我得走了,偷着跑出来的。”
他不用往下说,屋里人都听明白了。吴连瑞最气:“敢情儿没一个好东西。”这是把虞七少爷也骂进去了。
吴芝瑛看着小玉蓉衣服上的血,敏锐道:“你这么回去,自个儿也得让人发现。走,先跟我去换件儿衣服,我家里有差不多的。”小玉蓉六神无主,被她牵了手领走了。
虞冬荣从榻边儿直起腰,冷静下来:“先去医院。”
几个人坐小汽车直奔租界的洋人医院。小玉麟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不重。要紧的是出血太多。最后验来验去,只有吴连瑞的血型对得上,给他输了点儿血。
虞冬荣跟秦梅香交代了一句,就大步流星地上了车。他要去找郑班主算账。
景泰楼后台,郑班主正在那儿抽水烟,两个唱小旦的孩子给他捏肩捶腿。他现在早已不复刚进城的那个寒酸可怜样子了。布衣换做了绸缎,手上戴着好几个金镏子。看见虞七少爷,倒是还知道一点好歹,匆匆起身,陪笑道:“七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虞冬蓉懒得同他敷衍,直截了当道:“小玉麟那孩子在我那儿。”
郑班主神色一僵,回头去看班底的一群人。大家各忙各的,神色如常。小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在里头,正专心致志地给何翠仙梳头,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来,干笑两声:“七爷……”
“您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个意思?”
郑班主放下烟锅,咳嗽了一声:“是这么回事儿。咱们这个行当,七爷您也是知道的,离不开后头有人。王爷如今恰好愿意做这个东。小玉麟得他青眼,那是交了大运了。王爷也说了,念在他小不懂事,从前的事儿就算了。如今景泰楼的场地,班中的行头,全赖王爷资助……咱们无以为报……”
虞冬荣打断道:“但这里头,总有个先来后到。若论资助……”他盯着郑班主:“您和春班初来乍到的时候,我虞七也没少出力吧。”
郑班主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个咱可不敢忘。只不过……您也从没说过,要管着这孩子的往后。七爷也不是头回捧角儿了,这里头的规矩,想必是比我更清楚的。”
虞冬荣听明白了,这是耍赖不认账的意思。这事儿也怪他自个儿。小玉麟出科出得无声无息,虞七少爷连个花篮子也没来得及送。岁尾又忙,没能分出心思在这上头。郑班主是拿这个钻了空子,说不好听,这叫货卖两家。
他沉了脸:“那我现在就同你讲分明。这个孩子我是要捧的,往后他的场面,用度,一应所需我都包了……”
郑班主摇头:“您看重他,是他的福分。可是七爷,您这话儿给的晚了。”
虞冬荣审视着他:“晚与不晚,还不都是班主您一句话的事儿。”
郑班主还在摇头:“您可别为难我……”
虞七少爷是生意人,知道凡事都可以谈,凡事都有个价。他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您这是连人带契,都送过去了?”
郑班主收起了敷衍,脸上露出了一点狡诈来:“契?咱们梨园有规矩,除非到了日子,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这契。小玉麟不论包给了谁,没到日子,就都是和春班的人。”
虞冬荣心里有谱了:“得了。我也不包了……”
郑班主神色一松:”七爷您大度,肯体谅我们的难处……”
“我买。”虞冬荣傲慢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这孩子我买了。您开价吧。”
郑班主脸色冷了下来:“七爷,这玩笑开不得。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虞冬荣施施然地往椅子上一坐:“班主,您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这不是钱的事儿……”
虞七少爷常年在生意场与梨园行里两头混的,对人情世故向来通透。小玉麟心野,郑班主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拿他做人情,一来是想讨好瑞王爷,二来也是打杀那孩子的锐气。好教他知道,不是扒上一个虞七爷就万事如意了,自己的小命仍然是握在班主手上的。而且梨园里规矩大,外人爱莫能助。这也是许多戏班里班主的劣性,对那些有契在身的小戏子不当人看,不能容忍他们挑战自己的权威。
知道归知道,可虞冬荣偏不信这个邪。他当年救得了秦梅香,如今自然也救得了小玉麟。他逢人三分笑,骨子里却并不是个软性子。虞七少爷弹了弹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孩子,我瞧您也不怎么待见他,何苦攥紧了不放呢。”
郑班主摇头:“咱们行中有规矩。破例容易,可往后和春班就难做了。”他斜眼看着虞冬荣:“要是人人都知道,花点儿钱就能来我这儿买人,我这班子,往后可还怎么立得住呢?”
虞冬荣笑:“郑班主可别逗我。梨园子弟成千上万,他一个半点名气没有的小龙套,是死是活都没人在意的。怎么就能碍着和春班的名声了?再者说,我瞧你这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小武生,多一个少一个,也耽搁不了你的戏。”
小玉麟除了模样好,会的戏多些,别的也没超出同龄的师兄弟们太多。而且他嗓子不好,又不像别的武生可以另兼他行,在行家眼里,属于戏路太窄,难成大器。更要命的是,他因为和班主不对付,所以在和春班属于最无人问津的那一类龙套。但因为他长得确实很好,所以郑班主拿他是糟蹋着用的,抱着能榨多少榨多少的心。这是往毁人的道儿上走的。真论起来,他日子过得比小玉蓉远远不如。因为小玉蓉再苦,起码是被寄予期望的,不会被可劲儿地祸害。
虞七少爷看得很清楚。深知这一回如果救不出来人,往后这孩子就毁了。
两个人在后台彼此试探拉锯,最后郑班主咬牙道:“您要非来。三千,往后这孩子生死就由你了。”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拧了眉头:“班主怕是不知道,现在市面儿买人是什么价儿。”
郑班主听他这样一讲,越发觉得这买卖划算。但嘴上还要端着:“七爷若是觉得不成,这事儿我看就算了吧。何必呢……咱和春班始终记着您的好儿……”
虞冬荣做出一个肉痛的表情,从怀里抽出钱夹,拿了张支票,刷刷刷写了金额。然后呵了口气,盖上了章。他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票据,崩着脸:“契呢?”
郑班主生怕他反悔,当即撇下后台的班底,带着虞七少爷回家去取契。虞冬荣想得周全,又从荟芳里的牙行请了大管事过来,加上隔壁几家茶园票房的管事,当面与郑班主立了字据:如今钱契两清,小玉麟从此与和春班再无关系。
诸事了结。出了门来,虞冬荣把那张卖身契和字据一起仔仔细细地揣好,轻笑一声上了车。
吴连瑞因为气闷,早早就回去了。医院里只剩秦梅香,手边儿一叠儿画片儿,正在那儿一张张地签。小玉麟在床上躺着,脑袋上贴着挺大一块绷带,已经睡着了。
瞧见虞冬荣,秦梅香慌忙放下笔:“谈得怎么样?”
虞七少爷把领带扯松,往床边儿一搭:“就钱的事儿呗。”
“要多少?”
“三千。”
秦梅香倒抽一口冷气,强压了声音道:“三千!这简直是……那你……”
“我就应了呗。”虞冬荣坐下来,拿起桌边儿的画片儿,是秦梅香演玉镜台时的戏装照:“呦,哪儿来的。”
“医生认出我来了……”他焦虑道:“你应了?”
虞冬荣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有点儿肉痛:“应了呗。这几个月算是白忙了。总算把他那卖身契拿回来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最后秦梅香长叹一声:“这孩子能遇着你,真是命好。”
虞七少爷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折腾了一日,天色已经晚了。两个人把小玉麟带回虞冬荣家里。秦梅香不便打扰,告辞回去了。虞冬荣洗了澡吃了饭回来,看见小玉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很虚弱地看着他。
他这个样子,一身的刺儿也没了,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悲伤。虞冬荣看得心疼,在他身边坐下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儿:“醒了吃点儿东西吧,你那事儿我都办妥了。”
小玉麟怔怔地:“七爷,你拿我当什么?”
这是和白天一样的问话。虞冬荣不太懂他这种执拗,但又好像明白了一点儿:“拿你当你,当个人。你没红呢,我就捧着你,将来你红了……”他笑了笑:“就随便你。”
小玉麟攥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了褥子。
虞七少爷在他肩上拍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抽出了那张卖身契:“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小玉麟红着眼睛抬起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谁想到虞冬荣拿起打火机,啪地一声,把那张旧纸点着了。小玉麟哎了一声,似乎想伸手去抢。但虞冬荣一扭身,火苗飞快地把纸吞了,须臾就成了一缕灰。
虞冬荣拍拍手,笑了:“我同秦老板商量了,曹家班那头缺小武生,你赶明儿好了,就先去那边儿吧。挂牌儿是一时没指望,不过既然出科了,做龙套也有钱拿。”他揉揉小玉麟的耳朵,俯下身子:“不过呢,还得住我这儿。”
小玉麟根本也不想离了他。这少年抬起头,抽了一下鼻子,小声道:“班主要了多少钱?”
虞七少爷没见过他这么傻的。契都烧了,难道还想着要还钱?但是他也不想小玉麟心里没数,于是直言道:“三千。”
小玉麟沉默了一下:“嗯,我知道了。”他慢慢坐起来,小声道:“我饿了。”
胡妈把留好了的冬笋煨鸡和醋溜白菜送过来,小玉麟埋头吃着。虞冬荣给他盛了一小碗鸡蛋汤,突然开口:“诶,我问你个事儿。你们武生,从三层桌高上抢背和吊毛的功夫,得练多长时间?”
小玉麟从饭碗里抬起头,有点儿茫然:“这个不好说的,有些一辈子也练不成。练成了的,都是看家本领了。吴师父最拿手的就是这个,我们……和春班里的武丑钱师父,演时迁盗甲时,用的也是这个。可他年纪大了,前年登台时扭伤了腰,后来就不演了……”
虞冬荣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让秦梅香冒这个险:“秦老板过来,要是问起你,你就把这里头的利害往严重了说……”
小玉麟不解地看着他:“秦老板自己就有武生的底子,他不会不知道啊……”
虞七少爷盯着他:“我今儿才把你从和春班弄出来,让你帮个忙你都不肯?”
小玉麟有点儿委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虞冬荣神色和缓下来,给他夹了个鸡腿:“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