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症 第42章 保存

夏佳澄笑了。席从容大可不必这样说，因为席雪绒也这样说过。原本夏佳澄只是说他眼光差而已。作为工程师，夏佳澄哪能不知道席从容的一举一动还是根据系统指令进行。

但这句话实在太耳熟了。上次席雪绒怎么说来着？哦，是“我没有因为无法复活他，而消极对待计划。”

夏佳澄一点鬼话都不会信。幸好席从容不是人，那些所谓的悸动只是随手可以删除的数据。夏佳澄一边指责席从容，一边打开了操作面板：

“你别抱那么紧，没人和你抢。你应该知道你这个样子，别人都叫的舔狗。不过好处是没人知道这点破事。席雪绒当年要不是伸了手，后面的爱情故事他都没有姓名的。”

夏佳澄嘴角一直带着嘲讽，像是想起了席雪绒的装模作样。

一想到席雪绒，夏佳澄原本如同冰洞般深邃冰冷的幽蓝眼瞳，就更冷了。他干脆直接停止了查看席从容面板的动作，笑着摇头说：

“哈，席雪绒永远这么自以为是。在遇到顾时秋之前，他因为是个Enigma顺风顺水，直到感情受挫。顾时秋死后，他又随心所欲地开启了‘原点’计划，打着‘复活’、‘纠正’的旗号。”

“他其实想做很久了，但只是为了证明Enigma与生俱来的崇高。他是不能止步于骨科医生的。”

席从容安静地注视着夏佳澄那双幽暗而看不透的蓝眼睛。在席雪绒的记忆里，陈青和这双眼睛一直像蓝宝石一样透亮。但其实在席雪绒还活着的时候，陈青和就变成夏佳澄现在这样了。

某种意义上没说错，席雪绒确实只关心他自己。

夏佳澄看着席从容，骂的是席雪绒：“就是这样随心随欲，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给身边人造成什么后果。只会考虑自己好不好过。”

“但凡活的不那么戏剧，也就不喜欢了，一切都没有开始的契机。”夏佳澄语气飘忽而悠长。

所以这样没担当的、半途而废的席雪绒，活该在手术台上后悔时被他强制执行，灌了一整瓶B130进去。

计划的时候就该考虑后果，下辈子慢慢想去吧。

等夏佳澄回神，看清席从容数据面板后，直接止住了他的指槐骂桑：因为席从容的感情模块并没有打开，它呈现未运行的灰色。

但夏佳澄何其了解【顾时】的水平，这个勉强算是他带出来的学生。他快速对席从容的整个系统进行全面检查，真检查出来一个未知模块。

这个模块封装的无比简陋，如果不是席从容自愿链接它，恐怕不能顺畅运行。但在夏佳澄看来，封装了这个初步感情模块的【顾时】，能力已经超乎想象。

席从容现在所装载的感情模块，是当年由200多人组成团队，进行编写、测试的。尽管这个多余的感情模块简陋，【顾时】能一个人住材料受限的情况下，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去考取高级技工，甚至更高的工程师职称了。

夏佳澄关掉那个模块，将之永久删除。顾时感觉席从容的手松开了，不再是以一个较为强硬的保护者姿态抱着他。夏佳澄冷漠的声音传进顾时的耳朵：

“他用的什么做切入点。”

陈述的语气，因为夏佳澄知道【顾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做训练和测试，只可能是利用原有的数据切入模拟感情。

席从容没有隐瞒：“用的席荣的。他一开始还是很想他。”【顾时】一开始封装这个模块，只是想要勉强比较熟悉的席从容，用席荣的语气来和自己说话。

他害怕那些有着席荣记忆，但对他一无所知的批量复制人。席从容作为这群复制人的总控，也有席荣的记忆，而且不会轻易更换。这给了【顾时】安全感。

席从容说【顾时】患了斯德哥尔摩，在作为帮凶的自己身上找爱人的影子。【顾时】不置可否。

“所以真的很像嘛。像是他会说的。”【顾时】审视着简陋感情模块的效果，苦笑着说。

席从容知道，【顾时】只是在给自己找感情寄托。席荣早就被销毁了，但【顾时】很显然还想活。这个时候，他还以为顾华年或者顾汾能接他回去。

夏佳澄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直白地点明：“蠢货。”如果是他，他不会做无用的感情模块，而是做干扰装置。干扰席从容的判断后，未必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老师，我处理好了。我们走吧。”小野打断了夏佳澄想继续说的。他有些想牵顾时的手，但夏佳澄似乎很生气。所以小野最终也只是乖巧地跟随在席从容身旁。

顾时在脑海里试图呼叫01，问问他，席从容现在还能配合吗？顾时看夏佳澄的语气和席从容的行为，就知道夏佳澄多半删除或者关闭了什么。

“应该会。陈青和的想法和我的核心程序是冲突的，我不一定会执行。”模棱两可的答复。顾时闻言，心便又提起来了。

然而顾时知道自己不能怪任何人，他还记得是自己打开通向这里的通道。换而言之，要是不幸遇难，这就是自作自受。

三人来到精神力回收站。回收站正中间就是原点计划的罪恶，高透的装置里装着许多黑色的影子。如果顾时有记忆，可以看出这些黑影与档案室里受害者们的黑影如出一辙。

夏佳澄以为只有几个失败品，没想到有那么多。小野看见他锁紧的眉头，已经学会了抢答：“是我那边做实验还用了一部分B130，所以多了很多黑色的记忆。”

夏佳澄比了个手势，示意小野打住，棘手的不是数量：“怎么全是残缺的黑色？金色的记忆析出了几个？”

那些记忆和感情才是有用的，它们与精神力强度息息相关，也是持续使用Enigma能力的唯一介质。

代号“集群”的实验结束后，B131得到了改良。它可以转换一部分疯狂而痛苦的黑色记忆，变为有用的金色。而被转换后的黑色残余便不再是完整的人型。

但回收站内的这个量远比夏佳澄想的大的多，几乎怀疑B131的效果退却了。如果按照原有转化率，席从容的精神力传输网就不是超载的了，那些金色的介质会大大提高传输效率。

这证明根本没有提取那么多。或是没有将之使用到该用的地方。

小野回答：“就是原有的60%转化率。”小野看见回收站顶层的那几个完整黑影，偷偷瞥了眼席从容，又低下了头。

夏佳澄认为小野在说谎，不然怎么没有下文了。可能小野还没想到怎么狡辩。刚刚接收到小野情绪的席从容说话了：“他拿去辅助能力了。”

自然是Enigma的能力。但席从容说一半，留一半。造成现在几个世界扭在一起，确实需要的不止小野的能力。但金色方块没有完全使用到供能这一块。

夏佳澄确实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也知道实际只有5岁的小野，哪怕现在以燃烧生命为代价，要灵活运用他自己的能力都很难。必须要外力进行辅助，拿走金色记忆合乎情理。

但夏佳澄很快追问：“为什么不说？”又紧接着打了个手势，拒绝席从容代答。夏佳澄是什么人，从管理工地老油子，到教育狡猾大学生，还能不知道回答不出来必有隐情。

他要小野自己回答。

小野发现不仅是席从容不能代答，连他自己都联不了“原点”计划内网了。夏佳澄一并操作关掉了。

当额外的智商下线，小野的回答就变成了五岁孩子该有的水平：

“我拿给爸爸了。”

夏佳澄闻言，看了一眼小野，又看了一眼席从容，说：“行，我是那个恶人了。一个二个中了**药。”

席荣的记忆就不应该回流到训练组里去。这下好了，全部都在不听话的边缘。不管是作为实际主系统的席从容，还是只是被改造的小野。

小野瞳孔一缩，他下意识尖叫：“你不能……”他看见容器内的黑影容量在下降。这是因为夏佳澄开启了粉碎。

夏佳澄放弃了将黑色的记忆转化为金色，而是选择直接销毁。

“怕什么？是怕失去你爸爸，还是失去你的兄弟？”

夏佳澄双手抱胸，看着小野的眼睛。他的语气里满是笃定，却像是某个Omega母亲循循善诱：

“这个状态可不是活着。好孩子应该懂得放手不是吗？”

夏佳澄看着小野震颤的瞳孔，满意地挪开了眼，转而对席从容说：

“把那个小朋友拿给我吧。我知道他不是这里的倒霉蛋。”

夏佳澄迎上顾时骤然睁开的双眼，说：“我又不是老糊涂了。你这状态和他差太远了，太健康了。”

顾时直接落在了夏佳澄的怀里。席从容没有做任何挽留，因为他又更重要的事情——小野的精神力又崩溃了。

小野本质只有五岁，这意味着他其实并不能很好的掌握骤然加速成长的身体。何况他一直□□几个世界的重合，这意味着他的情绪波动更不能过大。

夏佳澄寥寥几句就把小野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给揭开了。毕竟小野也不是傻子，他在被窝里还和顾时亲密接触过。

夏佳澄冷眼旁观着怎么都算他自己整出来的闹剧。他将顾时放在束缚椅上，确认顾时四肢都被绑带束缚，才慢条斯理地给顾时整理头发。

“多少岁了？看这个发质，估计还在读研吧，挺优质但分叉。熬夜熬的。”夏佳澄补充说：“一看就知道，每天在星网冲浪，也不愿意回复我这个辅导员的消息。”

夏佳澄感觉到手下顾时的抵触，但他无所谓。不如说顾时只是下意识脑袋往后仰，借此躲避他的手就够让他意外了：居然反抗不是很激烈。

“嘭嗡……”夏佳澄下意识转过头，看着被席从容制住的小野。这时只能看见非牛顿液体包裹着，隐约露出身影的两人。而球体表面还一直不断流动着，表明内里实则并不安定。

在夏佳澄和顾时的注视下，液体缓慢散去。小野自然是倒地昏迷，但席从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人造的皮肤龟裂开，露出内里金属反光。

夏佳澄“啧”了一声，顾时听见他嘀咕“原生态就是不一样”。但席从容只听见夏佳澄的指责：“所以完全不该把他放出去。接触了社会，就知道什么是伦理道德，什么是对错了，心也野了。”

顾时听见夏佳澄的话，只想发笑。顾时发自内心认为，这种话让夏佳澄说很搞笑，尽管顾时毫无理由。光想想小野是宿辰宇同事，这事就正常不了。

宿辰宇难道是什么在乎社会道德的正常人吗？同理他在的实验室也很值得怀疑，作为同事的小野不是正常人也合情合理。

“还有你，”夏佳澄转头：“得把你重新保存起来。”

顾时听见Second的紧急告示：“不能让他再把那东西也导进你脑子里。”

顾时知道，Second说的是夏佳澄从怀里拿出来的液体。或者说【顾时】喝下B130后，排出的近似于人格的东西。谁能知道这东西功效是什么，而夏佳澄把它放在另一边转换机的操作台上。

眼看着那银白的流质都要导入到顾时脑子里了，两个席从容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的记忆本身就是乱的，这个再来，你怕是要直接傻掉。”

“他不是没用了么，没必要再灌输记忆了。”

一个是告知结果，一个是阻止。夏佳澄不知道顾时的脑子里还有一个主系统，只知道席从容确乎是在执行命令中没有的动作。

夏佳澄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有自己的意识了。”

那些小复制人有意识，夏佳澄不奇怪，放在社会里生活过，必然会产生相应的意识。但席从容这个主系统不该有。

明面上席从容确实是席家的掌权人不错。但那些社交是早就在席从容的系统里进行了上亿次预演——就像是前文明中机器对人类棋手的降维打击——已经提前计算好了所有的可能性。

在这种近乎“神”的视角下，基本都是以机械的思维做出最优判断，席从容居然还能诞生自我意识。过去他确实给夏佳澄说过自己累，但夏佳澄判断是回归训练组的意识带给他的疲惫。

就像是爱意和执着，那是席荣和席容的。不是亲历者的席从容撑死应该算看了一个全息共感电影。

不对，夏佳澄眼珠一转，想起席从容是和【顾时】相处过的。从白矮16年开始，一直相处了12年。特殊体都是【顾时】的第13个孩子了，他们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席荣和席容加起来的时间。

这么看来，倒也不奇怪。那个小感情模块保守估计都运行了10年，鉴于席荣的数据老早就被删除了，制作的时间一定很早。

夏佳澄看见机器停止运转了，叹了口气。这是席从容第一次违反工程师的指令，就为了平行时空的【顾时】。

太纯情了，一眼就能看出目的。难怪当年席雪绒训练失败——席雪绒这人，底色是虚伪和谎言。

“好吧，我不动他。谁叫你是我当年花了十年时间才研发出来的好大儿呢。”夏佳澄摊摊手，真放弃了。

“不过——”夏佳澄转过头：“你还是安静一点比较好。”

顾时很快就知道夏佳澄什么打算了。席从容不愧是看着他到今天的，不管是哪一个席从容都很了解他：

“他刚刚真的只是想让你变傻，没什么目的。这边这个，他可能最满意的时候就是“你”自闭的时候。”

“现在，他可能要采取极端手段保存你的生命特征。但也是个机会，可能和镇静药作用差不多。”

顾时直接开骂了，之前想让安静都是采取让他变傻这种不可逆极端手段。现在采取的和镇静药那种“温和”明显不一样吧。

席从容是认为，人类可以像机器一样，换个零件升级个系统就精神十足地跑起来吗？

“我可没说这种话，你自己说的。刚刚要是他直接提取仪给你灌记忆也许还挺方便，我可以把你自己的记忆还给你，它们只是被杂糅了。”

“不过看你演技差成这样，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顾时却敏锐察觉了席从容的不同，或者说，与之前近似AI的机械感完全不同。现在席从容真的像个人，会调侃会怼人。

“你不是喜欢这种？我读取了你的光脑的设置。”席从容自然回答，而被席从容套模数据库的Second心虚地躲到一旁，清理出原本属于顾时的记忆。

这个举措还是席从容在夏佳澄带领巡视时建议Second干的。只能说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夏佳澄能被骗过去。只是席从容也没想到，夏佳澄真会因为反对，放弃打开记忆通道。

这下，只能通过时空通道造成的粒子场，让顾时“想”起来。

意识到自己又在入侵AI面前毫无**，顾时给气炸了。但席从容的话很快让他无暇顾及：“看来是氧冰。时间有点长，陈青和想干什么。”

“氧冰？”

“字面意思，充氧的冰块，让你在里面保存基本生命特征。不过根据以前的数据，能有意识的感觉冷。”

顾时打了一个冷颤，但他知道席从容有问必答的时候很少，何况现在他知道会跳跃到下一个时空，所以追问：“以前？”

“绣球花。内部把它叫做集群。”

顾时脑袋里“轰”的炸开，像是连线游戏的点全部连上了——尽管现在他连“点”是什么都忘了。但他潜意识中并没有遗忘这些记忆，所以立刻引起脑海里的惊涛骇浪。

然后顾时被迫冷静了。席从容又无视人体安全公约，强行压下顾时相应的精神力震荡和激素释放。没有将之刻入系统的安全守则，那就等于不需要遵守。

“好了，就是这样。很梦幻吧。”席从容借着顾时脑海里的成像，看着氧冰逐渐包裹顾时。同时借花献佛，将Second分类好的记忆，准确无误的投入精神海的中心。

顾时意识沉入记忆的最后一刻，想的是席从容的数据确实没出错。冰块确实很冷。

但和现在由于血液流失过多，失温的冷根本不一样。

顾时只能迷迷糊糊看见昏黄的一片，和身边狭窄的空间。顾时模糊地想，似乎是这里真的太窄，导致他现在甚至无法滑落到地面，只能扭曲地挤压在隔层里。

在视野彻底黑暗前，顾时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响起的地方距离顾时很近。伴随着脚步的，是越来越浓的沉香和玫瑰的味道。

顾时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