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醒来的时候,是晚上。
房间里没有丝毫光亮,黑夜裹挟着视线,像是将她吞没掉。
……没有月亮。
要去洗漱,但是,不太想动。
说起来,昨天没有洗澡,今天不去洗澡的话不行……洗澡好累。
沙耶就这么在床上又躺了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了许多,是错觉吧,病房里开了暖气。
少女头上搭着一张毛巾,发丝湿哒哒地垂在身后,一路走到窗边,地板上的水迹也蔓延到她脚下的位置。
她推开紧闭的玻璃窗,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四面八方的,属于冬天的吹起来很不温柔的风。
对面的楼区大多都亮着灯,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在光线下看得很是清楚。
下雪了。
沙耶伸出手,凑近摸了摸围栏,手指触碰到冰冰凉凉的液体,摊开掌心的时候,在没开灯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清晰地感知到,像是雪水。
也有点像是那一天,一点点冷却的血。
她收回了手,在病号服上擦拭了几下,然后趴在窗口吹起了风。
房门就是在此时被推开的。
身后走廊的灯光从房门的位置一路延伸,落在她站着的窗口,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你在做什么?”
他开了房间里的灯,脚步慢慢逼近,停在她的身后。
穿着黑色外套的胳膊从她脑袋旁越过,合上了那扇窗。
“下雪了,外面很冷。把头发吹干再吹风吧。”
他这么说着,拿下她头上的毛巾,拉过她的手腕牵着她往里面走了两步,离窗户远一些后,用那块毛巾给她擦起头发。
被冷风稍微吹了下,刚洗过完全没干的头发就变得有些僵硬,不二擦了几下后,就丢掉毛巾去取了风筒。
距离她上次剪头发已经过去了八个月,原本只到肩头的短发现在已经到了背部,发梢变得稍微有些卷,来年的这个时候,大概能到后腰吧,如果不剪掉的话。
“沙耶想剪头发吗?”
吹好头发后,不二周助低声询问她,“之前一直在剪头发,现在还要吗?需要的话,我来帮你,当然,我的手艺肯定不如理发店那么专业。”
被他询问的人一如既往地没有给他任何回复,他也不甚在意,收好风筒和毛巾后,就坐在了她对面。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自我意识过剩。”他自嘲似的笑了下,缓了缓情绪,接着问,“那天,沙耶会选择自杀,是因为我吗?”
以这个话题为契机,一直沉默的少女第一次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他。
“因为和已经不想再扯上关系的人交往了不知道要怎么办,就选择了彻底逃避。”他以听起来极其平静的口吻讲述着,“普通人肯定不会选择这条路的,但是沙耶生病了,会那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沙耶垂下了眼睫,沉默地望着地面的阴影。
“我好像误会了。”他说,“那天早上对我告白,并不是想要交往,只是想把那天我没有让你说的话说出来,是这样吧?”
“那个时候……”不二轻轻阖上眼眸,过了几秒又睁开,眼底萦绕着过于复杂的情绪,“对不起。那个时候的沙耶应该是很认真很慎重地思考后,才做出那个选择的,我却没有回应你的期待。”
你一定很失望吧?
他们两人交往,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和一般人不同,他们两人的父母都是非常熟悉的友人,相识多年,而他和她也是一样的。他们是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度过彼此人生中每一个不成熟阶段的重要的人。
那是无法割舍的感情。
但是,和家人,友人不同,恋人是不一样的存在。
就算是再熟悉的人,成为恋人也冒着很大的风险,倒不如说,就是太过于熟悉,或许才很难成为恋人。这一点,从裕太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要和“家人”交往,因为,那太奇怪了。
如果将来,他和沙耶的感情路并不愉快,和平分开也好,还是大闹一场过后惨淡收场,他们两人再见面的时候,都无法保持心平气和吧。
双方的父母也会因为他们俩之间的矛盾,无法再相处下去。
沙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考虑的人,不如说,正是因为她是会考虑很多的人,才会有现在。
即使如此,她在深思熟虑后选择的结果是,承担这一切的风险,勇敢地迈出了那一步。
但是,他却没能回应她。
没能回应,当时还是病人的她。
那个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该有多失望和难过……他全都不知道。
他只是疑惑于她那超乎寻常的怒火,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是沙耶,肯定会理解他。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实际上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自己完全不曾觉察到,她生病了。
为什么没能发现呢?
苦涩感像是凝固许久,怎么也化不开的墨。
“……”
安静的时间过了很久,久到这个开着暖气的房间让人觉得像是缺氧,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不记得了。”
沙耶垂着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虎口,那是迷茫无措之下的无意识举动。
“最近在治疗……”或许是太久没讲过话,她的语气充斥着顿感和茫然,重音和断句都很奇怪,讲的话也断断续续的,“治疗……忘记了。”
她困惑地抓起自己的头发,十分用力地,手背的筋脉清晰可见,“电击治疗……所以,忘记了。最近的,昨天的……很多忘记了。”
连选择死亡的那一天的事情,实际上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只是身上的伤痕在提醒她,她伤害了自己。
但是,她觉得这也无所谓。
“你……”她用没什么情绪的目光看着他,语调慢吞吞的,“不要再来了。”
不二停了半晌,“为什么?”
“麻烦。”沙耶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后,又补充了一些,“每天都要见人,麻烦。”
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比较宽松,每次一抬手,便会露出手腕处那三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不二握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手掌覆盖住那里的伤疤,也让她放开了自己已经被抓得一团糟的发丝。
指腹小心地轻抚着刀口,他语气平静:“是每天都要见我麻烦,还是单纯的,沙耶并不想被拯救呢?”
沙耶眼神一顿,没有接话。
他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沙耶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接受治疗,也不想吃药,不想和人交流,只是想就这样待在无人打扰的病房里,躺在那里,你觉得这样就很好,是吗?”
她语带不解:“不可以么?”
“——可以。”不二几乎是瞬间肯定了她的答案,“当然可以,因为,如果我说,这样做叔叔他们会很伤心,我也很不想看到这样的你,沙耶为了我们接受治疗,对你来说,也是另一种痛苦吧?”
“……”她抿了抿下唇,看向一旁。
“上次沙耶很积极地去接受治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想法。遇上了那个医生,遇上了当时并不想被拯救得你自己,把事情变得更糟了。”
他顿了下,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确认没什么抵触后,才接着问下去:“为什么不告诉叔叔那个医生的事?”
“医生?”是很疑惑的语气。
“那个让你讨厌的心理医生,沙耶不觉得他很不合格吗?叔叔现在可是很生气呢,下午还把那个人揍了一顿,因为他加重了你的病情。”
“是……这样的吗?”沙耶眨了眨眼睛,“我以为,那是普通的治疗手段。”
不二呼吸一窒,但他很快想到,她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还是小学时期,那个心理医生是她接触的唯一一个,意识不到对方有问题也是可能的。
她应该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世界的每个心理医生,都是那样的。
“不会觉得他讲的话很不可理喻吗?”
“……很讨厌。”沙耶很诚实地点头,“但是,偶尔也会觉得,是有道理的。”
“像我这样的家庭,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明明还有很多人连获得治疗的机会都没有。那个人,是这样说的。我也觉得很对。”
“但是,只是偶尔……其他时候他说的很多话我是不想听的。有时候会坐下来和你讲道理,有时候又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有时候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温言细语的,有时候又,胁迫你好起来。”她努力回忆着,给那个在自己可能不太正常的人下了定义,“我以为,这些都是治疗手段的方法来着。”
“沙耶明明知道自己是病人,却对自己的状况一点都不了解呢。”不二轻叹了声,“完全没有在网络和书上查询任何有关于自己病情的讯息。”
不然的话,早就能意识到,那个心理医生有问题了。
如同现在。
她实际并不想做治疗,虽然知道自己病了,却不觉得这个病的状态有什么问题。
但是啊……
造成她这个样子的,本质不还是因为她病了吗?
“爸爸和妈妈说我最近样子不对劲,所以,带我去了医院。”沙耶说,“然后,大家说我病了。”
然后,就去治疗了。
也就是说。
从头到尾,她自己对自己病了这件事就是很不在乎的状态,不,说不在乎也不准确,她只是被推着走。而且这个推着她的过程,让她感觉到了痛苦。
最糟糕的是,碰到了那个心理医生。
从确认生病到去治疗再到看心理医生,没有一步是正确的……
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喟叹,惆怅让人感到压抑,“那个医生,叔叔说是自己友人的学生,他的友人对对方评价很好,自己也短暂地教过他,他平时看起来是很谦逊温和的性格,后来的履历也不错,后来也一直在从事像你这样的年纪的孩子的心理咨询,所以,叔叔才会相信他的。”
被对方的伪装骗了啊。
“像我一样的?”沙耶呢喃着这句话,“那……大家怎么样了呢?”
不二一怔,看她的目光呆愣在那里。
“你说,他一直从事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的心理咨询,既然对我做的,是不好的治疗,那些人,是不是也很难过呢?”
少女抓着衣角,小声嗫嚅:“我觉得无所谓,所以,不会很不开心,也不会很难过,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点吵……其他的人,和我不一样的吧?对不好的对待了,应该会很痛苦,痛苦到承受不了的。”
“……沙耶说得很对。”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不二朝她伸出手,“为了让很多生病的人能够不再痛苦,沙耶要和我一起,去举报那个不合格的医生吗?”
她挠了挠头,“怎么做?”
“去拜托叔叔吧,把一切都交给他。”
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容,在短短的几秒钟,浮现出了很强烈的纠结和苦恼,是这段时间以来最生动的时刻,最后,表情定格在平和之上。
沙耶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好。”
不二温和地笑了,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运动护腕套在她纤细的手腕,遮住那里看起来有些吓人的伤口。
“走吧,刚好,外面的风还没有停,可以吹很久。”
qwq不知道说什么,但是是作话就敲点字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