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在心头多日的疑惑终于解开,喻卿此人,非达官非显贵,不过一名小小画师而已。
京城里书画大家人才辈出,此人也不见得多出名,常常摆摊卖些字画以慰生计。有道是尘不蒙珠,这喻家的小公子或许真有那么几分天赋,机缘巧合之下,竟让天下闻名的溯元居士给收了去,自此常伴大师身侧习书作画。
姮妃进宫的那日,他人远在千里之外取景作画,对京城发生之事一概不知。当他归来时,不见翘首以盼的意中人,只有旁人轻描淡写的寥寥两语宽慰在耳边回荡。
悔与恨都是虚妄,哀与怒只能埋在心底。
默印站在窗外,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烛火映着青年落魄的身影。
檐下有一袭红衣灼然似晚霞,乌黑长发被夜风拂起,如泼墨般肆意且极富美感。女鬼有一副好相貌,她静静看人时,眸底波光流转,欢喜与哀伤揉成一丝浅浅的惆怅,皆入了那双桃花美目。
她没有作恶的征兆,默印便也未出声打扰。他透过那层破败的窗纸,看向屋内执笔作画的人。末了,揽过南落的肩头,低声道:“我们走吧。”
走也走不远,绕过巷口便停了下来,好站在墙角下等女鬼出来。
“那女鬼既然想见他,为何不现身?在外面偷看是什么道理?”
默印笑了下,夜色朦胧,千里清辉一派温柔,凉风习习,祛退了恼人的暑气。
默印隔着衣袖抚摸他手臂上缠着的红绸,这人真听话,说不让解下来,还当真没解下来一回过,这样乖巧怎不让人喜欢?
“你——”
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剩下的便融于唇齿间的交汇中。野猫踩过围墙头,踏落了碎石子。远处的楼阁歌舞升平,那份繁华与热闹与此处是不相干的,此处唯有难以言说的惆怅与温柔。
月影西移,陋巷里风起叶落,泛黄的枯叶迎来了初秋的凉意。不知不觉间,夏季的末头就抵达在了眼前。
鬼影的移动没有声响,当那抹灿烈的红暴露在月光下,默印没有感受到任何怨气的涌动。或者说,女鬼周身自始至终都不曾有怨气缠绕。
这是不常见的,没有怨念作为支撑,何来挣破懵懂的力量?难不成仅凭一腔爱而不得的执着么?
这时女鬼缓缓转过头,一双混沌的眼眸缭绕着雾气,却似东方日光乍现,刹那刺破人世间的虚妄。
“奴家说过,奴与那喻公子……乃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不管旁人信与不信,交情摆在这儿,道一声故友着实牵强。若是她还活在人世,敲门来讨一碗水喝,或许还得好声禀明缘由。
喻卿此人,作的画好看,然而再好看,让她一介舞伎看起来,也不比街头的红牡丹艳丽多少。她记下的,是那副低眉执笔时的浅淡神色。她读的书少,肚子里的墨水不及头上的秀发油亮,却也隐约觉得,这样的人,合该生在云深谷岚处,朝食松茸夕饮露,教那山间清风朗月好生养着,不沾一丝烟火气儿。
溯元居士擅画人,画作中人物的神态之传神,每每总令人拍案叫绝。喻卿跟着师傅来凤鸳楼画舞伎那日,她穿着轻薄柔顺的红纱,抬手旋身间,长长的披帛满天飞舞,生生舞成凌空而绽的红牡丹。
牡丹多好看啊,又红又艳,可惜京城不曾见,只有梦里的颜色仍像儿时记忆中的那般。
喻卿画笔一落,当即便拾好物什退回到师傅身侧,再未抬起过眼来看这场风月热闹。台上的舞姿多曼妙,竟也无法吸引他瞥来一眼。
这场初见,她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寡淡得令人味同嚼蜡。所以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单就记了这么长时间。
他第二次来凤鸳楼时,乃独身前来。溯元居士不满他的画作,言道恭谨太过,风情不足,故而特命他重画一幅。
她一曲舞跳得淋漓尽致,连平日里端茶送水的奴仆都忍不住抚掌叫好。在一片喝彩中,她倚靠着栏杆,气息尚有些不稳,泛红的脸颊平添一份娇羞,人却极为大胆道:“小郎君,你可画了奴家两次咯,画便随你画,可不拿些诚意出来算怎么回事儿哦?”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客们起着哄,闹得喻卿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半晌才蹙眉道:“……多少诚意?”
有人喊着黄金百两,有人嚷着锦缎千匹,她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里盈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道:“奴家想要枝南丘城的红牡丹。”
南丘城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便是快马加鞭也难将断根的牡丹带回。好一番思量之后,喻卿垂下眼睑抿了抿嘴,点头道:“好。”
这枝牡丹终是没能看到。南丘牡丹开得极盛的时候,喻卿远在千里之外,姮妃进了宫,而她在那不久,便因生辰属阴的命格而祭了炉鼎。
由此可见,她与喻卿,真真算得上是毫无交情,那句萍水相逢没有诓骗任何人。
至于为何在意识混沌时念叨着要去“找喻卿”,大约是她忘不了那株日思夜想的牡丹花吧。别人应下的承诺还未实现,她便一命呜呼直奔黄泉去了,多亏呐。
默印出声道:“虽成恶鬼,但因未行恶事,倒尚有轮回的转机。如何?人既已找到,便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女鬼点点头,倒也没表现出一丝留恋。只是顿了下,然后迟疑道:“你们……是神是妖?”
“妖!”南落颇为自豪道。随即亮出狐狸爪子,跟吓小孩似的,抬起下巴威胁道:“你要是再惹事,我就把你的鬼魂撕碎。”且不说能不能撕碎,单是这幼稚的德性就教人没眼看。
默印无奈地笑了下,视线掠过那只狐爪,尖锐的指甲忽地让他打了个怔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破碎的画面,一瞬而逝,那种混乱的失重感却让他头晕目眩。
“你怎么了?”南落忙扶住他的手臂,皱眉道:“头疼么?”
默印用手揉了揉眉心,缓缓摇头道:“不碍事。”
确实不碍事,缓过来之后,人又如往常一般清明,真是奇怪。
女鬼沉默了良久,突然问了句:“什么才算是真心?”
她早年颠簸流离尝尽百态苦,近年逢场作戏穿梭风月所,唯有儿时的那抹牡丹红实实在在地入了心。如今真心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大敢认了。
默印也说不明白,只能如实陈述道:“你对喻公子,便算是真心。”
女鬼瞪大了眼,连连摇头:“不、不是……喻卿他……喻公子他已有婚约,我本无心打扰……”
“那株牡丹花方才就放在墙角,而你看的是什么?”默印毫不留情地指出要害,转而又轻声安抚道:“无妨,你未曾打扰。真心一动,谁又能控制得住?”
女鬼睁着双桃花眸子,似懵懂,又似恍悟。嘴角缓缓扬起,笑意却不沾半分欢喜。
“可他的姑娘已经不是他的姑娘了,他该怎么办……”
“痛失所爱固然伤心,但也绝非便从此一蹶不振。再难的困境,也总有走出来的一天,姑娘何须担忧?”
“并非如此。若你懂得再多些,便不会这般风轻云淡地将这话说出口。情深不寿,骨硬易折,世间之事皆由情而起,而性真之人尤切。喻公子他……是奴家见过最纯粹之人。”
默印不置可否,只淡笑道:“那你意欲如何?”
女鬼闻言殷切地看过来,眸光闪了闪,道:“明日便是神胎出炉之时,喻公子他大约知道了些什么,若是……”
“你怕他失去理智而肆意妄为?”默印大概猜出了她是何意思,却并未直言应下,反而笑道:“你道人之死生皆为情,既然情已断,那便生死皆无惧,如今你这般担忧他又有何意思呢?”
女鬼张了张嘴,半晌无言。沉默良久后忽地垂眸笑了一声,“非要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也不是所有事都要有个因果在里面。说句不好听的,奴家都要入轮回了,喻公子日后如何,与奴家也无多大干系,只不过心里有个念想,才不觉得白来这世间一趟。说到底,这又算什么担忧呢?”
南落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一脑门茫然。皱眉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女鬼缓缓勾起唇角,眸底是说不清的思绪。
大约是他站在那里,就像牡丹丛中立着道模糊的身影。这身影好看得让她忘记了周围的颜色,就像儿时记忆里的那碗粥,是她宁愿放下所有也想要跋山涉水去重温的味道。
娘亲对她招招手,唤道:“过来,娘亲给囡囡喂甜粥。”
后院的牡丹红得耀眼,比天边晚霞还要艳上三分。阿娘的粥也甜,碗沿儿边上的余温是她这辈子再也触碰不及的暖意。
戏本子上常说,机缘巧合皆在冥冥之中,小姐的绣花帕丢了,定是位翩翩佳公子给捡回来,今生情深意重,必是前世缘分未了。
她听得入迷,然却是不信的。
你看,喻卿与她的缘分极浅,浅到少说一个字,或许早就没了瓜葛,可这竟成了她生前的执念。说来也是惭愧,漂泊了这么些年,原以为风霜雨雪已消磨足够,到最后竟因一道身影一枝花而犯了魔怔。
身影不是身影,花也不是花,都是她梦里心心念念回不去的旧时故乡。娘亲对她说:“花谢了,等来年花盛时,院里的牡丹可做胭脂,这些都是囡囡的。”
她自知无路可走时,换上了衣箱里最红的嫁衣,却没有等到牡丹做的胭脂。谁知她执念的是什么呢?思来想去,才稍稍明了,原是那个“好”字。
有人将要带回她挥之不去的念想,这人从她的故乡而来,那墙头的日落与炊烟皆覆之其身,走来时便会带着故乡的温暖,慰她半生流离漂泊的不安。
女鬼弯起眸子笑了笑,身影渐渐变得浅淡,这是将要入轮回的征兆。她安安静静地眺望着夜空,忽地出声道:“南丘的牡丹是真好看,自从那年饥荒,阿爹将我卖到外地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了。”
入了奴籍,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
默印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索性也没说话。
乌云遮盖住明月,清辉被掩去前,女鬼轻轻将食指竖在唇前,作出噤声的示意。默印明白那是勿扰喻卿的意思,这个他自不会多说。
乌云散后,空旷的巷口再没了那抹红色身影。
默印站在原地良久,眸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南落拉一拉他的衣袖,打着哈欠泪眼汪汪地道:“好困,想回去了。”
默印点点头,然而没走出两步,那阵眩晕感猛地袭来,两眼发黑只觉天旋地转,随后便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