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印猛地睁开眼,只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来气,手往上一摸,竟发现自己胸口上枕着颗脑袋。
他猛地推开人,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沉声问道:“谁?”
南落差点被推下床,窗外天色浅淡,即明未明。他困倦地嘟囔一声,含糊不清,也不知说了什么,耷拉着眼皮又重新躺下了身。
默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半晌,闭了闭眼,再睁开后不禁头疼地叹了口气。目前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他能妥善处理的范畴。
在之前那场神妖两族的争斗中,双方只有公仇没有私怨,若非在战场之上碰面,也并不一定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因此,他对妖族小妖王的印象只有传说中的凶狠毒辣。然而那日在战场上一见,倒是没看出半分传说中的影子来。
在掉落洗魂湖之后的记忆他也保留着,这正是让他感到头疼的原因所在。若是把这段日子忘得一干二净,倒省了面对记忆恢复过来后的尴尬处境。
如今该如何做?立即返回神界定然是不行的,应人所托之事暂未办妥,失信于人乃为大耻。偏偏京城就这么大,若想避人耳目也不失为一件难事。
默印低着头坐在窗前,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晨曦悄然间已笼罩世间万物。床上的人翻来覆去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抬着胳膊扒拉好一阵子,也没触碰到熟悉的躯体。最后终于妥协了,侧过身蜷缩起躯体又陷入梦乡。
默印手撑着下颌,静默无息地看着,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那丝想要过去的冲动。
一截后颈从白色的里衣中露出来,黑发散乱地铺在床上,侧卧的身影姿态随意。默印的视线落在他的背部,失神良久。
手指敲在桌面的哒哒声在宁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亮。可惜他正出着神,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动静。本来南落就睡得不安稳,被这声响一闹,没过片刻就皱着眉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发脾气:“你干嘛啊?”
默印正想得入神,不料被惊得一愣怔,随即收回手,垂下眼睑道:“抱歉。”
南落没注意到他的疏离,抱着薄被又一头歪在床上,气哼哼地抱怨道:“啊,你好重啊,我把你背回来后一点力气都没了,又累又困还饿着肚子。”说完又猛地坐起身,直直地看过来,问道:“你昨夜为何会突然晕倒?”
默印没有看他,只垂着眸淡淡道:“无事。”
“怎么喊你都不应声,吓死我了。”他心有余悸地叹口气,然后又露出得瑟的笑,抬起脚冲默印晃了晃,一脸奸计得逞的神情:“我昨天太累了,没有洗脚。”
默印终于抬起了眼,忍不住皱了下眉,然而什么也没说。
南落皱了皱眉,迟钝的小妖王终于感受到了这份无形中的疏离。他试探着问:“你不怪我啊?”
默印抿着唇,半晌才道:“无妨。”
无妨就怪了!南落睁大眼,怀疑是他昨天碰坏了脑子,于是便问:“你还认识我是谁么?”
“南落。”
“……什么?”
“……”
南落觉得这人的脑子竟然是真的坏了,默印觉得记忆恢复的情况可能瞒不住了。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沉默到浑身都不自在的时候,南落突然道:“你都忘了什么?”
默印怔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没忘。”
“真没忘?”
默印点头:“嗯”
南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看着好像确实是没问题的样子。他皱了皱眉,扒拉开宽松的衣领,坦然地睁着双澄净的眸子,指着锁骨下的痕迹问:“这是几时弄的?”
“……”默印顿了顿,转过视线,沉默良久后,神色僵硬道:“前晚。”
“唔,真没忘啊”,南落笑眯了眼,甩掉那份担忧后,又耍无赖般地唤他:“你坐得太远了,我想抱着你睡。”
默印没有吭声,也没有动身,只低着头静默无言地摆弄着手中的茶杯。他沏这一杯水也是下意识的习惯,因为南落每天早晚都要喝温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习惯竟能这样被左右。
南落见他没有动,便自己赤着脚走过来。砖地冰凉,清早上的露水都泛着凉意。默印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话没经过思考,直接出了口:“穿鞋。”
“哦”,南落听话地转回身,坐在床沿上低头套短靴。穿好了,才问道:“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未曾。”
“哦……”,南落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气馁地塌下肩头,“你能多说一个字么?”
默印没有出声。或许他该哄一哄?可那些柔情话语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便是笑一下,也会觉得嘴角极为僵硬。他终究是神族主杀戮的武将,身上戾气过重,温柔与他并不相称。
他看着眼前神情落寞的人,心想,这不是他的小狐狸,他是统领妖族进犯神界的妖王,此时的乖巧与亲昵皆是幻象,待记忆一恢复,日后兵戎相见才是寻常。
但……要是记忆一直恢复不了呢?默印当即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这是在想什么?便真是如此,还能把人带回神界藏一辈子不成?
妖界的王失踪了,自有众妖踏遍天下来寻,只要透露出一丝风声,不消片刻,京城定会涌入大量妖族。如此一来倒也不用再陷入这种相顾无言的境况。
然而,却是不可行的。且不说妖王失了忆后,也不知肯不肯回妖界,单是有了肌肤之亲这件事,便足够让他甩不开这人。
默印冷峻惯了,沉着脸思索时,浑身上下皆是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南落非常茫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却十分显然。他一时竟局促起来,扯着头发不安道:“你……还给我束发么?”
默印回过神,看他一眼后,沉默片刻才垂眸点头:“嗯。”
南落怕疼,以往束发时他总会梳理得极为缓慢,可如今似乎失去了那种耐性,梳齿缠上了发丝,他也没注意,拉扯得南落直喊疼。梳好了,扎得又紧绷绷的,南落也不敢说话,只趁他转身时独自松了松发根。
收拾妥当后,默印要出门办事。临走前转过身对南落道:“你留下。”语罢又略显僵硬地补充一句:“……等我回来。”
南落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张了张嘴,想说“不要”,却在瞥见他那冷峻的神情后噤了声,半晌才不情不愿道:“哦。”
默印并非是想避开他,只是去阻止宫中那妖物计谋得逞而已,他一人足矣,又何必徒费他人精力。
徐衍说过,“神胎”阴气过重,过犹不及,须得以阳气中和方能为那妖物所用。今天午时,宫中将摆祭坛以作法事。
此刻天色尚早,路过街巷时听到小贩吆喝着包子豆浆。他本来打算先去徐府与徐大人商议后再行事,如今瞥到刚出炉的鲜肉包,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忽地就想起了醒来后直喊饿的那人。
他顿住脚步,沉默片刻,对小贩道:“两个肉包。”
他去而复返,推开门时发现屋内静悄悄的,待走到里间,才看到这人正在补回笼觉,半趴在床上睡得呼吸悠长。
默印把包子放在桌面上,没有惊动他,又轻声轻脚地离开了。
来到徐府后,徐衍正巧要出门,身着官袍穿戴整齐,是要进宫协助操办祭坛事宜。见他来了,忙施礼示歉:“今日宫中有要事,徐某不能亲自招待,还望贤弟见谅。”
“一道。”
徐衍讶然抬头,疑惑道:“什么?”
默印解释道:“此妖不除,必成大患。况伤人害命,天理难容。”
“徐某如何不知”,他苦笑着摇头,“如今姮妃圣恩正隆,谁敢以一家老小之性命而冒死进谏?我以死囚替换下无辜女子已是涉了极大风险。今日一过,徐某便上书请辞,携妻儿归乡也好过与虎作伥。”
当年离乡入京,金榜题名得意风流,也曾想为民请命护这盛世太平,然多少壮志皆蹉跎在人情世故中。眼下这世道,修身齐家已是不易,又何必执着于扭动乾坤?罢了罢了,且随他去吧。
“为何要进谏?”默印反问道:“既是妖,斩杀便是,何必麻烦?”
徐衍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迟疑着探询道:“……莫非阁下——并非寻常之人?”
默印无意在身份上多费口舌,只道:“你带我前去便可。”
徐衍闻言不敢怠慢,忙道:“进宫须得有凭证,若贸然前去,怕是进不得的。”
这个倒是无妨,默印隐去身形,声音自虚空中传来:“你自往前行,我跟着便是。”
说没有惊吓是假的,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仿佛方才只是自己的幻想。徐大人定了定心神,才道:“那、那便请君自便了。”
一路上也没有遇上阻碍,顺顺当当地进了宫。徐衍抵达作法事的地点后,阵法已经初具规模。大国师就站在一旁,不出声,身边有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炉鼎。
徐衍憎恨这个道士,若不是他与那妖物狼狈为奸,皇上怎会被蒙蔽到如此昏庸的地步?只可恨小人得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