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仇敌成了心头宝 第17章 第 17 章

大雨下到半夜就停了，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积水，凉意丝丝渗入肌肤，破庙不怎么挡风，空荡荡的门窗相连通。

车夫打个喷嚏，声音有点大，在寂静的夜里突兀而嘹亮。默印捂住南落的左耳，安抚他受到惊扰的睡意，待人沉静下去，才缓缓扫视着黑暗里异样气息的浮动。

来自虚无的视线如影随形，却直觉没什么危险，仿佛某样东西已化身为无所不在的空气，时刻观察着庙里的一举一动。这股来历不明的气息不仅不会让他感到烦躁，相反，竟让他觉得有些亲近，还有些略微的心安。

既然认定无害，他也没有多余动作，边往火堆里填着干柴，边静候着天明。

次日一大早，车夫醒来后觉得头昏脑胀，咳嗽的时候鼻音浓重，估计是昨天淋雨着了凉。他愧歉地搓着手，向默印请示想要去外面寻药的意思。

默印想着自己脚步快，便提出让车夫歇着休息，他前去周边村镇上去找个大夫来看一看，然而却被车夫千恩万谢着拒绝了。在车夫的眼里，耽误了人家雇主的时辰，那本就是极大的亏欠，哪里又能这般劳他费心？

等庙里只剩下二人时，夜里那股气息愈发浓厚了，只是南落似乎没察觉到什么，正安静地吃他昨天晚上剩下来的油酥花生。花生回了潮，嚼起来软趴趴的也不酥脆了，但他舍不得丢，从巨源村带出来的粽子也是，都发馊了还放在竹筐里，最后还是默印忍无可忍趁他不注意全扔了。

不多时，一缕青烟竟然自神像中飘出，化成一位花白胡子老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南落手里的动作停下来，

歪了歪头，皱眉道:“你……”

“老夫乃此庙的主人，幸有人前来借宿，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南落舔舔嘴角，脑子里来回琢磨片刻，才忽地惊叹道:“你是神官!”

他还在为亲眼见到了神官而略感激动，默印却径直错身挡过他，客气道:“昨日贸然而进，多谢贵居收留，叨扰了。”

这个神官年迈眼目昏花，看人时总会有意识没意识地微眯起眼，他盯着默印好一会儿，视线来回打量，随后疑惑地小声嘟囔:“有点面熟啊……”

他能察觉出南落是妖，却看不出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既然浑身灵气缭绕，那定非普通凡人就是。这破庙八百年不来一个活物，如今能有个通灵识的，别管是妖是鬼，只要能唠两句自然都是个好事儿。

老神官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拄着拐杖“哎哟”一声坐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来。“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啊？都有了修为，捏道决天涯海角不任你去？还拉架马车做什么？”

默印自不能与他说一觉醒来后口诀俱忘，便随口道:“凡间风景好，想一路多看两眼。”

“这游山玩水的确实爽快，哪像老夫，唉，守在这里出都出不去，一待就是两三百年。”

这话题极具有钩子性，叹着气半是羡慕半是埋怨，就引得人忍不住询问其中原由。南落就是忍受不了别人话说一半，跟挠痒痒似的，出声问道:“你为何不出去看看？”

老神官像是单等着这句问话，他话音还未落，满腹话题急需吐泄的神官就滔滔不绝地提起往事:“唉，想当年，老夫也曾是镇守神界要道的门将，职位虽不高，但好歹人来人往的热闹啊，几乎就没有老夫不熟悉的神将，换岗后吆五喝六地去讨盅琼浆美酒，醉醺醺躺在花间不知归，那是一个妙滋味!你们都不知道，神女那身姿有多曼妙，纤腰一小把，踏起舞步来婀娜聘袅，香袖挥啊挥的，比人间春光还令人心生欢愉。要说那……”

“嘁”，南落对他这些风流雅趣毫无兴趣，神情寡淡地重复道:“我是问你为何不出去看看。”

老神官被打断了遥想当年的思绪，也不恼，闻言重重叹了声，抱着拄杖垂下头黯然道:“也怪老夫喝酒误事，脑子喝昏了，一个没注意踩进了殷华殿阶前的御池里，那时御池正长着万年莲，眼看着都快结莲蓬了，被我一折腾，毁了半池的灵物。你说，天帝怒不怒？没把老夫削了神籍都是轻的!得亏老夫平日里人缘好，最后大伙一块儿求情，才被赶下来守在这儿，三百年内不得离开半步。”

这样一看，好像确实挺惨的，三百年待在一个地方不能离开，换谁都得无聊到极致。于是南落便发出真心实意的同情:“好可怜啊。”

“倒也不算可怜。初来此地时，庙里求拜还愿的人来来往往，香火从不间断，那个盛况真是热闹极了。也就这百十来年吧，各地的神庙才逐渐被世人冷落下来，最后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语罢，又叹了口气:“眼下香火稀缺，如此长久以往下去，神界怕是要遇上困境了。”

静默片刻后，默印开口道:“既然世人不信有鬼神之说，那何不现身以证？”

“哈哈哈”，老神官拿手指点着他，摇头笑道:“一听就知你绝非神族之人。于凡人面前现出真身乃是大忌，为神族诫令所不容，就连托个梦都要奏请天帝批准，又怎可如此行事？”

这条诫令有些怪了，既想要世人供奉的香火，又不愿泄露一丁点儿天机，一只手还按不住俩螃蟹呢，两全法也不是好求的。

然而人家流传了上万年的诫律，也轮不到他来置喙。视线不经意一转，落到南落身上后，他忽地冒出个想法:“若是神族不可如此行事，那么妖呢？”

妖自然是行的!若是有妖出来作乱，那必定会有世人前来拜神救助，然后顺着他们的心意平息祸乱，世人由此得了利，便能重新修起庙。若论收服信徒的成效，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然则……

神妖两界自混沌初开之始便为宿敌，且不说妖族近年来严于监管欲要肃清风气，根本无人敢顶着风声出来作乱，便是有那大胆的妖，他是脑子灌了三斤浆糊不成，怎会想着去帮神族的忙？

老神官连连摆手，“不成的，哪有妖会来配合？除非……”他突然醒悟过来，浑浊的眼睛冒出光亮，“你这意思是……？”

默印咳了咳，不自然地别过视线，什么也没说。

可怜南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卖了，满心只觉着被困在这里实在可怜，他那点怜悯之情实在罕有，直接就冲昏了头，主动道:“我、我是妖!”

有人请缨，还是无条件的，这次现身果然收获颇丰。老神官暗戳戳地乐着，赞叹自己实在英明神武，面上却露出难色，假意推辞道:“这怎好劳烦……”

默印看不下去了，本来就有点后悔，再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忍不住沉声道:“既是一拍即合，又何必故作姿态。”

他一向温声和语，看着极为好相与，然而略微沉下声后，语气里就像裹了层冰渣子，眉眼也肃严下来，实在不是个好亲近的模样。

老神官愣愣地望着他，那股子熟悉感又强烈起来，总觉得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可他也没见过几个妖啊。唉，人老了，又离开神界两三百年，早些年见过的人都忘得差不多了。

车夫跑得有点远，在他回来之前，三人已经商议好了大致步骤。想要挑起世人对神族的敬畏，单在小地方动手动脚自然是不行的，既然要动，那就动个大的。正好他们要前往京城，那便在凡间天子的脚底下晃一晃，权贵们胆子都小，他们若率先起了重奉香火的念头，一呼百应岂不省事？

默印站在一旁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虽说凡人伤不了他们，但处于众矢之的也不是什么好经历，若是平安无事还好，就怕有个万一。这主意又是他有意无意提出来的，这个时候自然不好反悔。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都没法说。

当车夫揣着包子回来后，他高兴道:“我找到条好走的路，只需绕个小弯子就成，现在动身，天黑前肯定能赶到下一个镇子!”

包子还热腾腾的，还是青菜剁肉馅儿的，他摸摸脑袋，憨厚道:“昨天……那包东西挺贵的吧，我也没找着卖吃的摊位，包子是从农户家买的，要是不想吃……”

只要能吃，就没有南落不愿意吃的，除了蛋黄之外，拿清水煮把野菜他也能毫无怨言地吃下去，一点儿也不挑剔，贼好养活。

默印接过来，客气地道过谢后，询问他病情的事:“大夫如何诊治的？”

“没找到大夫”，车夫笑了下，不甚在意道:“这地方太偏僻，我怕耽误时辰没敢走远，就到农户家里讨了两碗姜汤喝，一发汗就好了。”

此刻他黧黑面目上微露红润，额头确实冒着细微的汗。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默印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们离开庙门的时候，斜倒着的木门突然“吱呀”轻响一声。大概是老神官打的送别招呼。两三百年里将热闹与冷清尝了个遍，风雨入窗，搅起经年的尘埃，一个人回忆当初的趣事，也不知思绪与雨声谁更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