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闻折带着一把剑去了一趟丰禾顶。
深夜,又带着两壶酒与一身月色,前去语画亭寻贺风。
酒过半壶,睡莲已经和月色一起醉了,晚风却让贺风心里一点点凉了下来。
对面的人一身白衣,似乎喝的有点急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辛辣的酒水沿着脖颈浸入雪白的衣领。
太辣了,酒喝到现在已经尝不出味道了,闻折颤抖的睫毛徒自遮盖着眼角的微红,那双如剑光一般锐利的凤目已经渐渐变得模糊。
“宗主,贺风……贺兄啊。”他靠在桌子上,面色微红,带着酒气,轻声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一会就该走了。”
今天夜间的风格外地大,水中睡莲被吹得可怜地摇摆着。
贺风好像愣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呆了一下,然后他看到贺风对自己道,“现在就走?”
“对,一会就走啦。”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道,“以后应该就见不到了。”
“为何不多留一会?”
“来不及了,我必须去了结一些事情。”闻折轻轻呢喃道,“我偷来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没事,霜携啊。你贺兄一直在这呢,有我在的地方,就永远会有你的安身之地。”贺风又露出了平常那种轻浮的笑容,就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下山游历。
他又开始把弄着手中的扳指,纤长的手指在扳指上盘弄着,只是手中的速度透露着一股焦躁与不安。
他们还是继续说着曾经的经历与欢乐。
……
启明星已经挂在天边了,手边的酒已经见底,桌上还端放着两个杯子,可亭中却只剩一个人了。
另一人持剑走向了山下。
黎明把他的身影拉得瘦长,就像一场无力的挽留。
万里独吟迎雪去,平生一剑带霜携,一人一剑,一生一念,这就是闻霜携。
贺风知道,闻折再一次走向了自己的命运,他要以手中的剑守护心里的念,斩断着一切不平与不公。
——后山居所
玄间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看见自己的师尊了,今日一起,看见的只有书案上被镇纸压住的一张纸条。
玄间自从跟闻折来到后山修炼,就住在这处庭院的偏房里,这几天来庭院、后山竹林、山间亭以及泉水旁……哪里都没有闻折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宣告着一个事实——他走了。
那个前两天还在说着要保护自己的人离开了。
玄间翻开纸张的手带着一点生涩:
“小玄,我已离开门派,往后由贺宗主照顾你。
脖间玉髓勿摘,可保君平安。
望君安好,平安顺遂。
闻折”
“……”玄间摸向颈间,那有一块温热的玉髓,低头看去,应该是什么法器?
什么意思?离开了?意思是不会再回来了?
玄间迟疑了一会,重新读了一遍。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
“那正好。”玄间攥着纸垂眸道,心想,正好不会有人对他的离开起疑了。
望向窗外,竹影在晨风里摇晃着。半个多月吧,自己在这里只住了半个多月,闻折也就只当了他半个多月的师尊……
又看了一圈周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自己在这里已经休息得够久了,借助自己这个什么师尊也把伤修复了一些了,也该离开了。
走吧,他对自己道,但他只是静静地走到了庭院中,在那颗开着白花的无名树下坐着,直到清吾山午时的钟声响。
……
闻折要去杀一个人。
他要杀了他的师尊,没错,他要弑师。
昨天他用手中的剑,刺穿了几只鬼,而也因此确定了今日要做的事情。
手中的定光已经兴奋地开始轻轻颤抖,剑锋上流淌着白色的法力。
是他多年来除恶不尽!是他悲天怜人!他必须要自己去终结。
丰禾顶和昨天来时一样,风很大,雾很浓。
暴雨将至。
昨日之事如在眼前——
“霜携啊,帮帮我吧!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就收手了。你也想看到你的小师妹活过来不是吗!”一个看着曾经仙风道骨的老人爬在地上咆哮着:“闻霜携!你必须帮我!我是你师尊啊!我养了你十几年,没有我,你是什么东西!”
“给我回来!混账东西!”那个声音逐渐尖锐,尖锐到不似人类。
“闻折!!!”
“轰隆——”
一道闪电忽然撕裂了迷雾,闻折孤身一人提剑上了丰禾顶。
几千步石阶,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的愤怒上,每一阶都好像有无数冤魂在抒发着怨气。
他早该知道,那个曾经和蔼正直的师尊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那一年他刚来到凡间,就回了丰禾顶,可他发现的却是清冷到死寂的山,凑近还能看到些许周边怨气和鬼魂的缠绕,就像一座荒山。
他本以为是师门出了事,可当他急忙忙地冲进大殿……他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场景了——
殿内几乎看不见一点阳光,只有炉子里不断无力跳动的火光,映出地面那一个血红大阵,一笔一画皆充满了邪气和血腥,那是属于不同灵力属性的孩童的血!
而那个身着淡黄色道士袍的白须老头,一手掐着将要死去的垂髫孩童,一手控制着丹炉……血已经溅满了那一块地板,地上甚至有黑红色的积印,而他的手上却是一尘不染——他在杀人!他杀了人!他的师尊正在杀一个小孩!
不对,不止!这么大的阵法需要的岂止一个小孩的血?
为何?!
闻折是何等敏锐,瞬间就认出了这是一种邪门的法阵。
当时的他冲进屋子,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屋内丹炉尽碎,那小孩虚弱地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感到愤怒像烈火一样瞬间烧满了全身:“师尊!为何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这个孩子?”
“孩子?不!不……霜携啊,你不明白……”那个仙风道骨的老头脸上露出近乎癫狂的表情,扑向地上破碎的丹炉,那狰狞的表情变得痛苦,双手颤抖着捧起来道,看着面前支离破碎的东西,意识到他不能再补救了,忽然瘫倒在地,像小孩一样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怀着小孩一身褴褛,但却能隐约看出那曾是上好的料子,在自己怀里颤抖着,脸部被血污糊住了,瘦弱地身体抱着格外地轻。
闻折感到一阵眩晕,耳边还隐约响着那人近乎扭曲的声音,“明明就快了!就快了啊……你为什么要打碎它啊,我的……”声音渐渐低沉,那最后一声低吟终究是没有落入任何人的耳中。
那人告诉说这么做是为了让他的小徒弟,也是闻折的小师妹“醒过来”,可是人死哪能复生呢?那个曾经总让人如沐春风的师尊,变成了如今这般,以活人之血做阵,为引,来炼化丹药,以复活死人……真是荒谬至极。
接下来他干了什么?
啊,对了,他狠不下心对自己的师尊下狠手,于是砍下了面前人惯用的一条右手臂,挑断了他的左手腕,让他再也不能拿起剑,并让他立誓不再杀害无辜。
又超度了其他在这死掉的小孩,那时他心神大失,那人的惨叫如在耳边……等他回过神来,刚刚那个被他放在边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的一滩血迹。
现在想来,那小孩绝对死了,当时他找遍了山上山下,除了野兽的踪迹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吞掉了吧,否则就算他走下山,以那个出血量也必死无疑了。
啊,自己师尊杀了许多小孩,而自己当时也是间接害死了一个小孩的啊……
“轰隆隆——”
电光和闻折一起劈开了大殿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
一个老态龙钟的黄衣道士端坐在殿内——没错,那就是他的师尊,黄咏越。
一身白衣随风扬起,眉目锐利,眸子盛着一汪烈酒,墨发高高竖起,步履坚定,手中一把长剑直指前方。
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头有点眼前模糊了,好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刚刚才从外面游历回来,就要跟他讲所见所闻——闻折一直没变。
“几年前我离开时,你许诺说永不作恶,如今看来,你违约了,师尊。”闻折平静道。
“霜携啊,昨天你也看到了,你小师妹她动了……”
“你如果是说那个不人不鬼的皮囊,那她不是我的师妹,为何如此执着呢?你我早就知道,师妹已经走了百余年了,在那一年的飞升中,她就命殒当场,如果不是我们师兄弟,你现在见到的尸体都不会有。”
当年丰禾顶同门三兄弟飞升,被天界视为一桩美谈,可他们不知,本来是应该有四个人的,他们的小师妹死在了天劫里。
说来可笑,他们同门四人,一个死于天劫,一个死于**,一个被贬跌入凡尘摸爬滚打,一个高坐殿堂多年不问世事。
“她不是尸体!她没有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师弟早就……”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即使住了嘴。
闻折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于赫?”
不对,不是二师弟,他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是小师弟,他说什么了?”闻折追问道。
“……”黄咏越不语。
闻折咬牙道,“好,你不说,那就由我来讲。”
窗外雷雨已经下来了,潮湿的水汽漫进了大殿。
昨天所有的猜测都在此刻慢慢讲出。
“当年我们飞升后,小师弟回来过,他告诉你师妹还可以救回来,并且告诉了你方法,他知道你肯定会救小师妹……于是你犯下杀戮,可是没想到我下来了,你们的计划被迫中止。可我没想到双手都执不了剑的人,居然开始与鬼做交易,为何如此执着……”闻折幽幽道,“小师弟当年犯下错导致被贬,也和这个计划有关吧,你们真的只是为了复活小师妹吗?那小师妹呢,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面前的独臂老人浑身一震。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刺激道,“她是你的孩子?还是说——”
“你给我闭嘴!”那白胡子老道挥着仅剩的那条手臂,猛地站了起来。
一声惊雷随着他的声音而下——
“她……她实在是太像阿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