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子迟34岁生日那天,章成欢专门儿带他去理发店理头发,吩咐理发师一定要把他眼睛额头露出来,越短越好。
佐子迟等章成欢坐在等候区的时候悄悄跟理发师说:“露眼睛就行了,可以的话,露一半儿。”
章成欢会在理发师达到佐子迟到要求没达到他的要求的时候上前不满质疑他:“让你剪短一点!明不明白什么叫短?”
佐子迟对理发师表示抱歉,但是只要章成欢注意力在别处就对着理发师:“稍微短那么一点点就行了,太短了不行的。”
发型师在章成欢和佐子迟的要求中摇摆,面色逐渐难看,最后按照章成欢的意思去剪。
察言观色嘛,明显那个主更不好惹。
佐子迟在理发师要剪掉这几十年来遮掩他额头头发的时候要跑,被章成欢两手按肩定在里椅子上,透过镜子威胁他。
“不听话,知道下场吗?”
佐子迟神经一绷,全身每一处都自主地记起它们依次遭受的待遇,不敢再跑。
最后佐子迟是顶着个超短的栗子头出了理发店,一出去就拿手挡了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觉得阳光那么刺眼过。
他试图躲在街道的角落里往前走,被章成欢拽了出来之后就躲在他的身后低着头那么去走。
章成欢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站好!背挺直,从今天开始,不准再拿头发遮挡你看世界的眼睛。”
“我不用眼睛也可以看。”
佐子迟觉得自己丧失了某种安全感,就像被人强迫扒光了那么不自在。
章成欢把他肩膀揽过来,脸凑过去:“哟,你不用眼睛看你用心看?你让那些天生看不见的人怎么想?人家想看看不着,你这看得见故意遮起来不去看,凡尔赛会遭天谴的,佐子迟。”
“头发剪这么短是为了看世界?”佐子迟肩膀动了动,推开他的手,他不适应这种迅猛的变化,带着责怪,“你不过是想行使你的权利,从头到脚改变我,再按照你的意愿过生活。”
“我的权利?”章成欢装蒜,“我什么权利?我生下来就有的还是你给我的?如果是生下来就有的,你看不惯那就离开我呗,啧啧,可惜呀,你离不开我。如果是你给我的权利,那我当然要好好——行使了,绝不辜负。”
佐子迟不想说话,去了礼品店。
他要给他妈妈买一份礼物,非常巧,他的生日和他妈妈是同一天。
他每个月会去看他妈妈一次,这次是第一次带着章成欢去。
前几次章成欢要去,佐子迟没让,怕记起当年自己因为他变疯的那段时间,毕竟他妈妈也成了他变疯之后的受害者。
尽管他妈妈后来嫁给了张医生,却还是没能自己迈出家门一步。
听张医生说,情况好的时候,他带着她能出一趟远门,但是身边一定要有他陪着,除此之外,依旧住在她认为的安全堡垒里,只是照顾她的人,换成了别人。
“你那刀,捅了我就去捅你妈妈了?”
章成欢走在一联排别墅外,张望佐子迟妈妈住的房子问他。
“没有,是她自己想淹死自己。”
“嗯?”
“他察觉到我不正常之后,老问我时间。”
“什么时间。”
“去那头的时间,”佐子迟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管怎么着,他的安全防御没了,脸色不太好,说话也没有好语气,“你以为我妈妈靠什么活着呢,她老说要不是因为我她的生活不至于如此。我以为她是说生了我以后她的生活被改变了,变得糟糕,变得没有选择。其实她是说,我要是还活在她面前,她就不能丢下我自己去死。”
佐子迟站在了一别墅门前,按了门铃,等候的时候又说:“我给了她一个时间,就是在学校食堂后面想带你走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装满水的洗手池里。”
章成欢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抱着束花,想了想疑惑问:“洗手池?就那么埋进去能淹死自己?人的求生本能肯定会在最后一刻阻止她的。”
“可能求死的意志比求生的本能要大呢?尤其那么些年她都在求死,她说的,为我在活,活得很狼狈…”
佐子迟声音有了些波纹,望向别墅大门的瞳孔有些异常:“说得多了…会让我觉得我不该存在,所以…我不止一次…可我又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带来的后果就是…不止伤害自己,还伤害别人…我…”
“最后怎么救回来的?”
章成欢骤然打断了他还要说的话,其实是打断了那种越陷越深的自我否定的漩涡。
“张医生知道那段时间我们状态都不好,常常来家,刚好就发现了我妈妈,他说我妈妈那时候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我在医院醒来后看见了她,她对着我笑了半天,然后说:果然啊,疯子命大。”
“啊,”章成欢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句话你跟我说过,好笑的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知道自己是疯子的疯子吗?”
佐子迟转头,瞧着他好奇的笑眼,门被打开的同时对他说:“当你突然清醒,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手上还沾着血,然后不知道血从哪儿来,你就会知道你是个疯子了。”
门开了,是位40出头的阿姨,手里拿着吸尘器,一看是佐子迟,迎着他进屋。
“来了,你妈妈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呢。”
佐子迟领着章成欢进屋,穿过客厅和厨房,去到院子见他妈妈。
院子100多平,被划分成了好几个不规则的方块,都种满了玫瑰,而方块与方块之间用红砖修了几个拱门,上面爬满了月季。
此时是冬天,月季和玫瑰并没有盛开,却把那些藤条和枝干上的刺看得一清二楚。
佐子迟的妈妈坐在院子最里靠墙的一片休闲区,身着一件素色棉麻衣裙,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在57岁的光景里,面目依旧清淡,额头与眼尾有了皱纹,嘴角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头发还是如黑色绸缎那样批在身后,斜躺在一竹藤椅上晒着太阳。
听见有脚步声,睫毛动了动,张开眼望了过去,慵懒着神采,笑得比之前要开心,要正常。
她瞧着走进了的佐子迟半天,好像认不出他来,最后笑出声。
“剪了个这种头,怎么?不需要再把自己藏起来了吗?”
佐子迟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妈妈,这是…章成欢,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佐妈妈瞧着章成欢半天,手从盖在脚上的毛毯里拿出来,指着他,之后在空中打了个勾:“啊,是你啊…”
“是我,”章成欢蹲他面前,送上手中的花,“您好,妈妈。”
佐子迟愣神那么一秒,又立马习惯了某种生活里的变数那般,蹲下身,把礼物放她妈妈手上。
“妈妈,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佐妈妈接过那礼物,拆开看了看,是条方巾,蓝色的底,摸了摸那材质,轻声细语,“白色的山茶花…”
笑着往自己的脖子上去系,系好后问:“好看吗?”
“好看。”
“你这头发…”佐妈妈没忍住,“你真的,能适应吗?”
佐子迟还没说话呢,章成欢在一旁打包票。
“能啊,人的适应力很强的,没几个月,准能习惯,尤其被浓浓的爱包裹,可能都不需要几个月,几天足矣——”
“是吗,那你这十五年习惯了你的生活没有?重新遇见我们家子迟,是不是反而不习惯了?”
“我就知道,”章成欢把佐妈妈放在腿上的手握了握,抬眼,“说自己是疯子的疯子,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嗯?说我是疯子?”佐妈妈身体前倾,望进他的眸子,笑容继续延展,“说自己是疯子是一种逃避世界的方法,说别人是疯子,说明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呵呵…你说说,我这个疯子看见什么了?”
“看见总有一天,你能多一个疯儿子。”
佐妈妈愣了两秒,呵呵呵的,把他握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
佐子迟没什么表情,“习惯成自然”说得其实不错。
他已经习惯了章成欢的思维逻辑和只有他才能说出的话语,还有比自己还不受控的某些行为,那些行为没有理由,全看他心情,全是他的任性。
“我还能看出你今天来,”佐妈妈说,“有目的。”
“是的,我想求您把佐子迟交给我,我打算带着他去草原牧马,我想给他一片可以自由狂奔的草原,还想在草原上给他建一个跑累了能回的家。”
佐子迟望他一眼,里头骤然间有了一层泪花。
佐妈妈先是瞧着他眉眼,之后又去瞧佐子迟的眸子。
“他不是我的,我怎么给你?呵呵…对了,要是他真的是我的,我说不给你,你会怎么样?”
“抢走。”
章成欢言语直白,还说得理直气壮。
“让他不管他妈妈了?”
“诶——”章成欢做了一个怪表情,“这不叫不管,叫做争夺——看看谁更需要他,如果您更需要,就会来抢,抢不赢嘛,”笑眯了眼,仰着头凑过去,像个要宠爱的小孩子,“就跟着走了呗。”
“意思是,”佐妈妈真的就宠了他一下,用手捏了他的脸,“怎么都抢不过你了呗。”
“妈,”佐子迟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插嘴,“你的思维被他带着走了。”
佐妈妈把章成欢放她手上的手重重一拍,再将佐子迟和章成欢瞧了个来回,轻声感叹。
“命运…好爱作弄人…”
佐子迟和章成欢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陪着佐妈妈说了好久的话,阿姨打扫完卫生给他们泡了壶暖茶,放在花园桌上,再端了些橘子过来。
章成欢给佐子迟剥橘子吃,佐子迟反喂到他嘴里,他妈妈的嘴里,阳光晒在三个人身上,都有些恍惚感。
好像大家都有同样的一段久远记忆,却都回不到以前去,应该是说,不愿意回去,因为以前,缺这和煦暖人的阳光。
章成欢出门的时候问:“不留下吃饭?”
“叔叔晚上回家会给妈妈做饭吃,还会给妈妈唱生日歌,我要是在,到底是给我唱还是给妈妈唱?叔叔爱的是妈妈。”
“对了,”章成欢摸着下巴,“当年我在窗口看见他亲你额头呢,我还握了拳头跑你家门口想揍他。”
“揍他?”佐子迟没明白,“为什么要揍他?”
“我哪儿知道,是种本能的冲动,冲动嘛,来得快去得快,所以听到你们家门开的时候躲起来了。”
佐子迟一边走一边去看地上,在思考,抬眼看他一眼,又去思考,最后还是没能明白。
“什么本能的冲动?就因为他亲了我的额头?”
“没错,”章成欢点点头,想起了原因,“我知道了,我当时应该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额头!谁准你那么亲了!”
“……”
“还有,你们家那窗户,你跟你妈妈站在那里的时候就是一幅画,他站在那里,感觉就像有人往那画上扔了臭鸡蛋,我当时应该还这么想:什么人胆敢破坏老子心中美丽的画儿!打不死他!之类的。”
佐子迟刚要笑,发现头发没了,手赶紧捂了脸,可惜声音忍不住。
“噗…哈哈哈…哈…你真的是…到底是以着什么逻辑在想事情…”故意忍了那笑,把手拿下来,骂他:“偷窥狂!”
章成欢耳畔又响起他俩磨破膝盖后在公园里得到的笑,要说岁月蹉跎了人的好多东西,面貌、脾气、激情、希望、梦想,可就是蹉跎不了人发自内心的笑声。
佐子迟也想起那个疼痛的夜晚,疼过后无拘无束地笑出声,是他对那段记忆的迷惑印象。
他带着章成欢往那时候的公园走,到公园北门了,佐子迟说:“这个城市在这十五年变了好多,可这个公园还在,你猜当时我们躺着说话那椅子还在吗?”
“不在了,”章成欢回想那椅子是铁的还是木头的,“木头的椅子,就算还在,那也翻新好几回了吧。”
佐子迟带他找到了那椅子:“你说的对,木头会腐,修修补补,到最后没法儿补了,换成了新的。”
俩人坐下,去看四周的变化。
“榆树还在,秋千还在,那个小小的游廊还在,这么去看,好像又什么都没变过。”章成欢往后休闲一靠,去看远处的小孩儿玩着风筝,“这就是所谓的,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吗?”
“要是周围的东西都不变,人的生活习惯也没变,确实感受不到时间在走。”佐子迟也轻松往后去倚靠,笑笑,“也可以说,是被困在了某段时间之内。”
“你呢,”章成欢头微微倾斜,往他肩上去靠,“你的时间,曾经也停了,是不是?”
佐子迟瞧着远处那风筝怎么飞都飞不高,老往下掉。
“没有风,风筝是飞不起来的。”
“就算风大飞起来,不还有跟绳牵着吗?飞高飞底,在于那绳有多长,把线剪断了,飞不了多久还得往下坠,最后挂树枝上,再也飞不起来了。所以,你是要绳子还是不要绳子?”
佐子迟转头去看他的脸,看到个头顶,问他:“我什么时候变成风筝了?你言下之意,是说你是绳子还是那牵风筝的人?你不会想告诉我,以后不管怎么样都得被你牵着走,我没得选择了是吗?”
“我说你是风筝了?”章成欢头往他脖子窝窝去蹭,“我说我是发条。”
“发条?”
“你的时间,因为我又开始转了。”
“才不是…呵…你是我的野马,不…”佐子迟的笑随着此时的风在周围飞扬,“是飞马。”
“嗯?”章成欢直起身,好奇问,“怎么变飞马了?”
“那样我骑在你背上,不仅可以带着我奔跑,还能带着我飞起来了不是吗。”
“嗯?不是说野马永远不能被人驯服才叫野马,你不也不愿意当驯养师吗?”
“所以野马就变成飞马,飞马这辈子只带一个人翱翔。”
“得嘞,”章成欢欣然一笑,“等我进化到可以飞的那一天,我带着你飞。”
“哈哈…靠进化啊,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怕是入土了都实现不了,再说,到时候进化也分人了?有的人有翅膀,有的人没有?而我就是进化不出翅膀被牢牢绑在大地上的那一个?”
“抬什么杠啊你,”章成欢往后,双臂往椅子背去靠,下巴指向天空,“我这顺着你的话在说,不然你说说,不靠进化靠什么长出翅膀?”
“呵呵…”佐子迟望向那无边的苍穹,逗他,“想象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