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成欢给佐子迟添了粥,喝的时候无不遗憾。
“感觉我的食疗是白费力气,我先前以为你失去味觉是环境糟糕,精神压力导致的。”
佐子迟喝着粥,脸上笑晕柔软,好像还在某种美妙的环境里吹着风呢。
听他这么一说,回神望他:“你不爱做饭没有关系,我来做…我把盐的用量记录在本子上,一定不会难吃的,对了,不止是盐,好像很多菜还要放其它的调料…”
说着去拿手机,想搜一道他喜欢的菜看一看,手被按在了桌上。
一抬头,章成欢把嘴放在了他额头,不满地说:“谁要你做了,我说了,我以后就做饭给你吃,唱歌给你听,还有…屁股给你打。”
“……”
……
章成欢让佐子迟站在医院楼下等他,他上楼去跟他前女友讨论一下分手费以及赔偿费。
佐子迟就站在医院楼底下看周围的人匆忙来去。
他仰头去看有没有鸽子,有没有飞鸟,却发现这片天空没有任何飞鸟经过的路线,可能四周没有它们喜欢的环境,也没有大树可以让它们停留。
他在揣测章成欢在楼上跟他女朋友怎么商讨赔偿的细节,联想到跟那些数不清的女朋友说分手的时候是否也需要补偿。
绞了绞自己的手,低头去看那上头附着的黑影。
他有时候觉得这双手正是被这影子所用,控制不住,拽他去更黑的地方,不过章成欢不介意,不介意这双手抱他摸他。
所以…
佐子迟把手捂脸上,冬天手冷,脸却不冷。
他在感知自己的温度,然后去对比这双手去拥抱章成欢所获得的温度,在手心里笑了笑。
他想:手就是用来汲取温暖的,再不能被黑影带着走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佐子迟脸从手掌里离开,抬眼去望。
章成欢的女朋友站在他面前,里头是病服,外头是白色棉衣,额头缠着绷带,警惕瞧着他,她不责怪他推他下楼,也没提防他再来伤害她,而是问:
“你知不知道他谈过几个女朋友?换的速度有多快?”
佐子迟缄默,就像她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集邮簿里名字有200个那么多,有时候一星期换十几个,我跟他在一起一年,算是最长的,但是他在外头跟其他人乱来可一直没断过,你觉得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外头还有没有别人?或者我这么问你,你觉得你跟他,能撑多久?”
佐子迟好奇为什么要用“撑”这个字。
她见他还是不说话,言辞有了情绪,她不像第二次见他那么暴怒,毕竟她已经对佐子迟的“狠”有了体会。
她问:“你不怕一年后就像抛弃我那么抛弃你吗?”
佐子迟还是瞧着她不回话。
她把拳头一攥,肩膀蓄力,往前一步瞪着他:“你比那200多个女人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个特殊的邮票而已,得意得了几天!”
佐子迟后退半步,怕她扑过来,他现在脑子里没有奇怪的声音,他把她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别人的人,不属于章成欢的人。
“你给我说话!”她的怒气还是没能控制好,原因是,“就是因为你一副百分百胜券在握的这张脸让人讨厌!”
佐子迟在她又要来抓自己手臂的时候说了一句。
“我不怕。”
“什么?”
抓他手臂的手在空中顿住。
“他说过不走了,”佐子迟笃定说,“他说话算话。”
“哈?”女人像看个笑话似的看着他,最后讽刺他,“他这句话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
“对你说过?”
“……”
“他对别人说过你又怎么会知道?”
“……”
佐子迟左脸被打了一巴掌,力气很大,这让他回想起7岁的时候获得的第一个巴掌。
是他妈妈打的,因为他哭着问他妈妈一整天一个问题——我的爸爸在哪儿?
谁让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非要让他写:我的爸爸。
巴掌会使脸发麻,之后挨巴掌的脸要比没挨巴掌的脸要热,还会变大。
他小时候挨巴掌会去捂,后来挨得多了就懒得捂了。
之后他就再没问过他的爸爸,作文也就随便胡写一通。
可他老师却叫他去办公室说他撒谎,说:“你明明没有爸爸,为什么说你爸爸是个宇航员?”
他就问:“你明明知道我没有爸爸为什么还要我写我的爸爸?”
老师就让他回家重写,他就只改了两句话,一句:我没有爸爸。第二句:可我想有个爸爸,他是个宇航员。
他老师觉得他写得很好,尤其是他幻想中的爸爸把在宇宙里看见的地球幻化成了语言,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那一段,作为范本让他在班级上念,不过换来的是哄笑,笑他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还痴心妄想。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有人取笑他,欺负他。
后来又要写“我的妈妈”。
他当时盯着站在讲台上布置作业的语文老师,脑子里出现了“蠢”这个字,后又觉得不应该是蠢,而是“麻木”。
他有个很大的疑问,为什么小学作文老是要写我父亲母亲?他总不能写:我的妈妈是个疯子。
他妈妈从他还未满8岁到9岁那段期间就不太敢出门,当然就不能来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老师来家访的时候他妈妈表现得很正常,可只要一说去学校参加家长会或者他孩子在学校和人打架需要他去见见对方家长,他妈妈就浑身哆嗦。
之后堆一脸怪笑,说话没了逻辑。
“去哪儿?你说我要我去哪儿?去下面?好啊,多少层?我该去多少层?你来决定吧,啊?你带我去好不好?把他也带过去…”
由此,他老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妈妈是个什么妈妈?
他就写:我的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照着他电视剧里看来的,书上看来的,自己想象的,全都写在里面。
他老师又教育他:“作文可以美化,但是不能夸张。”
他说他写的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作文,他语文老师问他你懂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吗?
他说:“现实有多糟糕,想象就有多美好。”
他还记得他语文老师听了这句话以后煞有介事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来回,末了说他:“我看你除了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知道。”
他那个时候还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和有关自己的一切,班级里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妈妈不正常,还饶有心思地编排,高高兴兴地唱给他听:
“疯子的儿子是什么?”
“是疯子!”
“疯子的妈妈是什么?”
“是疯子!”
“一窝疯——疯一窝——”
那时候的欺负都还很单纯,他也很单纯,秉持着我没爸爸,我妈妈不如你们的好,但不能受欺负的准则,对欺负自己的那些人都予以了还击。
骂他他就骂回去,拿他书本到处乱扔他就把他们书包扔出窗户外,他们扑过来打他他就拿爪子抓他们,拿小石头打他他就拿大石头打回去。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些小欺负小打闹就上升到了真正的疼痛,他才知道那些巴掌啦、辱骂啦、抱着在地上打滚啦,都是小儿科。
后来他妈妈指着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说是他爸爸他都无所谓了,他从来没喊过谁爸爸。
他妈妈有一天神智不清,指着窗户外的人边笑边说:“这个人是你的爸爸,那个,你看,长得是不是很好?他有没有资格当你的爸爸?要不,这个吧,你看他,对妻子儿子可好了。”
他当时想:谁说人一定要有爸爸了?
然后看着他妈妈失常的面目又想:谁说人一定要有妈妈了?
被那些人打到怎么哭都没办法改变的时候又想: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活该这个下场。
他拿他那所谓的“爸爸”拿来的生活费可以规划好自己的生活。
除去吃饭,付房租,学费教材费校服费之后,存钱可以给家里换一台彩电,增加一台电话,一台洗衣机,一台电扇,甚至给他妈妈买一件新衣服,他都能规划的非常妥帖。
经验告诉他,如果人一旦把**降到最低,生活也就不那么难了。
章成欢女朋友打了他巴掌就上楼了,佐子迟就蹲在角落,拿烟出来卷。
以前小,买不到烟,只有四处去捡,加上那个小哥哥从他酒鬼爸爸那里偷的烟,混在一起以后就会有好多好多。
小哥哥不见了之后,靠捡别人抽剩的烟捡不到多少,但是他查过烟丝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人都爱抽它,后来发现这城市往南没多远就种植有最原始的烟叶。
他有时间就会去捡那些晒干、烘干甚至熏干过后掉在地上的烟叶,撕成丝装在小哥哥送他的铁盒子里,偶尔还往里加一些干薄荷叶或者菊花草。
不管对身体好还是不好,总之成为了一种习惯,而且他爱看烟从嘴里吐出去消失的过程,还爱看夜晚被点亮的烟丝是如何燃烧出红亮的光点。
它像夜里海上的灯塔,像黑漆漆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像心脏的缓慢跳动,还像森林里求爱时的萤火虫。
等到可以买烟抽了,习惯依旧改不了,把买来的烟丝拆开,再往里加点干薄荷叶,还是自己想卷多少卷多少。
佐子迟点了卷烟,抽了一口,笑着去看烟往上轻飘,本来是直着往上的烟,遇见一点气流就会变弯。
他想起以前和小哥哥在烟囱下互享的第一根烟,会互相去吹对方吐的烟,后来成为他们的游戏,看谁的肺活量大,能把多少烟吹在对方的脸上,能把烟用最快的速度吹散开。
他们抽着烟谈论疼痛的级别,还有用什么去缓解疼痛。
用冰块、用煮熟的鸡蛋、把脸泡水盆里、揪自己大腿去转移疼痛,当然,最本能的,还是哭。
他尝过的最大疼痛就是那一嘴的灼伤,一天二十四小时,疼痛从未停止过,吃不了饭,只能喝点生理盐水,困到受不了刚睡过去又会被疼醒。
而他的妈妈就在一旁冷冷瞧着他,他要是敢说:“妈妈,好疼啊。”他妈妈就会发出难听的笑声。
“吃两片阿司匹林会有效果。”
小哥哥跟他说。
他试过,但是很微弱,最后发现,窝在被窝里哭,哭到累了,腻了,倦了,比什么都有效果。
后来学会了做一个幽灵,就不怎么哭了。
他不止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气息和身影,还懂得了如何无风无浪、不悲不喜地去生活。
章成欢的一双皮鞋“哒哒”地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抬眼,瞧着那张背着光的脸,想起十五年前为这张脸又那么开始哭的那段时间。
不过就是发现,人一旦有了想要又不属于你的东西之后,比之前经历过的所有疼痛都要痛。
他要让他属于他,永远属于他,所以就把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佐子迟的手刚要因为涌动的情绪打抖,章成欢把烟从他手指尖拿走了快抽完的烟,抽了口还给他。
“你这个烟为什么是这个味儿呢,我抽那么多烟都没找到类似的味道。”
佐子迟站起身笑他:“自制的,你怎么可能买得到。”
“不正规厂家产的啊?保质期多久?会不会有害身体健康?”
佐子迟瞧他一眼,谈笑:“是,正规厂家产的会让你减少寿命,我产的,直接要你的命。”
“霍哟?”章成欢又把他烟抢走,猛着吸一口,“看看,命不还在吗?”
佐子迟笑不停,抬脚往前走,手揣蓝灰色棉衣兜里,问他:“商量好了吗?补偿。”
“好了啊,十分钟都没要到,她刚刚不在,等了会儿,让你等我半天。”
“她满意吗?”
“能不满意吗?”章成欢把烟还给他,往一边儿吐了烟,“她年薪20万,陪我一年我给她200万,她的价值在我这可是最大化了,不美得她。至于额头那伤,我把先前住的房子给她了,现在买房子不比十年前,她工作二十年都不一定买得起,我看她心里已经笑开花儿了,不过脸上还是高傲得很…”
章成欢说到这里,停了,又笑了。
“我就不爱看她那样儿,假高傲,然后我就说:哟,看来你不满意,是不是有辱你的尊严,那我们重新…话还没说完呢,她怕我反悔,让我当面儿打钱并且写下房屋赠予凭证,然后问家里的家具电器啦,给她买的车什么的不能要回去了…无语死了,房子都给她了,难不成我还会把家具家电拿走吗?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女人到底是怎么想事的…”
佐子迟跟他并肩走,一路听他讲那些赔偿,最后好奇问他:“你每个女朋友分手的时候,都这么大手笔吗?”
然后计算,如果200个那么多,每个人都200万那得花多少钱,算了算发现,这对于他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结果章成欢鄙睨他一眼:“你当我是个什么傻蛋吗?就她而言那都是念在我现在的心地比较善良,其她的分手还需要花钱?转身走人不潇洒吗?”
佐子迟脚步顿了顿,又往前继续走,不说话的同时去看了眼章成欢的侧脸,走慢了一点又去看他的背影,去想会不会哪一天他的转身就走,是潇洒还是也会大方给自己一些赔偿。
章成欢察觉到他的表情不对,问他:“怎么了?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佐子迟摇摇头,透过他的厚衣服去看左胸膛的刀疤,看不到,但是大小粗细他已经摸过好多次了,在他睡着的时候。
他此时在想:如果他要走,他就把刀往里插得再深一点,之后抱着他,一起烂在那屋子里,夕阳没有晨光暖,可它斜长,尸体也会变得漂亮。
在那边见不到又怎么了,一起腐烂,多浪漫啊…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人喜欢把出生说得那么美好,而死亡总是让人产生恐惧?
如果一个生命的出生是一种幸福,那死亡应该也是幸福的一种,尤其是跟自己爱的人一起去死。
“皱眉代表有事不说,”章成欢指他的眉间,捏了他的脸,“撒谎嘴角有细纹。”
佐子迟从那思绪里跳出来,举目望他,思绪又跳过去,眸子里燃着某种光——我给过你机会了,告诉你离我远一点你不当真,所以,不能怪我…
之后抛出一个问题:“你前女友,真的有200多个那么多吗?”
章成欢没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先是一愣,之后诧异:“你在意啊?我还以为你对我以前的感情没有兴趣呢。”
“我只是想起你说的那句话…”
佐子迟低着头走路,这也是习惯,习惯找没抽完的烟头,还习惯看自己的脚交替。
两只脚交替就能往前走,这是小时候他觉得神奇的事情,神奇的还有,他会偶尔捡到钱,最大面额,十块钱。
“当时你说每个人都是半圆,找另一个半圆合成一整个圆,就叫做圆满。”
“是,”章成欢接过话茬,“可你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圆,遇到另一圆,相交的部分是相似的部分,不相交的是自己的那部分,只有完全相似才能成为一整个圆,还说那不可能。”
“你还说努力去找就行了,所以,你就真的一刻不停地在找属于你的圆吗?200多个,十五年,你有那么多的时间了解她们圆里的东西吗?有可能错过了你都不知道。”
章成欢瞧着他低头走路的姿势,拍了他的背,见他把背挺直后惶惑盯着自己,眯了眼。
“我这人“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找圆?我那是找乐。再说,哪有两百个,等等…为什么你会说我有两百个前女友?你不是四舍五入我一百个吗?”
“啊?是吗?我说的一百个?”
“装什么蒜!”
“你前女友说的。”
“嗯?”
“还说你喜欢脚踩风火轮。”
“你是不是在逗我?”
“嗯?哦,你喜欢踩筋斗云。”
“佐子迟!”
“哈哈,”佐子迟往前跑,不忘转头笑他,“可惜你不过是个凡人,只能靠双脚奔跑。”
“你敢笑话我!”章成欢追上去,大喊,“你别忘了你是个2000米都过不了的弱鸡!”
“2000米过不了不代表我不能跑——!”
俩人在人行道上跑,章成欢两步就能追上,可他让着佐子迟,就看他能跑到什么时候,然后和十五年前一样红了脸,手拄膝盖大喘气,他再上前去撩开他的头发,链接上这断了十五年的时间,吻他。
没想到佐子迟快速拐进了小街道。
下午三点,店铺里的人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街道寂静,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只有树叶掉光了的梧桐树静静立在两旁。
章成欢追过去,佐子迟一个回身,撞上了他,极速捧了他的脸,掠夺了他的嘴,之后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问:“你敢转身就走吗?”
“什么?”
佐子迟的手攀上他的胸膛,停在那道疤的位置,又仰头吻了他好久,带着喘息,带着笑。
“会没命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