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山的头仍旧隐隐作痛,他揉了揉额角,心想甘露不能轻忽,头痛起来果真是要命。当初他就应该留些,只是,他的脑海中浮现古焉国民因怨气而痛苦的面孔。越山自嘲一笑,他竟也会心软。
陶知绪瞧着越山的样子有些怜爱了,组织了下语言,慢慢把跟长老打探的消息说给他听。
“焱州?”越山一顿,他仔细回忆:“现在仿佛是改名叫做戎城了。”
千年时光更迭,可变换的事情太多了,更何况只是一个城市的名字。越山能对焱州有印象,仿佛是这个地方曾经有人供奉过他。后来,也许是天灾,也许是**,供奉他的人慢慢死绝了。
等到他恢复神智,想要寻找自己来处,却再也没有一缕香火为他亮起。
“至于你所说的扫盲,地府早有考量。只是还得等统计好封印里的人数,再慢慢开展。最好能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让大家出来集中扫盲。”越山一双清泠泠的眼瞥过陶知绪,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可能会比较辛苦。”
陶知绪了然,毕竟会古焉语的只有他一个。他点头:“应该的。”
想了想他又半开玩笑地问:“那,工资怎么算?我现在是兼职翻译,到时岂不是兼职教师?加工资吗?加工资我马上去考个教资,保证绝对专业,让古焉国人享受新时代的教育水准。”
陶知绪说着说着自己都没忍住笑了。
许佳麟劝他去吃一吃外派教师的饭,他没答应,没想到兜兜转转要在地府当上中文教师了。
人生的戏剧性实在是强烈。
越山以手支颐,静静地瞧着陶知绪眉飞色舞,生动鲜活。恍惚间有一只鸟,轻快地飞跃深潭,留下点点涟漪。
越山心中也不由觉得,仿佛明灯照耀。
“你不是也在学古焉语吗?你学得那么快,那时也许就出师了呢。”
话题又转到越山身上,越山晃神,没好意思说他最近太忙,都没怎么看古焉语。陶知绪给他带回来的专业书他也没来得及翻开。闲暇时倒是打开陶知绪发给他的录音听了,他觉得有些发音很奇怪,于是也没怎么用心记。
越山没上过学,此时此刻也有了被查作业的心虚。
陶知绪一看越山躲躲闪闪的眼神就没再细问,哈哈,这慌里慌张的表情可太眼熟了。他大学时因为兼职好几次忘了做作业,面对导师时就是这样的神情。
“焱州,我再让人确认是不是戎城。”越山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那本古籍一定要找到。知道困住古焉国民众的是什么封印,就好解开了。”
随身携带的手机嗡嗡作响,提醒他该回阳间了。陶知绪关掉闹钟,点点头,见越山眉目舒展,不住细问:“头疼好些了吗?要是还疼我再陪你一会儿?”
越山顿了顿,也许是不想再回忆狼狈时刻,没接茬,从腰间取出一个物件递给他。
一柄银色手枪。
早在和酆都大帝谈话时,越山就在想给陶知绪准备什么,挑挑拣拣翻来覆去,最终选定了这个。能瞬发,操作难度也不大。
显而易见这东西已经不只是现代科技的产物,银色亮面镌刻了许多神秘玄妙的符文阵法。
陶知绪不明觉厉。这东西颜值奇高,隐藏在美丽外表下的是巨大的杀伤力。
他眼前一亮,惊喜道:“给我的?”
他手心一沉,越山已经将东西递到他手里。没人会不喜欢它,陶知绪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
“你不会术法,也不会掐诀,只能给你向上申请枪了。”越山推了推眼镜:“三清最新出品,保值保真保好用。它会自动瞄准对你有恶意的鬼魂。”
陶知绪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感慨仙家手段也是推成出新了。现代工艺手段结合仙家术法。
“我听说阳间开了一枪要写很多报告,阴间也要吗?”
越山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提点一二:“你要慎重,这东西也不是万能的。它能伤上次你遇到的恶鬼,但对我这样的千年厉鬼,只会激怒我。”
“那我平时把它放哪儿?”随身携带怪不方便的。
越山指尖轻点在陶知绪手臂,微凉的触感一闪而过。下一瞬,银色手枪化作流光闪入陶知绪手臂,变成一块巴掌大小的纹身。
“哇哦,”陶知绪摸了摸纹身,没有感觉,他假装忧虑:“这会影响我考公考编吗?”
“什么东西?”
只听一道女声传来,未见其鬼先闻其声。
休息区的门被推开了,正是刚从判官司回来的胡琴。胡琴像是才发现休息区内只有越山和陶知绪,听得一知半解,瞧见一人一鬼之间融洽得非比寻常的气氛,推到一半的门犹豫着要不要关上。
她往外看了一眼,七八个阴差望天望地就是不和她对视。她望向相熟的云婕,以眼神控诉,云婕远远地站在树下,若无其事地抱着猫数叶子。
这帮鬼。
胡琴深吸一口气,泰然自若地加入话题:“考公考编,这我经验丰富啊,需要我传授你两招吗?”
胡琴倒是没有骗陶知绪。地府鬼员甚多,近年来因为人们生育意愿降低,投胎名额也是逐年减少。这就导致众鬼对稳定工作——尤其是考上阴差尤为热衷。即便是延长了实习期,加大了报考的难度和限制,报考的鬼数也是一年多过一年。
“不用不用,我跟他开玩笑。”陶知绪连连摆手,地府考公压力大,阳间也差不多。陶知绪目前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并不清晰,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个活儿干着就好。况且兼职也不容易,做白事先生要背经文串词捣鼓乐器,做古焉语翻译要时时复习,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兼顾其他。
“也是,你现在也算是吃上地府的半个铁饭碗了。”
陶知绪心说那可不一定,等古焉国人口统计完毕,引导他们进入新的生活,他估计就要被辞退了。他又看了看手机,李简该起床做早课了。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越山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你头疼才好,更应该好好休息。马上摆渡车就来了,”陶知绪晃了晃手臂上银色的纹饰:“而且你还给我这个了,我可以自保的。”
越山垂眸,没想出什么好的理由,缓缓坐下。
胡琴心中暗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越山淡淡地瞥过来。
胡琴:不嘻嘻。
-
“徒儿,你来了。”
清晨的微光自东边升起,橙红的日光播撒在粼粼水面。碧水河中水鬼已除,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澈美好。
长虚道长两手负在身后,双目微阖感受天地浩然。风吹过他的道袍,衣袂翻飞,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师父。”李简在他身后行了个弟子礼:“弟子......有一事不解。”
长虚道长睁开双眼,凝望天边蔼蔼云层中破出的一轮红日。日出日落,何其相似。他叹了一口气,回身仔细打量他的关门弟子。
当初,李德云带着病痛缠身的李简求他收下李简,在漫漫修行路上给他儿子一条生路。长虚道长第一眼就看出了李简开了阴阳眼,他见猎心喜,加上这小子眼神中透露的坚韧。长虚道长半推半就收下了他。
李简天赋很高,经文一点就通,符咒一遍就能记下,每日功课也是名列前茅。长虚道长不能再满意了。
长虚道长无暇细想李简病痛的缘由。直到他亲眼见到李简病发。怨气、鬼气如同藤蔓一半深深地扎根在尚且年幼的孩子身上,一寸寸入骨嗜血。长虚道长连忙掐诀将其压下,然而这并未起效,下一瞬,怨气死灰复燃般地攀爬到李简脸上。
长虚道长动用了三清赐下的法宝才将其镇压。
长虚道长心疼李简,连忙起卦请求三清缘由。三清祖师在长虚道长多次请求下,终于开口。说他以此身承担数万人的因果,又说自己不便插手,只让李简每日多诵念清心诀。
长虚道长深深地看着眼前长得比他还要高大,正是风华正茂好年纪的青年,想到了三清祖师的后半句话——他一直不忍告诉李简的话。
李简注定短寿。
修道之人不信天命,不信业果,对不公命运顽强抵抗。这么多年,长虚道长上下求索,苦苦追寻李简命运的破局之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如今他终于在无常的变数中寻求到一丝生机。
“何事?”
“弟子近日来常常目眩神迷,却不如小时那般痛苦非常。”李简回忆起在碧水河中与水鬼交战前瞥见那一眼,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弟子或许神魂不全。”
他抛下惊天一语。
长虚道长倏地睁大眼。
圆上了。
魂魄不全的人降生要么痴傻一生,要么早逝。
“从前,弟子只是会梦见无数男女跪拜追随弟子。”李简看向平静的碧水河:“直到前天,弟子下水抓鬼,在水中梦见自己仿佛是地府中鬼。”
“师父,弟子从您这儿学了推演卜卦,前些天阿绪身上阴气深重,徒儿本想替他卜卦。却不想算到了自己身上。碧水河中徒儿梦见阿绪几近死亡,师父知道徒儿对阿绪的心思,徒儿当时匆忙回去验证,阿绪果然受伤了。昨日,我问过师父之后,确认了阿绪确实在走阴。我偷偷送阿绪到了阴阳交界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师父,我确信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不,他是鬼。他让我觉得很奇怪。仿佛在梦中,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如果他真的是我,那我神魂必然不完整,那我......”
真的能等到陶知绪开窍的那一天吗?他想要的注定如流云易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