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号,姜舒至死记得这个日子。
乱糟糟的心情还未来得及收拾整齐干净,二姨的电话敲响下一场悲剧开幕的钟声,催促他这位男主演快快入场。
留在H山的万琥花突发脑溢血,晕倒在家,被上门拜访的二姨一家及时发现,送去医院后医生连夜下了病危通知书。
从你妈出事了这五个字进耳,姜舒就看不到任何颜色了,眼球被人恶意挤压当弹力球玩,胀痛地额角都在跟随心跳颤抖,拉货火车开在耳道里肆意鸣笛不限车速,没有拿手机的手冷汗出的犹如水洗。
裂开过三次的骨缝生痛,喉咙也痛,谁这么没道德把篝火晚会开到他嗓子眼里?害得他频频张嘴全是徒劳。
二姨在那头招魂似的唤他的名字,终于成功地把准备只身前往阴曹地府跟欺软怕硬的阎王爷拼命的姜舒叫回阳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嘶哑着回了句我马上回去。
如果说一个人的存在必须要有一个意义,那姜舒肯定是为了爱而存在。
全世界都对他指指点点恶语相向的时候,他不祈求有谁能浪漫到对自己说上一世情话,但是母亲的膝头一定是他无助彷徨时的栖息地。
倘若母亲离去,姜舒真的不知道一朵无根的浮萍要凭借什么样勇气去继续存活在这样可怕的世界。
前几天才回国的盛佘处理完父亲安排的任务后,第一时间给姜舒发了信息,想问问他什么时间方便出来吃顿饭。
这才得知万琥花的事情,撂下电话马不停蹄地飞往H山。
他明白万琥花对于姜舒的意义,如果说母亲这二字于美梦破灭前的他来说是一豆温暖灯火求之不得,那万琥花即是姜舒心中集合所有赞美词的实体化。
中午下高铁打车来到医院附近的盛佘没想到能在街上就看到姜舒。
他做姜舒的跟班少说也有五年,一张拍糊的侧脸他都能三秒认出,更别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比姜舒更显眼的是他对面的另一个人。
鹤立鸡群的身高以及骚包的发型,可能顾及姜舒心情没并有过多打扮穿着,但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仍然在卖弄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张开手臂似乎想要给失魂落魄的姜舒一个趁人之危的拥抱,可惜被当事人不经意的一个退半步动作给化解掉了。
谁让你抱啊,花心大萝卜。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便宜是吧?
偷窥全场戏的盛佘真想给大萝卜空投回保加利亚种花去,好好的外国美女不泡,来招惹八竿子跟他打不着的老同学。
为了防止意志脆弱的姜舒继续被渣男动摇内心,盛佘提着包横穿整个大马路,这辈子腿都没迈这么开过。
“姜舒!”
盛佘嗓门高亮,跟扫大街的扫把似的一嗓子把附近有耳朵的人都扫到一块来了。
四五道目光唰地投向噪音来源地,被盯的头皮发麻的盛佘急中生智,脚步不停地朝姜舒反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姜叔叔您耳朵怎么还是这么背啊……您包没拿……”
目睹全过程的姜陈二人此情此景之下,真的很想变成蚂蚁谎报军情号召全市亲朋好友搬家。
五分钟后,满头大汗的盛佘抱着包从街的另一边跑回来了,发现姜舒还在原地等着自己,颇为惊喜。
“你还在啊!他怎么走了?”
“接电话去了。”姜舒送他一有气无力的大白眼,问道:“怎么没把包还你姜叔叔啊?”
“好久不见,出丑了。”
盛佘展开双臂,面对着日思夜想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回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比什么承诺安慰都令人安心,姜舒挨过去让他搂住,从嘴里吐出一口沉重的浊气,顿时要飘起来的错觉在周身肆窜。
如果不是有一双臂膀这样牢牢抱住,恐怕此刻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与天君聊一聊命运了。
其实这样的拥抱并没有说谁是谁命中唯一的意思,姜舒有时也会奇怪,为什么同样是关系亲密的朋友,面对主动示好的拥抱,会下意识地躲避。
刚才陈淞礼跟盛佘做了一样的动作,他却无法一视同仁地给予回应。
亲密与亲密之间,难道还会有另外一层隔膜吗?
万琥花的情况不容乐观,如今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医院并非三甲,当时二姨打120把人拉来,主要是因为离得近,方便抢救。
这样的地方就是不如三甲医院,若是还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留在此地无异于浪费时间。
姜舒从回到H山就一直呆在医院,好在身体已经瘦到峰值,不至于再怒掉二十斤。
在没有新的治疗方案出现以前,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茶饭不思的等待,辗转反侧的等待。
盛佘时常看到一只细长影子印在地板,沉默不语。
因为当初姜舒害怕听到电话铃声,换掉的号码一直是被盛佘收着,放卡槽里双卡双待。
其实就算姜舒不接电话,有什么大事前公司那边也都会第一时间甩锅过来。
前公司有姜舒的私人微信,不知道姜舒电话也不追问,直接一键发送微信传达厄运。
坏消息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接踵而至,原本隐形的各类商务突然纷纷开始索要赔偿费,姜舒一向不会打理收入,拍戏时有
公司,回家后有母亲。
现在母亲病重,姜舒面对索赔更加手足无措。
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躲在母亲、朋友背后做小孩是有多么的愚蠢,当你的挡箭牌倒下,你的存在就是你所面临的最大灾难。
所有大事似乎全在同一天颁布才会有分量,医院建议换到其他的三甲医院试一试,言语之间并没有确保无误的把握。
心力交瘁的姜舒不敢贸然行动,手中微信震动不停,索赔的消息已经登上热搜榜首,消弭数月的噩梦重新开始狂风骤雨。
红色的雨,恶臭的腥味,以及一张诡异的笑脸。
从H城带回来的药已经吃完,敏感的神经越发脆弱,夜里醒来便再也睡不着。
几日下来,走路都觉得晕眩。
自来到医院便同样不曾停歇的盛佘家中有事临时回去了,担心姜舒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特意打电话把就住在H山附近的沈瑾琳喊来当苦力。
沈瑾琳的老婆如今情况大为好转,了解到姜舒状况后颇为通情达理地替他买了最早的机票。
此时此刻的姜舒全凭医生一句话活着,医生说如果他再倒下,那他母亲就是真的没希望了。
吃不下饭也要吃,吐了也要吃,最糟糕的时候母亲在病房里吸氧,姜舒在走廊打营养液。
沈瑾琳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法替他分担一丝痛苦。
深夜长廊姜舒抬头眺望远方闪烁车流,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拍过很多电视剧,因为咖位不够,大多都是小配角。但是就算是配角,他也尽量避免接到角色有双亲对手戏的。
粉丝惊讶他所有角色基本都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可怜虫这一巧合,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缘由。
他极少向谁提及过自己的家庭情况,节目中谈到相关亦会不咸不淡地一掠而过。
哪怕是盛佘,对他父亲的事也是一知半解。
他的父亲似乎出生便有一颗不靠谱的心,像大多数同龄人一般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却无法好好履行作为父亲的职责,不愿意被工作与家庭束缚四肢,熬到他十五岁那年便留下一封信消失无踪。
女性本强,为母更强。万琥花懒得做什么纠缠不休要死要活的惨状,主动联系学校调职,带着初中毕业的他搬回老家。
父亲那边的亲人觉得丢人,起初常常打钱到万琥花卡里,后来确定万琥花不是会纠缠的人,渐渐脸皮子厚了起来,从此跟自己儿子一样的消失匿迹。
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悟出了什么道,几年后,一封信寄到夫妻二人曾经的住处,可惜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此信辗转几番,等送到万琥花手里,日期早就不新鲜了。
气劲过去的万琥花也没有做出什么撕信的举动,淡定地打开一目十行草草略过,编了个短信给异地的他发过去。
“你爸去长白山修炼去了。”
这样一个地址,竟然让母子二人等了足足七年。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万琥花教养极好,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废物丈夫一句坏话。
除了除夕晚上娘俩抱头痛哭那次,万琥花半是愤怒半是玩笑地说:“如果不是姜丹东跑路的时间太晚,妈真想骗你说你爹英年早逝了。”
再英俊潇洒的脸也无法弥补他的错误,对父亲身份的失职,对丈夫身份的失职。
甚至在自己的孩子被污蔑被伤害时,都做不到无条件信任孩子的品质。
平心而论,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姜舒对父亲的印象其实并不算糟糕透顶。
他有怨过父亲,但不是因为自己。
万琥花力气再大也不如男人,去往大学的火车站台需要自己搬运行李箱,作为妈妈的她总是把笨重的行李抢到手中,累的压弯腰也不肯让他夺去。
回头四望,强壮的男人提着孩子的行李谈笑风生。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少时傍午楼下纳凉的父亲潇洒自在,对诗与远方侃侃而谈。
晚饭扑鼻喷香,万琥花拉开厨房窗户呼唤父子,独属于家的温馨转瞬即逝,却令站在楼下抬头应答的姜舒永生难忘。
哀怨的情绪不争气地随着这份梦中的暖意消散,随着父亲生日时赠予他的卡通画失去踪迹。
卧室床底的箱子里放了很多卡通画,有姜舒自己画的,也有父亲闲来无事绘制的。
父亲喜欢画画,在学校里做的也是美术老师。和万琥花在同一所学校工作,顺理成章地相识成婚生子,然后发现自己意不在此,便潇洒离去不留只言片语。
他喜欢留存这些带有年龄记忆的物品,不一定值钱,确实无价的宝物。
一颗毛边的网球、一本早就过时的漫画书、一块有香味的橡皮、一张褪色的节日贺卡……
实物焊接回忆,伸手触碰便可以回到无忧无虑的过去。
有的人或许只能陪伴一程的光阴,可是留下的纪念,足以填满一瞬间的呀永恒。
偶尔姜舒会搬出床下尘封的纸箱,看着形单影只的仙鹤墨竹灵魂出走。
抛弃妻儿的结局貌似早已跃然纸上。
没有什么事是突然发生的,没有什么结果是一蹴而就的。
一切皆有预兆,只是无人在意罢了。
譬如父亲的离去,譬如巅峰时刻的树大招风。
远方的夜空会重新擦亮眼睛,那未来的路呢?
不知不觉在窗边站了一夜的姜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