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外面玩的久了,稍不注意保暖,等到夜里就开始烧起来了。空调开的温度偏高,入睡前残留在嘴唇上的湿意荡然无存,姜舒嗓子干的冒烟,像是吃下一口撒哈拉的沙子,挣扎着分离沉重的滚烫眼皮,掀开被子坐起,想下床和一口水。
“怎么了?”
一直守候在侧的陈淞礼于浑噩中听到他的声响,起身笼罩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房间内饰。
“我喝水。”
姜舒已然烧的糊涂,有问必答,却不知道这块黑影姓甚名谁,模糊看着庞然的高度,喃喃自语了一声盛佘的昵称。
关心的人没有出声反驳,托举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我帮你。”
姜舒不言不语地呆愣在原处,等候他的帮助。
两分钟后,带了一些热度的杯沿压在唇上,姜舒抵触地皱起眉头,拒绝道:“我不要吃药。”
“生病了不吃药怎么才会好?”陈淞礼有些焦急,另一只手里拿着抽纸为他擦拭眼角残留的泪痕。
“……”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挟退烧药以令病人的陈淞礼败下阵来,温言相劝道:“喝一口我就给你拿水去。”
发起执拗的姜舒却不理,推开熏人欲吐的水杯坚持起身下床。
他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刚走两步腿就软了,扶住墙熬过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打开房门向走廊走去。
陈淞礼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下楼,忙丢下杯子追出门去,提心吊胆地一路相护。
姜舒舍近求远地下楼去客厅取水来喝,昏黄的餐厅灯照亮了陈淞礼担忧的神情,也揭开了梦境的伪装。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喝下水,也就有了思考与沟通的能力,姜舒坐下,虽是抬头仰视,却没有半点败落下风的弱势。
陈淞礼几次张嘴,左手的纸巾还藏匿在掌心,在挣扎着开口解释:“你在哭。”
“是吗?”
这句是吗并非是质疑答案的真实性。半年的时光对于创伤的消磨竟然没有一点儿的功效,到底还是宿主太懦弱了。
明明吃了药,明明努力不让自己去回忆那些选错的分叉口难题,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梦里还是没有办法去自我欺骗呢?
“我有说梦话吗?”
经他提起的梦境渐渐有了轮廓,姜舒抬手摸了摸起皮的下唇,脑海中闪过一只润唇膏的香气。是的,看到的香气,视线捕捉到的香气。它们汇聚成型,拼凑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被提问细节的陈淞礼面色有变,踌躇半晌,自嘴角挤出一个不甚有底气的笑来,问道:“如果我说你在喊大松救命你信吗?”
姜舒无语以对,垂下眼皮沉吟良久,还是决定把自己在梦中的故事讲给他听:“我看见盛佘了,我们在一起玩烟火棒……”
“哦,这、这不是噩梦啊,难道说那谁长得很可怕?”
不痛不痒的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抖机灵的人僵硬地调动起情绪,干巴巴地接话。
“你相信世界上存在比我们更高维度的生命吗?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我的生死。”
姜舒把脚收到沙发上,边说边蜷缩起身体,眼睫低垂,在卧蚕的位置扫下一小片深深的阴影,纵使灯光不明,脸上的骨骼走势依旧清晰秀婉。
“我梦见他站在我的对面眼泪决堤,我吓得不轻,连忙伸手想去替他擦眼泪,然后我看到了校服的袖子……”
“校庆他穿着恶龙的玩偶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问他为什么不穿圣乔治的骑士盔甲,他不说话,拉起我的手,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送我上车,帮我捋头发,对我说一路顺风我们晚点见。
他跪在我的床前,惊惶无措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举着手机抬头看我,风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
叙述者说的混乱,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张嘴,姜舒把脸埋进膝盖,努力在黑暗中描摹梦中的场景。末了,迟疑地自问道:“那个人是盛佘吗?”
没有人能够解答他无头无尾的困惑,心乱如麻的聆听者眼神中充满诧异与悲戚,陈淞礼欲言又止,一句你疯了梗在喉间。
“这些都是假的么?”
沙发上埋头当鸵鸟的人呼吸式微,在沉默中慢慢消磨神志,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中的白衣男人再次出现,两人相对良久,彼此微笑。
经此一夜,姜舒顺理成章的病了一场。万琥花那边因为律师突然的联系,行程再一次被耽搁下来。
深夜的胡话说完便忘,次日中午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的姜舒诧异不已,严重怀疑自己已经病情严重到开始梦游的程度了。
知悉一切真相的陈淞礼默而不语,对他的态度却是肉眼可见的冷淡了下来。
姜舒乐得轻松,见他昼伏夜出似有忙事,便贴心的不再打扰。
转眼时间来到三月十五日,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卧室爬起来的姜舒惊奇的发现照例应该在房间里睡懒觉的陈淞礼竟然一反常态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你这是熬了个通宵?”
他从冰箱里取出昨天下午吃剩下的寿司加热,问道:“你吃饭了吗?晚上还出去吗?”
“怎么今天这么关心我?”
陈淞礼反问,眼睛黏在电视上不舍得撤离。
“今天是你生日啊。”
姜舒倒是坦然,道:“315国际消费者维权日,多好记。”
醉翁之意就在此的人不动声色地扯动了一下唇部肌肉:“算我没看错你。”
和某人如出一辙的得意忘形姿态,令姜舒忍俊不禁。
晚上的生日餐他们并没有出去吃,前一天预订好的蛋糕精致美丽,关灯点了蜡烛的餐厅暗潮涌动,在贪婪眼神的注视下,姜舒在花瓶的遮掩处摸出一个打了蝴蝶结的礼品盒。
“送你。”
“什么?”
“墨镜。”姜舒托腮同他对视,于无声处化解了他充满攻击性的眼神,“符合你拽哥的形象。”
陈淞礼抢先低下眼睛,轻声说了句谢谢。
姜舒不语,眼睛顺势停在摇曳的烛火之上,欣赏它们的婀娜舞姿。
安静的气氛夹杂着那么一丝无法言语的尴尬与压抑。
“无论我一年里说过多少混账话、玩笑话,在生日这天我是绝对不会说假话的。”
不忍寂寞的陈淞礼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精神几乎神游太空的姜舒被他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拽回来,懵圈地接道:“因为315打假吗?”
天马行空的回答成功噎住准备抒情的想法,陈淞礼没吭声,手掌交叠放在冰冷的桌面,濡湿了汗还是不肯摊开。
“快许生日愿望吧。”
不知情的姜舒催促着他快点动作,为了气氛拉上的窗帘将没有灯的房间遮的更加黑暗,轻微夜盲症在此时除却眼前烛火几乎等同于一个瞎子。
呼——
蜡烛被吹灭的同时,头顶的吊灯在一瞬间也璀璨起来,陈淞礼心事重重地抬起眼,刚好看到手持遥控器的姜舒对他笑意温柔。
“生日快乐。”
想要说的话再一次哽在喉间。
饭后,为了消化一块草莓蛋糕的甜腻,打包好厨房垃圾的姜舒决定出去走走,比他吃了更多食物的寿星当然更要一路跟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蜿蜒的小道上,已经停了半天的雪竟然又开始降落,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形状落在掌心,棱角分明好看的很。
满腹心事的陈淞礼在他身后几番挣扎,最终还是伸出手掌拍了一下触手可及的肩头。
“你怎么不问问我许的什么愿望?”
充当题记前言的开场白僵硬干涩,藏着什么还藏不结实的感觉。
姜舒合拢五指,让雪花在掌心融化,转过身坦然迎接暗潮涌动的双眼,摇头答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想起当初他在节目里被众人欢贺生日,得意忘形,真情吐露愿望,许愿年年有今朝,结果落得如今凄惨现状,不由得露出苦笑。
“跟我走吧。”这一阵子都表现得古怪别扭的陈淞礼下了必死决心,脱口而出:“不想在这里咱们就出国,不想去保加利亚那我们就去西伯利亚,去西班牙、澳大利亚。只要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做回真正的你,就算不戴口罩、帽子,也能自由自在走在大街上的你。”
陈淞礼别扭着嗓子,一直准备的告白在张嘴的前一刻还是没出息地沦为婉转的提议。眼神中的希冀与忐忑将不曾出现的爱意展露无疑。
“我不在乎他们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是你,只要你快乐。”
H城三月下雪属于十年难得一见的美景,浩荡雪景下赤手空拳的告白或许略微显得有那么一丝的不严谨,如果有一捧火红的硕大玫瑰衬着,热烈外放宣示爱意,够浪漫但也够威逼利诱的。
不是没想过玩那种打开后备箱往天上蹭蹭蹭飞不可降解气球,女生宿舍楼底下点蜡唱情歌诸如此类道德绑架的告白套路。
只是现在两人已经过了被一首情歌一圈蜡烛就感动的理智全无的年纪了。成年人的世界,更诱人的永远是足够厚实的经济条件。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对面站着聆听他讲话的人脸色会变得这么难看。
“所以你的意思是……”
姜舒眯着眼睛,眉头习惯性的想要皱起,却因为他自以为是的发言而中道崩殂。
“你是觉得我错了么?觉得我不正常,觉得我杀了人,因为嫉妒心。”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甚至说到最后唇角还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与一脸错愕的男人直直对视,露出刚认识他一般的冷漠。
“你对我讲这些话的前提,是已经认定我做错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怎么会觉得你……”
“那你为什么要说是真是假的你不在乎!我真的错了吗?我真的杀人了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逃走!”
神经质的秉性已经不能让姜舒与人好好交流,反倒是棉里带针地扭曲着,咄咄逼人地说出与善良温顺背道而驰的尖酸刻薄之词来。
“我还想再拍戏的,我还想再重新站在聚光灯下,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没杀人,我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可是你们为什么总给我一种,我杀了人但是没关系的无德宽容呢?”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用愚蠢糊涂这种弱化我主观认知的借口辩白,我没有杀人……不是么?”
我是清白的不是么?
话说到这里,姜舒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微弱起来,受伤的声带不合时宜的开始疼痛,海水的咸腥味扑鼻而来。
其实连他也不敢确认谣言的真伪,所以他才要一次一次地依靠别人的肯定信任来安慰自己。
盛佘和琳琳的态度给予他积极稳妥的情绪输出,永远信任他,反驳他的动态恍惚。
但是陈淞礼不行,他对于他是偏心纵容,好像没有善恶观似的,只觉得自己的朋友做错了也是对的。
“不!我的意思是,在我这里,你可以无恶不作,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我对你永远都是支持和……和相信你。”
觉得自己这样说这样做是绝对偏爱表现的陈淞礼辩解起来舌头快要打结,他惶恐地追寻又躲避姜舒的注视,笨拙的表情透露出一股专属于大型犬类的可怜劲儿。
“我不要这样,大松,我不要你是非不明的对我,我不需要。”
渐渐冷静下来的姜舒反复强调自己的态度,等到呼吸的频率彻底回归正常,才安抚道:“对不起大松,我太激动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这样无视你的感受,是我想的不周到。”
陈淞礼诚恳认错,在心中迅速删改修正了一下原本要继续说出的内容:“我知道你讨厌他们信口胡说,我也知道他们说的全都是狗屁。如果能捂住他们乱吠的嘴我求之不得,但是如果捂不住,那让我带你走好不好,走到天边走到海角,走到永远听不到他们讲伤心话的地方。”
大雪茫茫的氛围下,他还是抱有一丝趁人之危的侥幸,希望在全世界背弃和双手冰的发抖的情况下,姜舒能有半刻迟疑,愿意把手伸向他。
面对他给出的美好未来,姜舒只是沉默。
他的手的确冷,但是伸进口袋就暖和多了,再大不了下次出门记得套上手套。
陈淞礼的这些话在他耳朵里汇聚成为两个大字——逃避。
姜舒不想逃避,也不愿逃避。
他还有母亲,母亲需要他来赡养晚年,远在长白山上的父亲或许某天回心转意回到故乡,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潇洒地一走了之。
下意识后悔半步保持一个能够如常对视的距离,语调里带了些勉强的淡定:“你说的就好像我们要私奔了一样。”
他为难地笑着,几缕琐碎的头发被风吹到脸上,更显憔悴。
陈淞礼的眼睛像是被点了穴,一瞬不动,垂在身侧的手努力几次,也没有抬起来为眼前的人拂去烦恼。
“是吗。”他随口应承,内心并不似外表淡定,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在他注视下笑的手忙脚乱的人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可是他也无法相信姜舒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
同意就点头,拒绝就摇头,对于告白只有这两条路可走,yes or no,顾左右而言其他既不能照顾陈淞礼这颗受伤的心,也不能把刚刚的一切全部抹消当做无事发生。
“是吗?”
胡乱抹去碍事刘海的人抬起漂亮的上目线,眼神期望,可惜期望的却是与陈淞礼心中背道而驰的答案。
牵住重新躲进口袋的手或许能够佐证心意,再大胆一些低头暧昧也未尝不可……
陈淞礼沉默,春寒料峭,浑身冷的好像还停留在极寒冰日。
他做不到,想的再怎样顺理成章,只要看到那抹困扰的笑容,玉瓦般单薄的肩膀,便不忍亲自做出任何可能会让姜舒产生烦恼的动作。
于是满心酸苦的失恋者也插兜后仰笑了起来,两人貌合神离,毫无默契,装的脸颊酸痛,不知为何发笑。
明明谁都没感到由心的愉悦。
“生日快乐。”绕到底只剩这句祝福真心实意,难免可怜。
上个月对姜舒说出这句祝福时的陈淞礼对二人未来的关系抱有巨大幻想,这一刻彼此身份交换,自己得到心爱之人的衷心祝福,竟无半分欢乐可言。
“你也是。”陈淞礼抢在姜舒提出疑问前解释道:“祝你不止生日,之后的每一天都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