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从没有想过她会和宋舒玉的父亲见面。
合川又到了梅雨季节,空气潮湿闷热到让人心慌。
医院附近的咖啡店里开了充足的冷气,一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裤腿粘在小腿皮肤上,空调冷风一吹,湿冷感浸染到骨头里。
林夏握紧了面前的咖啡杯,氤氲的雾气打湿了她的长睫,眼神茫然的像窗外灰蒙蒙的天。
两个小时前,她站在医院缴费室前,望着自助缴费机打印机吐出来的流水一般的账单发愁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人走上前同她说话。
“冒昧打扰您一下,您是林小姐吧?我老板想和您见一面。”
她不记得过去十多年的生活会和这种精英打扮的人有过交际。
这怕不是什么针对病人家属的诈骗手法。
林夏摇了摇头就要离开。
年轻人递上来的名片让她停下脚步。
播放着舒缓音乐的咖啡店里,实木的桌面上,黑白的名片推到她的面前。
和当时找到她的年轻人递来的卡片一样,右上角印刷着万信集团四个字。
名片中间写着职务和对面人的姓名——
董事长,宋启博。
林夏抬眼瞥了下眼前人模样,又迅速地垂下眼。
所有和宋氏有关的公司现在都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万信是宋家家族企业的主体公司,现在受到各方的压力不会小。
眼前的中年男人却举止儒雅,平静地喝着咖啡,一点也不像公司股票快要跌停的样子。
林夏不觉得自己有价值值得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在她身上浪费宝贵的下午茶时间。
那么他找到自己,一定是为了宋舒玉。
想到少年身上曾出现的伤,她对眼前表现的态度随和的宋启博有了几分敌意。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林夏率先打破了沉默,脸色苍白安静,有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衣襟上。
“哦。”男人放下手中咖啡,虽然极力放低姿态,言语间带着几分长辈的傲慢做派。“我看过你在学校的成绩单,你是个聪明且自律的年轻人,优秀程度远远超过同龄人。在某些事情上,你也能理解我们做父母的良苦用心,今天找你来,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我希望你能劝舒玉出国读书。”
紧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因为用力血色消失,指尖泛着青白,林夏小心斟酌着言辞。
“我觉得您误会了什么,这是您的家事,我不觉得我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作用。”
“舒玉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了解他。这孩子从小就固执,认定了什么事情就绝不会更改。就像他认为他母亲的病是我造成的,这几年来无论如何解释他认定那是谎言,对我恨之入骨。”
“林同学,我从你们学校老师那了解过,舒玉和你关系很好,他想用种种手段反抗我的关照,但是因为你的存在,这孩子收起性子也有在学校好好读书不是吗?”
林夏抬起眼和他对视,声音细微却清晰。
“我觉得这件事,最重要的还是宋舒玉同学本人的意见,您不能永远不在乎他的感受,安排他的人生。”
宋启博微微笑了起来,长期处在上位者的境遇让他的笑容里也带着距离感。
“没有父亲会害自己的孩子。现在的那些新闻你也应该看见了,国内的教育不适合他,处在这样的舆论环境里对他未来发展也没有好处。另外,国外那边有一家疗养院联系到我,他们针对他母亲的病情很有经验,目前也有新的治疗方法在那边投入实践。舒玉放不下自己的母亲,我会安排他们俩一起出国,一个接受最好的教育,一个接受最合适的治疗,这是目前所有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
“林同学,明人不说暗话。”宋启博说到这里,搭在桌上的双手合拢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你父亲的病情很严重,治疗的花费对你和弟弟两个未成年人来说很难承担,只要你点头答应,万信会立刻为他安排国内最顶尖的医生为他做手术,医药费和后续你直到大学毕业前的所有开销,由万信一并承担。”
进入梅雨季节的合川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水倾盆而下,浩荡地洗刷这个城市。
咖啡店和医院离得不远,林夏婉拒了准备开车送她回医院的助理。
从医院离开时她忘记带上雨伞,她两三步冲进雨雾里,拐进了街角的一家便利店挑了把透明的雨伞。
这样异样的天气,雨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林夏回到医院时几乎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滚落,砸落在地板上。
她找了块干净的毛巾,慢吞吞擦着打湿的头发。
双人间的病房里暂且只住了林建树一个,他带着氧气面罩,仍旧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脸色蜡黄干枯,谁都能察觉到他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林夏从书包里找到手机,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窗前。
窗外的天空还是阴沉沉一片,雨点落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比起电话,她其实更喜欢短信。听不到对方声音时,斟酌字句的文字屏蔽了那些起伏的情绪,交流起来更为客观。
但是有些话不得不直接说。
她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半晌,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拨号。
新闻发酵愈演愈烈,已经有记者打探到宋舒玉的住处,这栋公寓楼外连着好几天都有拿着摄像机的人蹲守,这栋高级公寓的安保尽职尽责,目前还没有可疑的人物能混进来。
宋启博的保镖团队派了两个人,二十四小时守在他公寓门前。
宋舒玉看着两个黑衣的壮汉冷笑一声。
他父亲说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实际是让他在这紧要关头不要再出现在大众面前闹出什么事情给公司公关进一步添麻烦。
电话铃声响起时,宋舒玉正在自己公寓里处理邮件信息。
除了那段剪辑过的视频外,有好事者又扒出来一段完整的视频监控,那是那个夜晚街头发生的事情。录像里清晰地看得见他把女生护在身后,和精神病混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舆论氛围里对他已经恨之入骨的网民们顺藤摸瓜地开始扒这个女孩的身份信息。
他不介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却不能不在意林夏的安危。
也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天他都没出现在学校,不给重要的人带来麻烦。
敲了敲笔记本键盘,那些努力从细枝末节找到林夏个人信息的网友名单和词条内容压缩成文件打包发出去。
“及时处理。”他在邮件正文里加上短短一句话。
瞥见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通知,他独处时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松动了些。
电话接通,语音通话那头传来沉闷的雨声,还有清晰平缓的女声。
“宋舒玉。”
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是浩荡的雨幕,隔着厚厚的玻璃公寓内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少女乖顺低垂的长睫,和睫毛阴影下平静包容一切的眼睛。
即使还在为前几天她不偏向自己生气,宋舒玉说话的声音还是不自觉放缓。
“什么事。”
声音停滞了两三秒,只有鼓点般细密的雨声持续作响。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电话那头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你听你父亲的安排出国吧,不要再回合川了。”
笼罩这座城市的雨幕里,除轰鸣雨声外一切都沉寂下来,像是一艘即将倾覆的船。
宋舒玉眸色冷了下来,他站在落地窗前,视线落在城市半空的阴云。
“他找你说了什么?”没等电话那头的人出声,他合了合眼,语气里带上了倦意。
“林夏,你不要乱想,你在哪,我们见一面。”
少女这次回答得很快,声音清晰坚定。
“不用了,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我觉得你出国是最好的选择。”
城市半空炸开惊雷,刺眼白光照亮满天厚重的阴云,宋舒玉浅棕色眼底被光照亮,转瞬间那光亮又熄灭。
少女拒绝的很坚定。同类对彼此的认知很清晰,比如说相同程度的倔强,认定了某条路就坚决不会回头。
他觉得这几天来的担心,刻意不联系林夏不给她添麻烦像个笑话。
心脏血液迟缓地流动,声线也带着冷意。
“你是真的觉得出国对我是好选择,还是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害怕吗,害怕一个精神病人的孩子,觉得我离你远远才是正确的?”
无论他如何质问,电话那头都静悄悄的,许久后,林夏声音再次响起,声音依旧平静到毫无起伏让人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只是希望你能更轻松地活着。”
“宋舒玉,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