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燥热,教室里紧闭门窗开足了冷气。
学生们很自觉地埋头写今天的作业,除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外,几乎寂静无声。
林夏坐在最后一排,正对着空调出风口,觉得手指都快冻僵了。
她从椅子靠背上拿下校服外套穿在身上,视线落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
王守正的父母来学校闹过几次,不知道学校领导和他们说了什么,原本来势汹汹的这对夫妻很快偃旗息鼓,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
宋舒玉几天没来上学,她发消息问过他去哪了,宋舒玉回复的很敷衍,对他的去向避而不谈。
大概还在生气。
林夏看着对话框里宋舒玉发来的不咸不淡的一个嗯字,轻叹了口气。
教室后门突兀地被推开,夏日的燥热气温从门外涌进来。
陈老师眼镜后的视线粗略扫了眼班上学生,走进教室伸手拍了拍林夏桌子,他表情有些沉重地压低了声音:“林夏,出来下。”
林夏在学校从不犯错,很少有老师在她面前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她只是愣了两秒,随后推开椅子站起身,跟在班主任身后出了教室。
陈老师在教室外简单和她交代了几句。
“刚刚接到你弟弟电话,说是你爸爸生病进了医院,情况有些严重。”
“今天晚自习你不用上了,明后两天的假也帮你请好了,你收拾下东西快点回家吧。”
林夏站在夏日的晚风里有些发懵,闷人的热空气挤占身躯周围的每一寸空间,本该是燥热不堪的温度,她还穿着外套没脱,却依旧在这六月初的夏季觉得手脚冰凉。
林夏赶到医院时,先是被护士督促着去大厅缴费处交了一万块押金。
她的大脑茫然一片,灵魂像是置身事外一样看着医生解释病人情况,她只能从那些句子里记住了几个提及频率最高的词:脑出血,呼吸衰弱,死亡率高。
颤抖着手指在术前说明书上签了字,得到病人家属同意,林建树几乎是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
林有成坐在医院座椅上,眼眶红红的,他对林建树没什么感情,但在这种生死抉择的场面下还是难免感到恐慌,说话声音也带着哽咽。
“我回家就看到他躺在地上……一直在呕吐,说不清楚话……我不敢碰他,只能打120。”
林夏在他身边坐下,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术室亮起的红灯,没注意到外套手机里的屏幕亮了亮。
林建树的手术结果并不理想,尽管及时做了手术去除血肿,术后他还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在重症监护室插管观察。
“即使能醒过来,也有可能会出现瘫痪、意识不清的情况,后续如果出现二次出血的情况,是否继续抢救,你们再考虑下。”医生推了推眼镜,面对这两个太过年轻的病人家属,他只能将所有风险解释清楚。
重症监护室前,一宿没合眼的两人站在外面,看着玻璃另一侧病房内病人失去意识的脸。
林有成拉了拉林夏衣袖,对刚刚医生说的话有些不安。
“姐,怎么办……”
林夏闭上了眼睛,一整晚没睡,她感到眼睛干涩疼痛难忍。
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直到现在她还像处在迷雾里,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另一场噩梦里。
许久后,她睁开了眼,声音干涩,面对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并好好站在她面前的弟弟艰难地开口。
“你联系下妈妈吧,这事我们做不了决定。”
林有成拽着林夏衣袖的手触电般收回来,他结结巴巴,有些紧张于林夏说出的话。
林夏怎么会知道,他有董雪的联系方式。
林夏看着玻璃倒影里林有成紧张的表情,她倒是前所未有地镇定了下来。
她笑了笑,平静中带着淡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妈有给你打钱。”
父母离婚后,林夏觉得天都塌了。作为姐姐的她,每天都会抹眼泪吃不下饭,她不知道比他年纪还小的弟弟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那个时候的林有成已经变得不爱和家里人说话,林夏担心他走歪路,又不知道怎么关心他,便敲碎了从小到大放压岁钱的小金猪,准备下班去接弟弟放学,一起吃一顿好的散散心。
她只是没想到会在南县初中部的校门口看到董雪。
曾经她哭着喊着追在董雪身后求她不要走,妈妈只是一点点掰开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车。
她以为董雪不愿意和这个家有任何关系了,她想着如果妈妈能获得幸福,就算把这个家庭的所有人忘掉她也会祝福她的。
林夏以为永远不会再出现的那个人,穿着湖蓝色连衣裙,一如她记忆里温柔慈爱的模样。
董雪满眼亏欠地拿着装满钱的信封想要塞到林有成的口袋里,不顾林有成的挣扎和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泪眼婆娑地抱着儿子不撒手。
原来不是对这个家毫无依恋,只是和她没有关系而已。
时隔多年,林夏依然能想起当时站在路口另一端,她仓皇跑开时的心情。
酸涩,委屈,愤怒,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再后来,她学会忽略林有成身上偶尔出现的新衣服,能拿来打游戏的新款手机,永远不会被老师打到家里电话来催的学杂费。
她一个人在迷雾里走得愈久,泪水也流干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念头——等到高考,等到成年,她要离开这个家,丢掉这里的一切。
母亲没能做到完全抛弃掉的一切,她要全部用崭新的生活抹去。
董雪最后还是没来医院,接到林有成主动打给她的电话时她有些惊喜,等听明白事情缘由后她沉默了许久,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和你爸已经离婚这么久了,早就什么感情都没有了。你姐姐和你也都长大了,这些事情你们和老家的亲戚商量下,自己做决定就行。也不要太伤心了,人各有命。”
林夏忙的焦头烂额。
林建树一直昏迷不醒,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看守着。
原本还算充实的小金库一遭变故就有些不能看了,还有些林建树的债主得知他情况危急,生怕后续讨不回来欠款,连夜拿着果切,打着看完病人的名号实则来向姐弟俩讨债。
谁都没敢通知林家的老太太,生怕她得知儿子病危的消息,一个激动也撒手西去。
等她有空去看手机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周的周一。
她微信加的人并不多,就这样打开手机的那一瞬间还是有几百条信息弹了出来,还有几个未接电话的记录。
芳菲的聊天小框里显示未读信息有四十多条,最新一条早上八点,估计是自习期间避开了老师视线偷摸发给她的。
“我早就看出来这人不太正常,但没想到他真有病啊。他之前是不是威胁你了,还是学校老师拿捏你,非让你和他打好关系?”
林夏看着这没头没尾的最新一条消息,苍白的脸蛋上眉头微微皱了下。
谁有病?谁会威胁她?
她发了个困惑的黄豆表情。
没过几分钟,手机就收到一通电话,她点了接听,芳菲压低的声音带着点鬼鬼祟祟响起。
“你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来上学,问班主任他也不肯透露一点儿消息。你实话和我说,是不是宋舒玉他们家仗势欺人,因为上次篮球赛的事情迁怒你,害得你不能来上学?”
她这一段话说的又快又急,林夏把手机放在耳边,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
“我家里人生病住院了,这几天在医院照顾。”她揉了揉眉心,努力压抑心中的荒谬感。“你说的,宋舒玉家里仗势欺人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
电话那头也愣住了,芳菲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还没看最近网上的新闻,宋舒玉他家的事情都快传疯了。”
林夏平时不会关注娱乐新闻,听芳菲含糊其辞解释了半晌,最终说还是她自己上网看看比较好,林夏才下载安装了微博。
首页热搜榜排名前几的全部说的是同一件事,飘红的标题和几十万的参与度让林夏看得心里一紧。
#丈夫婚内出轨致影后白莹确诊精神分裂#
#影后儿子校园霸凌同学视频外传#
#宋氏集团股价暴跌#
#精神分裂症遗传概率#
……
几天守在病床前,林夏感到脑袋因为睡眠不充足有些眩晕,她深呼吸一口气点进了话题,随着铺天盖地的消息映入眼帘,她的心脏也跟着一点点收紧。
新闻最初的起因,是某家娱乐新闻发出来的几张显然是偷拍的模糊照片,病床上的女人苍白瘦弱,神色紧张地望着病房的某处。
底下的评论全是不敢置信。
“这是白莹?她不是退圈嫁入豪门生娃幸福去了吗?怎么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老公婚内出轨导致精神病发——卧槽狗男人知不知道珍惜两个字怎么写啊!还我女神!!”
“信男人不如信条狗”
……
另一条热搜下,传播最广的是一条视频,由几个监控视频的片段剪辑在一起。
林夏点开看了几秒,脸色愈发苍白。
视频里少年身形修长,监控视频模糊不清的画质也能认出那张线条清晰的脸,面无表情,下手很重。
经过恶意的剪切,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他满是戾气地将人打倒的场面。视频后期加上的配音激动高昂,俨然像是正义使者般为视频里的受伤者打抱不平——
“根据有关人员提供的监控画面,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影后白莹的儿子在学校和社会上引发多起恶**件,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令人不齿的是,目前受害者们均没有收到伤人者的道歉,替代正义的是宋氏集团法务部的一纸传单,在家族的保护下,我们迄今不知道这位年轻暴徒的姓名——”
短短二十几秒的视频,瞬间在广大吃瓜网友心里勾勒出一个仗势欺人的富家子弟形象。
这条微博下的评论就没有那么友好,网友们毫不客气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平安合川@合川卫视@合川本地宝 打人了有没有人管管啊?!”
“连同学都下死手打,谁还敢放心让自己家小孩在学校读书,有钱就可以仗势欺人吗?学校和老师们都是怎么教孩子的?”
“他爸该送去挂路灯,他该去监狱坐牢,下次再看到这人新闻,希望是他被抓起来的消息。”
“唉,青少年保护法,唉,有钱人,谁来可怜平民老百姓……”
“这人是不是和他妈一样精神有问题?看起来格外的疯啊”
事情已经发酵两天,微博上讨论的热度依然不减。
林夏匆匆瞥了眼其他的未读消息,大多数是来问她宋舒玉是不是视频里那个人的,班级群里倒是静悄悄的,但她看了眼学校论坛的匿名模块,对这件事早就讨论的热火朝天。
“呵呵,早就说他是个疯子,还有不长眼的女的把他当个宝往上贴。”
“卧槽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学校能不能管管,我可不想哪天走路上被打”
“帅是真帅,打人是真疼……”
“楼上吃点好的行不?”
……
林夏想要反驳,她想说真相不是这样,少年冷冽的外表下有颗比谁都赤诚的心脏。
打出来的话却淹没在众多网友的唾沫星子里。
和他们解释没有意义,这样的群情激愤下,人们只想关注他们赞同的观点。
林夏掐了掐手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才发现舆论漩涡中心的人这两天曾给她发过消息,四五条消息记录,几乎全部被撤回。
林夏猜不出撤回的那些消息是什么内容,正如她现在无法想象突然落入众矢之的局面的少年心中该有何感受。
没被撤回的是最新两条消息。
宋舒玉:这两天不联系我的意思是。
宋舒玉:你也会像他们一样讨厌我害怕我?